如夢幻泡影-12

如夢幻泡影-12



五月末,蟬聲漸起,夏風吹起風鈴噹啷啷響,吹得松枝搖晃、樹影顫動,晾在竹竿上的被褥一前一後擺盪。

  雲外鏡蹲在地上,將大鏡子放在腳邊,仰起頭望著坐在緣側邊的男孩。

  儘管自己也曾生為人類,他仍懾服於生命中的諸多不可思議。小嬰兒剛誕生時皺巴巴又紅通通的,比初生的奶狗還難看,而後慢慢長出頭髮跟牙齒,學會爬行、站立,開始能說一點點單字,到現在四歲的琥珀不只能爬上樹抓蟲子、跳下水撈蝌蚪,講起話來也越來越讓大人難以招架。

  不介意被人看著,男孩手拿萬花筒對準天上的飛機,嘴裡不斷發出「咻——咻——」的聲音,良久後雲外鏡才發現那是在模仿飛機的引擎聲,在他所生長的時代並無這一類交通工具,人們做著飛上天空的夢,能讓人快速移動的工具就只有馬車。他在想琥珀說不定從沒近距離看過馬,更別說馬車了。

 

  「雲外鏡,什麼是『入贅的女婿』啊?」等飛機完全離去後,琥珀才放下萬花筒。

  「啊?這誰跟你說的?」

  嗅到了不尋常的八卦味,雲外鏡一邊暗自指責那對怨偶講話未免太不小心,一邊悄悄轉移話題。

  「昨天晚上,爸爸跟叔叔吵架,爸爸說,叔叔是入贅的女婿,不聽他的話就搬出去住。」

  「是喔?發那麼大脾氣。」雲外鏡若有所思,很在意楓佳是說了什麼才引來蒼激烈的反彈。

  楓佳不幹刀眾後,他便很少主動和對方聯絡,但卻偶爾會來探視琥珀,給小孩捎上零食和玩具,次數多到連蒼都見怪不怪了。他認為這孩子的出生和自己有絕對直接的關係,楓佳能和蒼復合也不能不感謝他,退一百、不,兩百步他也算是半個人情義父,自然該好好出一分力,絕不能再養出生父那樣的糟糕性格。 

  於是他又問琥珀:「那楓⋯⋯叔叔他說了什麼?」人難免會想打聽別人的家務事,這點絕非是受了鏡妖的影響。

  「叔叔什麼都沒說。」

  「會不會是你沒聽到?」

  「是、真、的——」琥珀揮著小小的拳頭。

  據小孩含糊的說法,楓佳吵完架後就不知去向,也沒報備行蹤,至少能確定目前不在家裡。

  雲外鏡四下掃了一圈,確定沒人看見自己:「那,爸爸之後有告訴你,叔叔是怎麼惹他生氣的嗎?」

  「沒有。」

  「你有問他嗎?」

  「我問了!我問爸爸,叔叔什麼時候要回家,爸爸只叫我去收玩具。」

  「那你有聽話?」

  小孩漲紅了臉快速搖頭。

  「你喔,」雲外鏡嘆了口氣:「等叔叔回來了一定也會唸你。」

  「我等一下就會去收了!」

  看這慌張的反應,雲外鏡毫不意外,顯然在家是叔叔比爸爸可怕得多。

  一陣大風吹過,琥珀突然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險些從緣側滑下來,雲外鏡伸手一把將他抱起,近距離盯著小巧的臉,想研究到底這張臉和橘楓佳的差在哪裡——一樣的葉狀翹髮,一樣的眼珠顏色,長長的睫毛倒映在清澈明亮的紫眸裡,像是小了很多號的複製品;他敢打賭那傢伙四歲時就是長這個樣,橘家人的遺傳因子還真可怕。

