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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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eth2022

空氣中瀰漫腥血和汽油燃燒的氣味,視界被熱量扭曲,肌肉撕扯骨頭錯位,渾身上下不斷傳來的疼痛竟都比不上臉頰那道被劃開的熱辣口子。

血不斷滴下,她大口喘氣,握緊手裡還剩兩發子彈的槍。


「--我求妳住手!」


為什麼呢。莫名的,腦海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蹲踞在地上,那個與她同樣狼狽不堪的男人,碎裂的眼鏡不知去向、左半臉幾乎被血糊成一團,衣服也在泥濘污漬和鮮血渲染之下成了難看的鏽色,即使如此還是咬牙切齒地用僅剩的寶藍右眼瞪著她,卻無法挽回這個他注定要死在槍口下的結局。

所以,究竟是為什麼呢。她想。

她不懂現在擋在她的槍與男人之間,那個挺著不合細瘦身材比例的孕肚的少女,奮力張開的雙手到底能保護什麼東西。

母親都會保護孩子的吧?
人類都會保護自己的吧?

--那麼,為什麼這名少女可以如此顛覆她的常識呢?


「……妳瘋了嗎。」
「沒有瘋!妳想要我,不是嗎?這樣的話就不要再傷害格雷了!放過他,拜託妳!」

眼眸如玻璃珠澄澈的少女沒有一絲懼色,凜然地從那纖細的咽喉裡發出足以震懾她的話語,甚至不理會身後男人要她快逃的懇求。

不合理的少女與她不合理的行為,究竟是什麼讓她無所畏懼?

無從理解的感情反而令她感到害怕,顫抖的手指最後鬆開了扳機,後來她想,那瞬間,她對少女產生的感情--或許,可以稱之為恐怖


×


十一月十一日是一戰終戰紀念日,也是俗稱的停戰日,但聖德蘭綜合醫院的急診室今天卻彷彿旁邊就是戰地一樣混亂無比。

「院長!盧格杜努院長!院長!」

「--在這裡。」
以諾脫下沾了血和優碘漬痕的乳膠手套扔進垃圾桶,回頭又從旁抽出一雙新的戴上,在走近呼喚他的護士半途再順便幫另一床患者插管。

「怎麼了?」他再次把使用過的手套丟垃圾桶。
「那個,董事會說這些文件希望您今天就能看過並回簽……。」護士縮著肩膀遞出一份頗有厚度的公文夾。
「哈?他們是沒看到今天急診忙成這樣?」

以諾比劃著他背後的一片繁忙,護士、護理師、麻醉師、當班與不當班的急診醫生、實習醫生和幾個原本還在放長假的外科醫生都在不斷來往的人員中,為了快速診治短時間內大量湧入的傷患,這裡成為臨時的檢傷分類中心和急救第一線。

造成這片忙亂的是幾個鐘頭前發生在鬧區的一場大型連環車禍,壞掉的路燈號誌和未保持安全車距的行車讓狀況更為糟糕,遭到波及的不只用路人、還包含附近參加藝術市集活動的一般民眾,新聞的臨時頭條一開始還不能排除恐怖攻擊的可能性,整個早上十二區人心惶惶。

「但院長您本來就不應該陪我們在這裡處理急診傷患呀!」
此時護士長的泰瑞莎抱著一疊病歷匆匆經過兩人身邊,一邊走一邊轉頭對以諾拋下越來越遠的叮嚀:「您趕快幫我們說服董事會給現場增加一點人手,大家就能早點回家,今天可是停戰日!」
「收到,泰瑞莎女士。」以諾對自家護士長苦笑著致上軍禮。

接著他轉頭看向還是一臉不知如何是好的護士,從她手中拿過那份公文夾:「妳也聽到護士長說的了,今天是停戰日,趕快讓這場戰爭落下帷幕吧?」
「好的……!」護士用力點頭,隨即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叫住即將離去的以諾:「院長,第二手術室外面有位女性坐在那裡滿久了,好像是羅傑醫生剛剛宣告急救無效的病人的同事?我不太確定。但她滿臉血的又不肯治療,坐在那裡有點可怕,您回院長辦公室之前可以去看一下嗎?」
她好像是『教會』的人--護士最後壓著聲音說,以諾才記起來眼前這名護士好像也是舊日月宗的守密人。
「我知道了,謝謝妳。」

