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1

那裡有一棵樹。

就在荒漠的中間，有一棵樹。

它的根暴露在炙烈的太陽下，和一些已經枯萎的褐色雜草交纏在一塊兒，樹幹並不粗，擁抱它的話雙手指尖還可以碰到一起。上頭的樹皮片片剝落，像是破了好幾個洞，而向外延展的零星的枝枒上幾乎沒有樹葉，寥寥的幾簇也不是像書上所畫的那種青綠色，而是更接近黃色一點。

它正在死去。但它是一顆真正的樹。一顆完美的樹。

金泰亨拉開護目鏡，扯下遮住口鼻的領巾，大步走上前抱住了它。少年的臉頰被樹皮翹起的尖刺刮傷，但他只是放聲大笑了起來。

2

「你又去圍牆那裡了嗎？」等他回到家的時候，金南俊正要出門，他摸了摸少年的頭，然後甩掉手上沾到的沙粒。

金泰亨脫下外出的衣服掛到門口處的掛鉤上，在玄關用梳子把身上的沙子盡量清掉。

「沒有。」他簡短地回答，然後問：「哥，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補給站啊，不然呢？」金南俊挑起眉毛，但下一秒就戴上了護目鏡遮住表情，他用鏡框壓住額頭上帽子的邊緣和鼻梁上的領巾，再將領巾的下緣塞進圍巾裡，把整顆頭密實地包起來，做好萬全的保護。

「已經要四點了，你沒注意時間？泰亨啊，一定要好好看時間，這很重要，你忘了上次的事情嗎？」

他指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才不是什麼上次。

金泰亨噘起嘴，但沒有反駁他，只是說：「不是啦，我知道你要去補給站，只是⋯哥你應該不會繞路吧？」

金南俊的確會有繞路的習慣，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有，為了不停地探索，尋找能夠幫助他們在這片沙漠裡生存下去的任何事物，像是尋找水源、尋找還沒有風化的堅硬石頭、尋找生命。

雖然依照政策，隔離區的居民每天都能夠去一次補給站領取資源，但近年來外人們分配給隔離區的資源越來越少，即使拿七張身份卡去也絕對拿不回七份資源，好的日子裡能拿到四份就算是不錯了。

金南俊想了一下，然後說：「我應該會稍微往西南邊走一下，但不會走太遠，我希望在六點之前就可以到補給站，」他歪了歪頭，「最近外人開門的時間越來越短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如果路況不好的話我可能就不繞了，會直接過去。」

金泰亨將梳子掛回牆上，大步跨過隔開玄關與房子內部之間一道石砌的擋沙矮牆，轉回去又問金南俊：「所以你不會往東北走吧？」

金南俊沉默了幾秒鐘，語調緩慢地說：「你知道東北跟西南是完全反方向的，而且補給站是在西邊吧？」

「我知道啦，我知道，」金泰亨怯怯地傻笑一下，「問一下而已嘛，路上小心喔！」他說，然後不等哥哥回應便跑進了屋裡。

3

他在晚餐的時候問金碩珍：「哥，我們有那種很大很大的布嗎？」

金碩珍正聚精會神將一塊圓型的麵包切成完美的七等份，而一旁的閔玧其一手握著煤氣罐的噴嘴，另一手將平底鍋舉在上方，他的拇指在噴嘴上輕輕摩擦一下，火焰就立刻從他的拳頭中竄出，而鍋中薄薄的肉片很快便開始滋滋作響。

金碩珍瞥了他一眼，叮嚀道：「玧其啊，小心點。」正在用火的少年只是哼了一聲回應。

大哥翻了個白眼，但嘴角是上揚的，等到把切好的麵包分別裝進七個盤子裡，他才轉向坐在餐桌邊的金泰亨。

「你要很大的布做什麼？」他問。一個挑眉，金泰亨就站起身幫忙將盤子端上餐桌。

「不是很大的布，哥，是很大很大的布。」

「那是多大？」

「嗯⋯⋯大概，我們七個人都可以躺在上面那麼大？」

金碩珍皺起眉頭，「所以你要那麼大塊的布幹嘛啊？」他問。金泰亨再一次怯怯地笑了，低聲回答：「秘密。」

大哥又翻了個白眼，但嘴角依然是上揚的。他沒有逼問弟弟，只是像金南俊一樣也摸了摸他的頭，然後說：「如果你去把其他小鬼頭們都叫來乖乖吃飯的話，說不定我就會有一塊很大很大的布可以給你。」