  礙於一些理由,琥珀其實並不知道楓佳是自己的另一位爸爸,那兩人商議的結果是讓蒼來擔任爸爸的角色。楓佳曾說過自己不擅長解釋令多數父母困擾的「小寶寶從哪來」系列問題,何況這之中還牽涉到科學尚無法釐清的部分。「暫時這樣就好。」好在琥珀還算好帶,這年紀的小孩對什麼都感到好奇,注意力集中不久,不會一直追問得不到答案的事。

  「你的衣服好漂亮。」琥珀拉住他頭上的彩帶,仔細地一條條分開。「祭典的時候,爸爸也會穿上漂亮的衣服。」

  「你想說的是祭祀吧?」

  擔心飾帶被扯落,雲外鏡急忙握住對方的手往下收攏。他有發現琥珀的右腕上貼著幾張動物貼紙,黃黃又綠綠的,還會反光。

「三角龍,」男孩抬起手向他介紹,「跟暴龍。我還有別的圖案,也有飛機的,你想要嗎?」

「好小的手。」雲外鏡懷念地說,忍不住將自己的五指張開,靠近和小孩的手心貼在一塊:「比楓葉還小。」

他的舉動讓琥珀靦腆地笑了出來,眼眉舒展,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

「你想不想學飛機?」雲外鏡欸咻一聲將男孩扛上肩膀,舉手指著天邊遺留下的白線:「快坐好來、手抓緊,飛機準備要飛上天囉!」

 

*

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蒼將毛筆放回筆擱上,舉直了手臂舒展筋骨,在打呵欠時不慎擠出了眼淚。

書法是門細緻的學問,能體現書寫者的身心狀態,需要高度的專注,一躁起來便寫不出能看的字了。蒼還在訓練寫字的速度與精準度,一天能坐著寫上幾小時,練習簿寫完了就抄些詩句或名人語錄,連食譜也能拿來抄。漢字規律的筆順和筆刷掃過紙面的流暢感令他樂在其中,很容易就忘了時間,他也曾想讓琥珀學點簡單的書法,無奈小孩子精明得很,一捕捉到關鍵字馬上拔腿就跑。

以往負責謄寫御朱印的親戚生了場大病,手抖得無法再握筆,為了不讓定期購買朱印的信眾失望,只在小學時寫過書法的蒼自然得加緊腳步練習。怪的是由他頂替後生意比往年好了許多,光顧的年輕女性也增加了,這讓親戚十分低落,一次聚餐酒後趴在蒼父親的肩上啜泣,被人笑罵說五十幾歲的大叔該學著認老,以後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蒼將毛筆潤洗好倒掛在架子上,抬頭看了時鐘才發覺就快十二點,而他還沒開始準備午餐;煮飯一般是楓在做的。咕咕叫的胃讓他再度想起他們正冷戰的事實,這些年來楓的態度軟化不少,對小孩的教養方針也與他相符,是以他們極少起爭執,比起一對感情好的情侶,更像是認識了多年的朋友。

然而昨晚楓詢問他是否能出席祖父的壽宴時,他卻很大聲地斥責了對方一頓:「什麼叫『你如果去了我會很高興』?我看是你想讓別人高興吧?你那從五年前就對你不聞不問的家我是不會去的,連名字都不想聽到!你也別想把琥珀帶去。」

蒼在氣頭上講了很多不理性的話,連入贅女婿這種字眼都冒出來了。他有留意到小孩的臥房裡傳來一點動靜,楓大概也發現了,於是他們火速終止談話,各自回房做自己的事,不久後蒼就聽見玄關門拉開又闔上的聲音。他在自己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原本想打通電話給對方,放在按鍵上的手指卻遲遲沒動作,直到螢幕因為閒置了太久而自動上鎖。

接通之後又該說什麼?他不知道。整個晚上他都睡不安穩,半夢半醒間還被手機的訊息音和震動干擾睡眠,醒來後一滑開螢幕,只有幼稚園傳簡訊提醒禮拜一要帶去學校的物品。

不該期待的。期待使人軟弱。

 