據說聖德蘭綜合醫院在改建成醫院之前是修道院,因此也不難想像跟天主教會十分親近的舊日月宗有多影響這裡,從董事會、醫生到基層護士,驅魔人和守密人的總數可能佔了這間醫院成員將近半數。畢竟就連以諾自己,也是守密人之一。

他走過因人手大部分都調往急診處理連環車禍的傷患而顯得有些空蕩的走廊,在第二手術室外的等待座椅上看見護士所說的那位滿臉是血的女性驅魔人。

令他意外的是,女性的面容他並不陌生。


「妳滿臉是血的坐在這裡嚇到我們家護士了哦,阿什克隆小姐。」

以諾靜靜地喊過那位女性的名,珂沛莉亞.阿什克隆,這個進出安葛羅斯家次數幾乎僅次於格雷摯友的以諾、每每問起與格雷的關係卻總是被一詞『孽緣』輕描淡寫帶過的女人,以諾看她抬起滿是血汙的臉,不合時宜地想到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中間不隔著格雷的見面。

「哦、日安,親愛的醫生院長。」珂沛莉亞歪著頭打了聲招呼。
「這招呼也打得太溫吞了吧。」以諾揚起眉頭走近她,拿起旁邊應該是哪個護士留給她的醫藥箱坐下。
「不是我的血。」她語氣淡漠地說。

珂沛莉亞今天一點都沒有平常見她時的那種歡快氣氛,乾涸的血塊沾在她麥褐色的臉頰上,連顯眼的十字傷疤都像被染紅。

「放著妳不管我會被客訴醫療疏失的。」以諾打開醫藥箱,不由分說地朝她遞去以生理食鹽水弄濕的大塊紗布。

珂沛莉亞那張姣好的臉蛋沒有表情,彷彿一尊人偶,她看著以諾手上的紗布良久,才伸手接下。

「我真的沒有受傷。」
「先把妳那張臉弄乾淨再說。」

然後他們就陷入了不短的沉默,珂沛莉亞沒有起身、以諾也沒有離開,一陣子就會有腳步匆忙的護理師或醫生經過走廊,救護車的鳴笛在很遠的地方響,院內公共播送的輕柔背景音樂時不時會被服務台代為呼叫誰人姓名的廣播打斷。

「伊森他,」珂沛莉亞突然開口。
「什麼?」
「我送進來的那個人,好像被宣告急救無效了吧。」她說,搓揉著手裡的紗布:「可惜了舊日月宗,直覺很好、腦袋也聰明的男人,就是正義感太強了一點。」

以諾瞥了她一眼:「為什麼要說得好像、」

「--說得好像我殺了他?嗯,不過他確實是被我殺死的。」珂沛莉亞打斷以諾,藍粉雙色的眼睛轉過來和他對上視線。

再次,兩人之間只剩靜寂,以諾先是有點愕然,過了一會兒才嘆出一口很大的氣。

「雖然聖德蘭以前是修道院,但我這裡現在可不是告解室啊!」
「哈哈哈!」

珂沛莉亞被逗樂了似的,那模樣似乎恢復了一點精神,以諾皺著眉頭,抽走那塊沒動靜的紗布,說了句抱歉囉便扳過珂沛莉亞的臉,替她擦去滿臉血汙。

「哇……!醫生院長你也,唔、太粗魯啦!」柯沛莉亞閉緊眼大呼。
「謝謝,常常有人這樣說。」以諾施力完全沒在收斂,但身手明明比他好的柯沛莉亞似乎也不打算認真地從他手中逃開,於是他便用紗布擦乾淨所有看得到的地方,最後擦過額角時傳來倒抽口氣的細聲。
看吧,哪沒有受傷--以諾換了塊紗布,撥開長髮擦拭的動作這次比較輕了。