金泰亨立刻興奮地睜大眼睛，大喊著其他人的名字，一雙光腳丫子咚咚咚地跑出廚房。

閔玧其咕噥了聲：「哥你不要太寵他們了。」

但金碩珍只是回他：「你有資格說我？」二哥就摸摸鼻子沒再說話。

4

六個少年坐在餐桌邊吃飯。

朴智旻將自己分到的肉片切下一塊丟進田柾國的盤子裡，但坐在對面的鄭號錫立刻伸手用叉子將肉撥回他的盤中。

「呀，你以為你在幹嘛？」三哥的嘴巴垂成了不開心的倒三角形。

朴智旻看著別的地方，咕噥一聲：「我沒有很餓啊。」

「哥⋯」田柾國嘆了口氣。

鄭號錫直直看著朴智旻，問：「餐桌禮儀最後一條是什麼？」

少年倔強地盯著牆壁，最後是田柾國替他回答了：「分到多少，吃多少。」

然後鄭號錫點點頭。

「沒錯，分到多少吃多少。智旻，自己吃掉。」

沒有人再說話，朴智旻一直盯著牆壁，沒有動作。

等到其他人都吃完了，金泰亨收拾好自己的餐具後在經過朴智旻身邊時捏了捏他的肩膀，他才低下頭，迅速用袖口抹過眼睛，然後開始把食物塞進嘴裡。

5

金南俊在晚上十點過後才回來。他在清掉沙子走進屋裡的時候沒有說話，只是將拿到的三份資源放到客廳桌上。

年紀最小的三個弟弟立刻挪到桌邊開始分類，拆開裝在真空包裡的食物、瓶裝水、一捆麻繩、一塊大約三尺長的棉布、兩個簡易醫療包、一個少了束帶的護目鏡、一塊磨刀石、一些釘子、扣子和一塊手掌大小的肥皂。最一開始時，資源包裡都會有固定的內容物，在一個大包裹中分門別類地放滿至少三天份的食品、生活雜物、工具零件等物品，但這幾年資源漸漸地變得越來越少，內容物也變來變去，有時候甚至會出現一些根本無法使用或看不出用途的東西。

田柾國念著幾個食物包裝上的字：「這次有里肌肉、米、玉米粒、吐司⋯⋯哥，里肌是什麼動物？」

金泰亨抬起頭一臉茫然。

朴智旻將醫療包收進一旁的桶子裡，回答他：「里肌不是動物啦，里肌肉是動物身上某個部位的肉。」

「喔。」老么點點頭，又問：「那他們為什麼不像之前一樣，直接寫雞肉、豬肉、羊肉就好了？」

「誰知道外人在想什麼啊？他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啊。」

田柾國和金泰亨對看了一眼。

然後田柾國問：「哥，你還在不開心嗎？」

朴智旻將肥皂也放進櫃子裡，背對著另外兩名少年，沈默了一下才回答。

「我只是覺得餐桌禮儀很蠢。」

「欸，碩珍哥說不可以隨便說蠢啦，智旻！」金泰亨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這個氣氛，不喜歡不開心的朴智旻。他用掌心按了按綁在額頭上的頭巾。

田柾國咬住嘴唇，有些猶疑地說：「可是哥，所有的規則都是有原因的，餐桌禮儀也是經過我們每個人的同意才定下來的不是嗎？」

「而且生存禮儀的第一條也一樣，是要先照顧好自己再照顧別人啊，智旻，牆壁上也有貼小杯子的圖，你忘了嗎？」

金泰亨抬起手指向貼在牆上的一張塑膠紙，上面畫了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天上垂下了小杯子，大人先把小杯子罩到自己的嘴巴上，才幫旁邊的小孩也罩上小杯子。

那是很久以前閔玧其在南邊搜索的時候發現的。南邊靠近邊界的地帶有許多巨大的鐵塊殘骸，金南俊說那些是一種叫做飛機的交通工具，能夠在天上飛行，但不知怎麼的卻有好幾架都掉到地上來了。他們以前常常去那附近找資源，客廳裡的沙發也是用從飛機上拆下來的幾張座椅拼湊起來的，雖然經過這麼多年那裡能用的東西幾乎都被拿光，或是在嚴峻的氣候下損壞了，但直到現在他們還是會定期過去看看。

而當時閔玧其將那張塑膠紙放在桌上給他們每個人檢視，然後說：『你們明白嗎？這上面畫的東西就是最重要的事情。要先照顧好自己再照顧別人，不論對方是不是比你弱小，都要先救自己。』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少年們才慢慢制定了各種禮儀規範，包括生存禮儀、外出禮儀、餐桌禮儀跟溝通禮儀等等，金南俊照著一本叫做基本生活禮儀的書裡頭的格式，將他們所需要的規定一條條寫了下來。

朴智旻沒有回應他們說的話，只是轉身用力踏步跑出了客廳，然後同樣用力地甩上臥室的門。田柾國低頭看著桌面，而金泰亨垂下手，轉頭看向弟弟。

「哥，智旻哥這樣子，都是因為我的關、」

「呀、柾國，明天跟我一起出門怎麼樣？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金泰亨打斷老么的話，露出期盼的微笑，田柾國困惑地抬頭看他，但還是點了點頭。

「要去哪裡？」老么問。

他最小的哥哥只是笑得更大了一點，回答他：「秘密！」

6

等他們把資源整理好後不久，金碩珍將所有人都叫進廚房裡。金南俊正坐在餐桌邊吃著他遲來的晚餐，而金碩珍沈默地坐在他對面，神情嚴肅。閔玧其雙手環胸靠在廚台上，鄭號錫則在小小的廚房間來回踱步。金泰亨拉著田柾國坐到餐桌邊，而朴智旻在廚房門口附近走動，沒有進來。

沈默一直到鄭號錫在某一刻停下腳步時才被打破，他一把扯著自己的頭髮，語氣緊繃地問：「我們該怎麼辦？」

金泰亨立刻緊張了起來，他不喜歡這個氣氛，不喜歡焦慮的哥哥們。他忍不住用手按了按額頭，鄭號錫銳利的眼神馬上轉向他，讓他又趕緊放下手正襟危坐，一旁的田柾國用膝蓋碰了碰他的大腿，不動聲色。