蒼倚著門框往院子裡搜尋兒子的蹤影,正巧看見故人扛著琥珀在空中玩耍,大人與小孩的笑鬧聲穿梭於庭院,像飛舞的蝶,他剛才許是太投入了才會聽不見那麼明顯的聲響。料及那兩人稍後一玩膩便要喊肚子餓了,他連忙繫上圍裙,打開冰箱想看有沒有能速成的料理——雞蛋沒了,做不成琥珀愛吃的煎蛋捲,楓最愛的咖哩倒是剩一大盆。他只好從冰櫃裡取出冷凍水餃,一面解凍咖喱醬一面開火預熱煎鍋。

  這頓飯唯有琥珀吃得開開心心,一盤接著一盤,幾乎只吃咖喱醬的部分,被蒼以小孩子不能攝取過多辛香料為由把剩下的半盆收走了,只准他吃煎餃沾醬油。

「很像吧?」雲外鏡放下筷子,替自己跟蒼各倒了杯開水:「連味覺都一樣怪。」

「琥珀也愛吃甜的。」蒼強調道,事後想起對方或許並不曉得自己嗜甜,理解不到他的話中真意。總之,蒼想表達的是琥珀也有像他的地方,比如說怕癢跟容易臉紅、在幼稚園裡總是獨來獨往、年紀雖小自尊心卻很高⋯⋯他在琥珀身上瞧見自己小時候的影子,不過這些細節又何必告訴其他人,孩子又不是東拼西湊來的,也不是客製化商品,非得像誰不可嗎?

散落在桌上的碗筷無人收拾,這本來是楓佳的工作,好令他能專心盯著小孩吃飯,這天的情況卻是琥珀吃得很快不用人督促、雲外鏡主動問他要不要幫忙洗碗——果然吵架的事還是藏不住了,蒼心虛得不敢看人。「我來就好。」他婉拒了雲外鏡,理由是他還穿著圍裙。一忙就忘了脫下。這房子裡充滿了楓生活過的軌跡,多到無法切割,強行砍去這塊的下場便是他想不起自己原本的生活方式,時鐘的指針被撥亂、所有東西都長了腳,熟悉的空間正在緩慢崩解、壓縮。

 

蒼倒沒忘記隔天琥珀還得上學,氣歸氣,地球也不會因為一枚螺絲鬆掉就不轉了,於是他早早就洗好小孩,半騙半哄地把人帶進被窩裡。琥珀有點夜貓屬性,越晚越亢奮,躺在小床上一直踢腿,蒼不得不坐到床邊,承諾至少會講完一則睡前故事,太短的話就兩則。

「爸爸,講這本!」

琥珀從枕頭下扒出一本黑色封面的書遞給他。

「⋯⋯《100個你不知道的都市恐怖傳說》?這本書是誰給你的?」

「我在叔叔的房間裡找到的。」

「你有跟叔叔說過嗎?」蒼粗略翻了幾頁,裡頭有彩色插畫,也難怪小孩子會誤以為是童話書:「這是給大人看的。」

「我也有看過鬼火喔!這上面有畫,這邊⋯⋯」琥珀突然掀開被子撲到他大腿上,開始翻起他手中的書。「半夜上廁所的時候,就在池塘那裡,有藍色的火焰在天上飄,叔叔說那叫鬼火,是喜歡嚇人的妖怪。」

蒼嗯了聲,將書本舉過頭頂不讓孩子碰到。「下次再看到就叫醒爸爸,」神社幾時成了下級妖怪的遊所?楓那傢伙知道了也不出手教訓一下。「這本對你來說太早了,我們來唸一些比較簡單的吧?《狐貍的報恩》好不好?」