「保險起見還是問一下,你們……跟今天發生的連環車禍有關係嗎?」壓低聲音的以諾問。
「你覺得呢?我以為舊日月宗的守密人會再潔身自愛一點?」柯沛莉亞睜開一隻眼睛。
「阿什克隆。」
「哎呀,別這麼嚴肅。嗯~這樣說吧,醫生院長,你知道骨髓移植會有可能導致血型改變嗎?」
「啊?」那壺不開提那壺,以諾完全沒跟上珂沛莉亞跳躍的話題:「當然知道,但妳想說什麼?」
「於是有這麼一群人,希望藉由骨髓移植的血型改變,來造出新的天使。」

人工天使,珂沛莉亞說,以諾當然馬上就明白她的天使指的是『戴環者』--在驅魔人口中能靠其血液和骨頭達到消滅邪靈目的的人種。

「我聽說目前沒有任何人工方式可以製造天使?」
「確實是這樣。不過,『沒有』不代表『不可能』,對吧?」

以人工的方式創造聖物,這是近代人權也終於在舊日月宗之間抬頭之後開始發酵的議題之一。畢竟本來戴環者體質就屬於稀少人種,血和骨頭也不是隨便說有就可以放肆取用的東西,如果能靠某種手段取代直接從戴環者們身上獲取聖物,那麼驅魔人所背負的罪業或許相對能減輕一些。
格雷過去也多次和以諾聊過這個議題,在舊日月宗裡,友人屬於支持人工聖物的那一派。

「對死腦筋又保守的舊日月宗來說,這個話題可說是挑戰了千百年來的思想呢!所以你猜猜,現在發展人工聖物的主力組織會是哪裡呢?」
「聖骸倡議?」格雷說過,那是從舊日月宗分支出去、非常積極從事戴環者研究的驅魔人組織。

--只是由於手段實在過於積極,積極到反而忽視了戴環者人權又是另一回事。

「作為守密人,格雷真的讓你知道太多了。」好歹用個隱語說『商會』呀!珂沛莉亞說,上揚的嘴角看起來相當愉快。
「所以呢?這跟車禍又有什麼關係?」以諾在她的傷口塗上藥膏。
「別急,我還沒說完呢!總之,『商會』的科學家從世界各地蒐集身分不明的孤兒作為實驗體,在他們身上移植適配的天使骨髓或一段骨頭,試圖從這之中找出人工生產天使的可能性。這個實驗計畫的名稱是『真理計畫(Project Emeth)』,而被用來作為素材的孤兒則被稱為『歌倫(Golem)』。」

「猶太教的傳說中,將寫有希伯來文的真理(Emeth)一詞的紙片貼在泥人偶的頭上,就能製造出活人一般的魔偶(Golem)。是在指這個嗎?」
過去剛成為守密人時,以諾為了弄懂驅魔人們所謂的不可名狀之物究竟是什麼,對世界各地的民俗學多少做了一點研究。儘管最後醒悟不過是白費力氣,但相關知識現在偶爾還是派得上用場。

「醫生院長真聰明啊!要對你刮目相看了。」珂沛莉亞有些意外地眨眨眼。
「稱讚我也沒有好處哦。」
「放心,有沒有好處是由我來決定。」她撩起頭髮,讓以諾給傷口貼上合適的OK繃:「移植骨髓的計畫後來當然是失敗了,不過真理計畫並沒有停擺,每個時期都有不同的項目,前陣子聽說好像在嘗試組織培養吧?3D列印那類的東西。然後伊森不知道從哪裡獲取了某間實驗室的機密情報,我的任務就是在他試圖把情報公開給長老會的老頭們之前,把東西都銷毀。
「正好宗裡指派我處理一件由不可名狀引發的騷靈事件,我就讓他被車禍捲進去了。」

「等一下、妳……?」

「驅魔順利完成了喔!連環車禍雖然嚴重,但到現在都還沒出現伊森以外的死者吧?」如果真的有其他死者,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珂沛莉亞微笑著。