「五天太長了，我們肯定會暴露的。」三哥攤開雙手焦躁地說：「除了柾國以外我們每個人都有風險。」

金南俊搖了搖頭，吞下了口中的食物後說：「只要一個人被發現，所有人都會完蛋，柾國也不例外。」

然後是金碩珍，「但是的確每個人的風險有高有低，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怎麼針對每個人的情況降低被發現的機率，這些我們都有練習過的，只是這次的狀況太困難了，因為我們不是只要假裝五分鐘就好，而是五天啊。」

田柾國來回看著他們，忍不住問：「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四位哥哥們交換了幾個眼神，沈默一下子之後，是閔玧其回答了老么的問題。二哥嘆了口氣，低聲宣布：「南俊帶回來消息，從明天開始會有外人過來稽查，他們要在這裡住五天。」

7

金泰亨還記得自己突變的那一天。其實說是一天也不太準確，因為他突變的過程少說也有三天那麼長。

不像閔玧其，上一秒還在看書，下一秒書本就從他翻頁的指尖開始燃燒起來，金泰亨當時頭痛了好幾個晚上，痛到不停盜汗、半夜時反覆發出淒慘的呻吟，其他少年們都以為他生了大病或許會死掉，朴智旻還因此臥在他身旁大哭了好幾次。

但接著在某一個下午，他忽然間不覺得頭痛了，神智一下子十分清醒，於是便換下汗濕的衣服走出房間。當時坐在客廳裡正將止痛藥一顆顆對切開來調整劑量的金碩珍抬頭看他，嘴上喊著他的名字還沒說完，整個人就僵住了。

「珍哥？」金泰亨問，但是金碩珍開始流鼻血。他往前走一步，金碩珍的血就流得更快，而他太擔心了，只是不停往前，大哥的口鼻很快都被染成了紅色的。

金泰亨在離哥哥還有幾步距離時忽然被用力推開，跌到地上。一塊布蒙住了他的臉，接著一雙手從背後抓住他、一個身體將他壓制在地上，金南俊的聲音出現在他耳邊說：「泰亨、泰泰，不要動，你不要動。」

二哥的聲音也從旁傳來，焦急地喊著：「哥！碩珍哥！」

金泰亨慌張地哭了，哭著問怎麼回事、哭著掙扎想甩掉臉上的布，但金南俊只是牢牢地摁著他不讓他動彈，後來不曉得過了多久時間，久到金泰亨已經放棄掙脫了，金碩珍才往上掀開他臉上的布，不過沒有整塊拿開，仍然讓布蓋著他的額頭。

大哥的臉上有些許血跡，但至少鼻子不再流血了。他擔憂地看著金泰亨，問他：「泰亨，你沒事吧？」於是金泰亨又哭了，因為分明他才是應該這樣問對方的人才對啊。他於是躺在地上哭著喊哥哥，金南俊稍微放開了他，而金碩珍抹掉他的眼淚和鼻涕，擁抱他。

等到所有人都平靜下來以後，金碩珍將那塊布折成長方形綁到金泰亨的額頭上，然後告訴他：「泰亨，你突變了，你的額頭上出現了一隻眼睛。」然後說是那隻眼睛讓他流血的。

金泰亨失控地一直哭、一直道歉，但不只金碩珍，他的每個兄弟都輪流擁抱住他，重複著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住在隔離區裡面遲早都會突變的，不要想太多，你還記得以前住在東邊貨櫃屋裡的金阿姨嗎？」

「玧其，那個例子太極端了。」

「是智旻哥以前說過的那個從身體裡長出很多刺，然後就把自己刺死了的阿姨嗎？」

「智旻，你告訴過柾國？」

「他以前每天都要聽晚安故事才肯睡覺，有時候我想不到，就。」

「你把這件事當做晚安故事說給他聽？」

「好、好，都不要再提金阿姨了，不然換一個例子好了，呃⋯⋯」

「我們之中就已經有三個例子了，玧其啊，你還想不到？」

「啊，笑了笑了，我們泰泰。哎唷、看吧，笑起來好看多了，喔？」

然後朴智旻脫下上衣，轉過身將他背上突變的痕跡露出來給金泰亨看。在他的肩胛骨中間嵌著一顆指頭大小的透明水晶，如果他夠專心的話，就能讓那塊水晶變大，覆蓋到身體的其他地方。他比金泰亨早一年突變，這一年來他已經練習到能夠讓水晶蓋過他整塊脖子到尾椎的背部，而且他的水晶堅硬無比，鄭號錫曾經嘗試過拿刀子戳它，結果刀尖就那樣斷了，金南俊也試圖分析過，但是看了老半天以後只是說：『這真的就只是智旻的一部份而已耶，它好像不是任何種類的石頭，除了外觀以外，它就跟智旻的皮膚一樣。』

接著閔玧其也磨擦手指，爆出一個火花。只要有足夠的摩擦力，火焰就會從他十隻手指的指尖冒出，他是七名少年中第一個突變的人，也是他們之中第一個被分配到這間小屋中的被隔離者，在其他少年一個一個被丟進來以前，他獨自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好幾個星期。

最後是鄭號錫。他站起身，深呼吸，身體就忽然長大了。他越變越高，四肢也變粗，直到身上的衣服發出一陣撕裂聲他才停止，緩緩讓自己恢復成正常的大小。

鄭號錫突變的過程是最嚇人的，他在一眨眼間就變得比他們整個房子還要巨大，整個人往後跌在一小塊沙丘上，引發了一場地震，原先跟他走在一起的金南俊還差點被他的手指壓垮。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事發當時他人並不在屋子裡，但他花了四天的時間才找到方法讓自己恢復正常，那段時間裡他都只能躺在地上不動，因為只要他一動，即使只是翻身，天地都會跟著搖晃。而那也是鄭號錫變得最巨大的一次，其他少年們必須輪流背著食物和水爬到他頭上去餵他，還要小心不讓自己也掉進他的嘴裡。