「喔⋯⋯」琥珀難掩失望,肩膀都塌了下去。

「乖。」蒼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安撫。洗髮精的香味飄了出來,黏上他的手跟衣服,若有似無;這感覺十分奇妙,他是真的有了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壓在腿上重重的、抱起來溫溫熱熱的,會說話會哭會笑,並非當初那一團模糊的超音波造影,也不是什麼橫跨了千年的詛咒。也許在某個平行時空裡他選擇了不生下琥珀,而那之後的故事便會有截然不同的發展,人生由無盡的選擇題拼湊而成,沒有優劣之分,但求不後悔而已。

「爸爸,叔叔明天會回家嗎?」關上燈前,琥珀撐著眼皮問。

「就快了。」蒼篤定地說,心中儼然迎來下一個抉擇。

 

——睡了嗎?

——家裡沒雞蛋了,請去買兩盒回來。

——你兒子想你了。

蒼坐在房內低頭打字。沉寂許久的對話窗一跳出今天的日期,原本還能視若無睹的尷尬就變得更醒目了,他不能忍受這樣的焦慮感,才剛送出訊息馬上就按了收回。

說到底是楓該來向他道歉吧?那個人不吭一聲就把小孩扔著不管,連雲外鏡看了都覺得誇張。蒼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在桌面,背對著鏡子脫掉衣服換上睡衣,鵝黃的燈光自他頭上灑落,溜過頭髮、溜過微凸的頸椎,在肩胛骨下方形成了大片陰影;如今他的背上什麼也沒有,比剛剷平的新雪還要單調,蛇的紋樣在琥珀出生後幾日便自然淡去,紫西依言消除了咒術,也收回了借給他的力量。

然而故事就這麼結束了嗎? 

偶爾風穿過走廊的嗚呼聲會帶他回到某一年的冬天;當風聲漸大時,風中彷彿夾著紫西促狹的笑,笑聲隔一會又變成英在嘆氣,最後則是楓沉著臉要他張開腿,蒼急忙披上衣服,用緊實的布料包住全身,就這幾秒的胡思亂想令他錯過了微弱的手機震動,等注意到時對話窗又多了兩則已收回的訊息。

蒼不耐地嘖出聲來。他真不懂橘楓佳——縱使對方已為他放棄了家業,單做這件事也不能更拉近他們兩人的距離;距離正是不安的寫照,是陳年老宅裡逐漸剝落的壁漆,而楓又與英不同,偏好瞞著不說,很多事情都是在決定好後才告訴他結果。他最討厭這樣了。 

從今以後,他絕不要再讓對方掌控自己的情緒。

 

楓提的那個特別的日子他還記得,一早出門前琥珀不停在嘀嘀咕咕,因為不必去學校而感到困惑不已,同時又有點開心。

「真的不去幼稚園嗎?老師怎麼辦?」琥珀不習慣穿有領子的上衣,一直伸手摸釦子。

「我們今天要去別的地方,爸爸有幫你先跟老師請假了。」

「老師說今天要學畫手指畫。」

「你喜歡手指畫?」

琥珀聳了聳肩:「小朋友才喜歡。」

蒼忍著笑幫小朋友穿好襪子、套上新買的皮鞋、調整被抓亂的領口;不枉他刷了楓那麼多錢,現在的琥珀看上去就像個優雅尊貴的小王子,被父親的舉動搞得不知所措,圓圓的眼睛睜得好大。

「好了,我們快出門吧!」

楓的老家離這不近,開車得花上幾個鐘頭,來回鐵定很費精神跟體力,蒼只希望孩子屆時別累壞了,不曉得壽宴除了吃飯以外還會做什麼?至於楓佳的父母接不接受他們,鬼才去臆測那些!他牽著琥珀拉開大門,一抬腳差點便踩著站在門外的人——那人手提裝了兩盒雞蛋的大塑膠袋,懷裡抱著一束鮮花,滿臉通紅地看著他欲言又止。

「叔叔!」

在蒼的身體做出反應前,琥珀已先他一步衝向前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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