女人微笑著,麥褐色臉龐上那道顯眼的十字傷疤微微牽扯著,卻令以諾感受不到溫度。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鬆開了施加在指尖的力氣,才發現自己剛剛正握緊了醫藥箱的剪刀。

「……如果我是格雷的話,現在就揍妳了。」最後他又嘆了口氣。
「揍我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喔!況且今天是停戰日。」
「從妳嘴裡聽到停戰日簡直像句諷刺。」

呼呼。珂沛莉亞笑出聲音。

聖骸倡議、真理計畫,以諾早就覺得那個由來已久又龐大的驅魔人社會應該會有這種東西,珂沛莉亞說那是她的任務,從她對計畫知之甚詳的模樣來看怕是也脫離不了關係。她是做實驗的那方、還是被實驗的那方?不管答案是哪個,以諾反正也從來沒相信過這女人『只是舊日月宗的驅魔人』,以他對格雷的理解,友人對與異性的關係輕描淡寫的態度本來就不太尋常。

「--為什麼要告訴我?」於是他問。
「嗯~因為醫院從業人員的守密人讓人比較信任?」珂沛莉亞拿著外套從椅子上站起來,簡練的中性套裝到處都有磨損和沾上泥灰的痕跡。

她像想起什麼般從口袋裡掏出一枚閃閃發亮的小東西,接著朝以諾的方向伸手,將它別在他的白外掛的領口上。
是一枚在花瓣處鍍上淺水藍色的金屬矢車菊胸針。

「跟格雷說,矢車菊跟我未免也太不合了,下次還是送我罌粟花吧!」她瞇起那雙漂亮的藍粉色眼瞳:「所以那個就送給比較適合的醫生院長囉!」
「妳啊、」

話剛到嘴邊以諾就覺得對珂沛莉亞顯得失禮了,他畢竟對女人一無所知,對她與格雷可能共有的過去亦是如此,他沒有資格去評論他們的立場,沒有任何人可以

所以秉持作為醫者的道德、守密人、和作為格雷友人的身分,他改口說:「妳如果做出會傷害格雷或雷克斯的事情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妳。」


一瞬間。

以諾他想他是看見了什麼,在那個有時候他會覺得像尊精緻人偶的女人臉上,浮現了一個莫名真切的情緒。


「這可很難說呢,盧格杜努先生。」

旋即,那個情緒就從她身上消失不見了,留下笑容和轉身離去的腳步聲。


以諾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禁露出苦笑,闔上醫藥箱的蓋子。

「所以說了,我這裡不是告解室啊。」


×


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是黑洞洞的槍口。

「--妳是聖骸倡議放進來宗裡的臥底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收手吧,珂沛莉亞,把『那個』交給長老會才是造福那些被我們無情犧牲的天使!」

空氣在躁動,就算視界不若頭頂光環的戴環者般明晰,她也知道這裡,除了以外的所有物事,都沾染了不可名狀的耳語。

「說得好像我罔顧了你們的大義呢,伊森。我可不認為犧牲一個天使的造福有多麼高尚哦?」她也舉起了槍,沒有猶豫地扳下擊鐵。
「哈,聖骸倡議還真有人情味。大家都在傳吧,那孩子是主賜給我們的奇蹟,別假惺惺了,你們只是想要獨佔那個奇蹟而已!」

「到底是誰想獨佔奇蹟還不知道呢,至少--」她忽地挪開槍口,往腳邊開槍,子彈打斷鷹架旁的繩索,緊繃的空氣發出撕裂聲:「那個母親守護下來的奇蹟,不是你們的髒手可以隨意碰觸的東西。


鷹架傾軋的刺耳哀鳴響起,她一個箭步往男人衝去,登時天旋地轉、世界崩塌,好像從哪裡傳來終戰日典禮上悠揚敲響的鐘聲,在白鴿撲翅飛起的羽隙之間,她看見他們墜落的淵藪之下是車水馬龍的十二區鬧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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