後來他就再也沒辦法變得那麼巨大了，頂多變成兩個金南俊那麼高，而金碩珍總說那是件好事，希望鄭號錫永遠不要學會變成極巨大的方法，否則就太可怕了。

後來金泰亨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學會怎麼讓第三隻眼睛閉起來。往後每次收到通知，所有人都要到補給站接受稽查的時候，金碩珍便會把泥沙參進水裡面，塗滿他整張臉，再用瀏海盡量遮住額頭，讓金泰亨看起來髒兮兮的，但至少第三隻眼睛的縫隙就會被遮住了。

「真是幸好你這隻眼睛沒有長睫毛。」金碩珍說。

朴智旻笑得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8

後來第五個突變的是金碩珍。

有一天他看著天空說真希望下雨啊，接著就下雨了，大豪雨，連續不間斷地下了三天。

房子周圍的沙地開始變得綿密，一踩進去就會下陷，整間屋子似乎也越來越沈，水不停地從各種縫隙滲進屋裡，他們已經用光了所有水桶和能夠吸水的布，直到金碩珍將差點整個人被活埋的田柾國拉進屋裡，倒在門口崩潰地朝天空大喊：「夠了吧！不要再下了！」雨才瞬間停止，少年們面面相覷。

金南俊抬頭看向雲層後頭久違地露出臉來的太陽，然後再看向金碩珍，眼神帶著一些不確定地說：「我們應該要測試看看，看這場雨到底是不是因為哥的關係而下的。」

其他幾名少年也跑到玄關來，鄭號錫一手拿著剛擰乾的抹布，皺起眉問：「要怎麼測試？」

「珍哥，你再要求下雨看看？」金泰亨舉手提議，但朴智旻拉下他的手，大喊：「不可以！我們的房子都淹水了，再下多一滴雨都不行啦！」

閔玧其瞇起眼睛，「那不然還有什麼？天氣除了晴天、陰天跟雨天之外⋯⋯」

少年們沈思了一陣，然後是滿身泥濘的田柾國一下子驚呼著坐起身，興奮地告訴大家：「我想起來了啦！書裡面有寫過啊，除了晴天跟下雨以外還有下雪、冰雹、閃電！」

金碩珍皺起眉頭，看著門外的天空喃喃道：「閃電？」

下一秒田柾國就被一道落在門口的霹靂電光嚇得驚聲尖叫，電流遇到地面上的積水而發出滋滋嗡鳴，電氣在空中像爪子一樣張開並一連串小小地爆破。金碩珍尖叫著一邊趕緊拉著老么連滾帶爬地更往屋裡逃去，其他幾名少年也嚇得全躲到擋沙矮牆後面，只露出瞪大的一雙雙眼睛，看著門外瞬間風雲色變的景象。原先才剛撒下的陽光又再次消失，黑壓壓的烏雲立刻聚集起來，接著有如樹枝般粗壯的電柱便此起彼落地從中一道道霹下來，發出駭人的巨響，並由遠而近地將沙塵打到空中，隨著漸強的風，看來即將要引起一場沙塵暴。

少年們發出害怕的嗚噎聲，田柾國在金碩珍懷中瑟瑟發抖，而大哥慌亂地吸了幾口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朝門外喊：「好、好了！⋯⋯夠了，不要再閃電了！停下來！」然後少年們緊張地屏息以待，直到閃電真的在金碩珍的命令下漸漸消失，等沙地再次被陽光給照亮以後他們才全鬆了口氣，癱倒在彼此身上。

後來金南俊替大哥找到了一本記載有各種天氣型態的書籍，讓他能夠熟悉自己能力使用的範圍。而少年們開了一次會議，並紛紛同意非到危急時刻最好不要讓金碩珍使用他的能力，雖然雨水在這個沙漠中是極重要的，但比起能夠有足夠的水，他們更迫切地不希望引來外人的關注，畢竟要是因為常態性的異常氣候而被發現他們是突變者的話可就糟糕了。

9

然後第六個是金南俊。但其實他是第一個。他在某天向其他少年們揭露了其實他早就已經突變的事實，甚至比閔玧其、比他們七個人聚集起來以前還早，而那讓所有人嚇了一跳。

七名少年之中唯一在隔離區成立後才出生的人是田柾國，但唯一還能記得隔離區成立以前的生活的人，只有當時年僅五歲的金碩珍。他曾經描述給其他孩子們聽，當年是因為有一場大爆炸，炸死了很多很多人，而且那個炸彈似乎有毒，所以人們就把有被影響到的範圍全部圍起來，變成了他們現在居住的這個隔離區。

從爆炸中倖存的人們一開始都和外面的人一樣普通地過活著，但很快整片土地開始變成沙漠，金碩珍記得以前隔離區裡還有長滿花草樹木的公園，但後來就變得除了沙子以外什麼也沒有。許多人跟著開始生病，原先最早的時候隔離區僅是用鐵絲的柵欄圍起來而已，外人們也常常進來挨家挨戶地分送資源，後來卻蓋起了水泥的圍牆，並且越蓋越高，後來當人們開始大量病死的時候，他們馬上就設立了補給站和各種檢查哨，全面禁止隔離區與外界的接觸，並且限制資源的分配。然後再來就是他們都知道的，在隔離區成立的第七年，區內出現了突變者。

突變事件被鎮壓之後，活下來的每個人都被分配到一個編號與身份卡，然後一個個發派去不同的居所，被稱為所謂『七週年的大遷徙』，原先還有家人的人們被迫拆散，也不會得知彼此被派到哪裡去，而他們七個孩子因此被聚在了一起。

金泰亨對於遷徙的記憶只剩下零星的畫面，被迫鬆開某個人的手、許多的哭泣、搭了似乎幾天幾夜一般的長途車程、還有最後來到隔離屋時和其他幾名少年的相遇。金泰亨是最後一個被分配到613號隔離屋的居民，當時整個屋子裡最年長的金碩珍只有十二歲，最小的田柾國還不滿七歲，離他們最近的鄰居是往東邊要走上四十分鐘路才到得了的金阿姨家，少年們在探索了大半年時間後才偶然與阿姨相遇，而阿姨不到一年後就突變死了，他們只能靠自己生存下去。

那天他們都在客廳裡聊天或讀書，老么三人組在猜測田柾國會突變成什麼，然後鄭號錫說了一句「南俊應該會比國兒早突變吧？」於是大家又開始猜金南俊會突變成什麼，直到金南俊終於忍不住告訴他們：「我早就已經突變了，比七週年還更久以前，大概是第四或第五年的時候吧。」

「比七週年還早，那怎麼沒有人發現呢？」

原來是因為金南俊的能力藏在他的大腦裡。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他很專注地看一個東西時，他能夠看見那個東西的一切資訊。例如他可以只是看著一本書的封面，書裡的每一個文字就會自動在他眼前攤開來，他甚至可以看見書上用的油墨是哪一種、紙材又是從什麼樹製成的。

「那你看我們的時候呢？」金泰亨問。

金南俊歪了歪頭，很認真地盯著弟弟看，於是他們發現原來當他使用能力的時候，眼睛裡會閃過一道微弱的光。

後來他搖了搖頭沒有回答，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躺在金泰亨身邊才呢喃著告訴他：「泰亨，你就像天王星一樣。」

「那是什麼意思？」他問。

金南俊回答：「天王星是七大行星裡面最獨特的一顆星球了。」

然後又說：「一方面來說我們都只是你的行星環，但是智旻是土星，所以我們也都是他的行星環，每個人都受到彼此的牽引，嗯⋯⋯」之後開始打呼。

一直到今天金泰亨還是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10

不論如何，直到這一刻以前，七名少年之中尚未突變的人只有田柾國。

而他們都看過被外人們發現是突變者的人的下場。

他們必須偽裝。

11

除了金泰亨和朴智旻以外，其他人的突變都是從外表看不出來的，所以他們讓閔玧其戴上手套防止不經意的摩擦生熱，時時提醒朴智旻不要隨便把衣服脫掉、叫他這幾天乾脆都不要洗澡，然後金碩珍又一次用泥巴水塗滿金泰亨的臉還有衣服，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髒兮兮的，再替他把瀏海撥到幾乎遮住眼睛。

他們不曉得外人會在什麼時候抵達，整個早晨金泰亨都不安地動來動去，每隔幾分鐘就問哥哥們一次：「我可以帶柾國出門了嗎？」

最後金碩珍嘆了口氣，「或許讓他們先出去也好，盡量減少跟外人接觸的時間？」

金泰亨發出興奮的抽氣聲，拉著田柾國拿好出門用的背包跑到玄關準備外出，他替老么將領巾圍上脖子、拉到遮住他的口鼻，然後從掛鉤上拿下兩件外出服開始著裝。但他們才剛把連身衣的褲腳套上，閔玧其站在擋沙矮牆另一邊叮嚀他們今天不要跑去一些沒去過的地方、盡量走熟悉的路，門外就傳來了外人的聲音。

「613號隔離屋，立刻開門，稽查開始。」

兩個弟弟僵在門口，閔玧其站直身聳起了肩膀，一時間沒有人動作，是金碩珍忽然從後面衝出來，嘶聲說：「在幹什麼，不要讓他們說第二次啊！」然後自己跳過擋沙牆，伸手打開門鎖。

門口站著兩個外人，穿著一體成型的機械防護衣，就和每一個在補給站裡的外人一樣，唯一看得見他們模樣的地方只有頭盔上露出了眼鼻的玻璃罩。

風沙被吹進屋子裡，金碩珍小聲地和外人說：「請快點進來吧，沙子很難清理的。」其中身材較高大的外人一號只是斜斜看了大哥一眼，朝屋內舉起手，他的手臂上便彈出一個虛擬面板，畫面上跳出許多文字與圖形，過了幾秒後發出嗶的一聲。他看了一眼上面顯示的數據，朝身旁的外人二號點點頭。

「輻數正常，你去檢查屋子。」他說，接著轉向金碩珍，命令他：「掃描。」

金碩珍安靜地配合，抬起手露出刻在手腕內側的黑色條碼。

外人二號直接走進屋子裡，身上的沙子沿著他的腳步抖落在地上，田柾國上前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閔玧其噓聲要他安靜，金泰亨則從旁邊摟住了他。

外人一號將他們四人的條碼都掃過一次，然後也走進屋子裡，只丟下一句：「全體集合。」

金泰亨咬住臉頰內側，不讓自己不滿的表情露出來。

他將剛套上腳的外出服踩掉，沒有掛回牆上，只是幫田柾國也迅速脫掉外出服，他們的護目鏡和領巾都還掛在脖子上，就被哥哥們拉著帶進了客廳。其他三名少年已經在裡面了，神情有些茫然地看著外人二號舉著手臂不停掃描房間的每個角落，外人一號則讓他們七人在客廳中央排排站好，並把另外三人的條碼也都掃了一次。

他們開始翻箱倒櫃，沒收了許多東西，大部份的資源都只留一份下來。

「果然他們會囤積資源。」外人二號說，一邊將收走的東西放進一個麻布袋裡。「我們應該把這個寫進RJ，減少資源包的份量。」

朴智旻忍不住大聲罵：「你在說什麼啊！兩綑繩子、三塊肥皂的就叫做囤積資源？你知道現在資源包拿回來裡面的東西已經夠少了嗎？」

鄭號錫抓住他的手腕把弟弟拉到自己身後。

外人二號瞪了他們一眼，接著將原本留給他們的少量資源也全掃進袋子裡，肥皂掉在地上碎裂開來。

外人一號搖搖頭，說：「別增加非必重，這些東西就是垃圾而已。」

而外人二號只是哼笑一聲：「知道，晚點就拿出去燒了。」

朴智旻咬緊牙關，閔玧其拍拍他的背，試圖緩和氣氛地低聲說：「看來這幾天你是想洗澡也洗不成了。」

金南俊渾身開始發抖。

12

「哥，我們要去哪裡？」田柾國小小聲地問。

金泰亨轉回頭看他，然後視線再飄到跟在他們後頭不遠的外人一號，咕噥一聲：「不知道，隨便走走。」

為了方便外人可以跟著一起走，他們一次只能有一組人外出，其他人必須留在家裡。外人在客廳中向少年們宣布了接下來五天將會嚴密地監控與稽查他們的生活，金南俊試圖詢問這次稽查的目的是什麼，但是外人們什麼也不肯說，只是開始列出他們預備要稽查的項目，包含居家環境檢查、隔離區內的生活形式、還有居民健康檢查等等，那讓少年們互相交換了幾個不安的眼神，但他們都有默契地保持沈默。

在外人二號繼續掃描他們家中每個角落時，外人一號打量了金泰亨和田柾國一眼，問他們原本是不是打算外出。

「啊⋯他們不外出也沒關係的，原本就只是因為無聊想出門閒晃而已，也不是特別要去哪⋯⋯」金碩珍一邊解開田柾國脖子上的領巾，一邊這麼說，但外人一號只是瞇起眼睛告訴他們：「全都照常行動，這也是稽查的一部份。」然後示意兩位老么往門口移動。

金泰亨噘著嘴再次替田柾國把外出服穿戴好，按照外出禮儀一個個檢查了他們身上的裝備，包含綁在兩人身上的指南針跟手電筒、揹包裡小瓶的水、乾糧、以防突然遇到暴風時可以做成簡易帳篷的防水布跟掛著釘鉤的繩子、一把小的十字鎬、折疊小刀跟急救包。然後他們互相伸出手比對手腕上的手錶和牆上時鐘的時間，確認沒有誤差以後，才在哥哥們帶著遲疑與擔憂的道別聲中離開了屋子。

而這跟金泰亨原本所想的根本不一樣，金碩珍在他們出門前暗示要他們盡量朝西邊靠近補給站的地方走，而金泰亨也曉得，帶著外人的話他們最好不要去那些會有資源可以搜集的地方，如果連那些東西都被他們沒收的話就不好了，但這也代表了他們這次外出會非常無聊。

「哥不是說要帶我去看秘密嗎？」田柾國表情失望地滴咕道，而金泰亨幾乎跳了起來。

「噓！」他的眼睛在護目鏡後頭瞪大，湊到田柾國旁邊嘶聲說：「不要在外人前面說什麼祕密的啦！」

老么怯怯地點頭，金泰亨確認外人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後嘆了口氣，勾著田柾國的肩膀捏了捏。

「等他們走了之後再帶你去吧。」

然後外人開口說話，指向不遠處一塊隆起的地面問：「那是什麼？」

金泰亨瞥了那個方向一眼，一邊踢著沙子，百無聊賴地回答：「就只是一塊小沙丘啊。」

外人一號停下腳步。「這跟系統裡紀錄的地形顯然不同，你們兩個，往這邊走。」他說，然後開始朝那個沙丘前進，手臂又舉起來開始掃描四周。

金泰亨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拉著田柾國乖乖往那個方向走去。

他們應該要在四點前回家的，這樣子哥哥們才來得及去補給站，但外人一號碎念著說眼前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樣，不停地要他們往奇怪的方向走，甚至不給他們一點時間停下來休息，直到太陽都開始沈沒，已經五點多了。

田柾國緊張起來，拉著金泰亨的衣服。

「哥，時間！」他喊，而金泰亨也焦躁地咬著嘴唇。

他拉開遮住口鼻的領巾，朝外人一號大喊：「先生！先生，我們該回去了！」

外人一號沒有理他們。金泰亨稍微往前兩步。「先生！我是說真的！沒有太陽的話會很危險的！」

風一下子變大了，一開口沙子就跑進嘴裡，金泰亨把領巾拉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太陽掉落的速度開始變快，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而金泰亨想起很久以前他在外頭玩到忘了時間，又剛好遇上沙塵暴的時候。那時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他在被沙暴吞沒前找到了一間房屋的殘骸，躲進木頭與瓦礫倒塌而形成的小洞穴裡才得以在風沙中存活下來，但等到天候平靜時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身上的水也喝完了，後來又在那裡躲了一天一夜，外出搜索的鄭號錫與閔玧其才終於找到他。

那不是一個好回憶。

他忍不住按了按額頭，轉回身看看站在身後的老么，然後再回頭看向走在很前面的外人一號。

他絕不會讓同樣的事情發生在田柾國的身上。

所以他朝外人大吼：「不管了、我們要回去囉！」接著低頭看了一眼用繩子吊在胸口的指南針，便拉起田柾國的手往回家的方向邁步。

外人好像說了什麼，但聲音很模糊。

風聲很大，沙子都在流動，他們艱難地大步前進。

然後有什麼東西發出了一個咻咚的聲音。

然後田柾國突然尖叫著跌倒在沙子上。

然後金泰亨轉回頭。

13

在外人們跑去檢查其他房間的時候，金南俊臉色蒼白地靠著牆壁滑坐到地上。

「南俊？」鄭號錫蹲下來，雙手捧著他的臉，「你不舒服？」

但金南俊搖搖頭，呢喃著說：「他們不只是來稽查而已。」

「那是什麼意思？」金碩珍問。閔玧其雙手環著胸口，從門邊探出頭去察看外人的蹤跡。

金南俊咬了咬嘴唇，與鄭號錫對看一眼，然後再抬起頭來環視每一個人。

他說：「跟補給站的人不一樣，他們身上的裝備，有一半都是武器。」

14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朴智旻衝出來，不顧他們還穿著沾滿沙塵的外出服，一把將金泰亨和田柾國抱進懷裡。

「你們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到底是跑去哪裡了！」

外人一號嘖了一聲，朴智旻便側身讓他走進屋裡，他神情戒備地看著對方轉進客廳後才回過頭來。金泰亨拿掉護目鏡與頭上的布隨意丟在地上，不發一語地讓田柾國在擋沙牆上坐下來，並替弟弟也脫去了頭部的裝備。

朴智旻眨眨眼，問：「國兒怎麼了？」

金泰亨看了他一眼，還是沒有說話，只是蹲下來，扶著田柾國的右腳放到自己大腿上，讓朴智旻看見弟弟小腿的褲管處有好幾個撕裂的破洞。他立刻睜大眼睛，田柾國在他能開口驚呼前拉著他的手臂讓他也蹲下來。

「哥，我沒事啦！」他小聲說，「外人的爪子只有抓破衣服而已，沒有用傷我。」他撥開外出服的破洞讓朴智旻查看，不只是外層有防風沙效果而材質堅硬的外出服，連裏層棉褲的褲腳也破了，但皮膚看起來沒什麼大礙，只有幾道淺淺破皮的割痕，都已經開始結痂。

朴智旻摸了摸他的小腿，皺起眉頭。「爪子？什麼爪子？」

金泰亨咬著嘴唇，滴咕說：「都是我的錯。」

「哥，不要再這樣說了，況且我又沒受傷。」田柾國嘆了口氣，轉向朴智旻，告訴他：「跟南俊哥說的一樣，外人的衣服裡有很多裝備，鐵爪子從他的肩膀伸出來抓我。他一直要我們帶他去奇怪的地方，說什麼因為地形不一樣要重新建檔，我跟泰亨哥都跟他說了很多次只要一有沙塵暴地形就會變，說不定明天出去又不一樣了，但他就是不理我們，害我們走好久。」

然後鄭號錫走出來問他們發生什麼事情，他們小聲地把爪子的事轉述給他聽，鄭號錫眉頭深鎖，嘴角垂成憤怒的倒三角形，但他沒多說什麼，只是要老么們趕快整理一下進來準備吃飯。

當他們走進廚房時，金碩珍又一次在切麵包，但這次他旁邊是金南俊拿著平底鍋，煤氣罐好好地卡在牆上跟管線接在一起，微弱的火苗從爐台冒出來，肉片過了很久都還沒有開始熟，金南俊用筷子戳了戳它們，然後被噴起來的油燙到了手，發出驚呼。

閔玧其坐在餐桌邊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拿著里肌肉袋子問坐在一旁的外人：「你們吃飯是跟我們一起嗎？」

兩個外人看了看袋子，然後再遲疑地互相對看一眼，最後外人一號搖搖頭說：「我們自己有食物。」而外人二號則皺起鼻子咕噥了一句什麼噁心的，金碩珍的刀子在砧板上用力落下，發出一聲巨響，然後他轉過頭來笑笑。

「抱歉喔，不小心太用力了。」

「哥！你怎麼了！」金泰亨衝到金碩珍旁邊，一臉擔憂，因為大哥的左臉頰上有一塊巨大的紅腫，正從邊緣開始形成藍紫色的瘀青，但沒有人回答他。

最後金南俊跟田柾國坐在地板上，其他人則跟外人們一起坐在椅子上吃飯。外人明顯沒有在吃東西，只是拿走他們的碗盤掃描之後再丟回桌上，不時投給他們厭惡的神情，然後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他們的對話內容許多都是由代號組成的，金南俊神情評估似的聆聽了一會兒，似乎想搞懂那些代號代表著什麼，但後來還是頹下肩膀放棄了。

田柾國用餐具戳著食物，一臉疲憊，而金南俊用手肘頂頂他。

「國啊，餐桌禮儀。」他說，老么才緩慢地開始進食。

15

外人在半夜裡把從屋子裡沒收的資源拿到外面燒掉了。

金泰亨從窗戶看出去，臥室的窗因為曾被暴風吹破，後來被他們用好幾片塑膠板和木頭釘死起來，所以能看見外面的縫隙並不多，他扭著頭才終於從某個角度看到他們。有火焰從其中一個外人的手掌中噴射而出，物品一個個燃燒起來，然後被大風吹走，火光一路蔓延到很遙遠的地方。

「我不懂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外人跑進隔離區裡就已經夠奇怪了，還待這麼多天，肯定有什麼大事。」

「而且到底為什麼要稽查我們的生活狀況啊？南俊哥問他們目的也不肯說。」

「該不會又要來一次大遷徙吧？」

「遷徙？哥，我不想跟你們分開！」

「呀臭小子不要亂說話。我們不會分開的，別亂想。」

「我覺得最奇怪的就是他們一直給我一種⋯⋯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的感覺。」

「找東西？」

「這樣一講，他們真的一直、一直！在掃描東西耶。什麼都掃，比補給站的外人還誇張！」

「可是他們是要找什麼？」

「對啊，隔離區裡有什麼東西是外人會想要的嗎？」

「嗯⋯⋯比起那個，我更好奇他們的對話內容，在我們面前刻意用代號說話，感覺就有什麼秘密。」

「我真的什麼都聽不懂，一直1234又ABC的，還有一些超奇怪的詞。」

「我有聽到他們說我們是合併十項。」

「合併實相？石頭那個石像嗎？哪個河哪個並啊？是在說我們？」

「對啊，我看到二號指著哥，跟一號說『那個合併十項怎麼樣怎麼樣』的。」

「什麼東西啊⋯⋯」

「啊、他們要回到屋子裡來了！」

「好、好，大家快點躺下來睡覺，安靜安靜。」

「好，哥晚安。」

「晚安。」

「只剩下四天而已。」

「嗯，不用擔心，這整件事很快就會結束了。」

「沒錯，我們不會有事的，快睡吧。」

「晚安喔。」

「晚安。」

16

但時間過得太慢了。

金泰亨看著照進屋子裡的陽光緩緩地改變著角度，每隔一陣子就去踩它一下，希望時間能再走快一點點就好了。

失去了原本保存的物資，加上昨天沒有去補給站，今天再不去不行了。外人問他們平常除了去補給站還會去哪些地方，鄭號錫不假思索地告訴他西北邊有一個廢棄工廠。那是他們偶爾會去的地方，那裏幾乎什麼也沒有，就算透露給外人也不會有什麼損失，而外人們操作一下手臂上的面板之後也點點頭說可以去附近看看，於是中午過後鄭號錫就和金南俊一起帶著外人二號出門。

外人一號盯著坐在客廳地板上玩石子遊戲的朴智旻和田柾國，一會兒後走開了。

金泰亨跟在他後面，躲在牆角後看他推開臥室的門，然後問裡面的人：「61312045，你在做什麼？」

「冬天快到了，我在縫被子。」金碩珍的聲音傳出來。

外人一號沈默了一下。「你縫的大小已經超出被子的範圍了。」

金碩珍回答他：「我們有七個人要蓋。」

外人一號走進臥室裡面。

後來金碩珍趁外人一號和閔玧其一起待在廚房討論生活工具的時候，把金泰亨偷偷領進了浴室。金泰亨抱著大哥哭了，但大哥擦乾他的眼淚和鼻涕，用堆積在牆角的一些泥沙抹上他的臉，幫他補強偽裝。

「要忍耐，泰泰，這幾天很快就會過去了。」他說。

但金泰亨回到客廳的時候，陽光的位置和他上一次來查看時一模一樣。

17

晚上等金南俊和鄭號錫拿著只有一份的物資回來後，外人一號對歸來的外人二號說：「評估值保持在4，接下來就輪盯吧。」

於是外人二號發出一聲解脫似的嘆息，咕噥一聲『終於』之後伸手往後頸處敲擊一下，身上防護衣的背殼便打開一道裂縫，某個機械的裝置從裡頭掉出來，原本只是一個硬幣大小的鐵三角形，卻在落到地面時自動拆解開來並越長越大，在成形的過程中將茶几撞開，坐在一旁的閔玧其瞪大眼睛、手腳並用地往後退開，而那個裝置最後變成了一個巨大三角架，幾乎要佔去他們半個客廳。

外人二號站到三角架中間，按下手臂上一個按鈕，三角架原先鏤空的各個面、包含地板，就張開了一層薄薄的像是電力形成的膜，當他再按下另一個按鈕，三角架裡頭就瞬間充滿了白色的煙霧，而等到煙霧消散之後，他抬起手用指頭在頸部不規則地點幾下，頭盔便彈了開來。

少年們愣愣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金泰亨不記得自己曾經看過任何外人將防護衣脫下的樣子，然而外人二號在脫下頭盔以後，同樣在胸口用指頭像是按密碼似的輕點了幾下，接著整件防護衣就從四肢邊緣的地方開始往內摺疊縮小，直到變成一件僅包覆住上半身的背心，讓少年們發出了神奇的驚嘆。

外人二號坐到地板上稍微舒展了一下四肢，接著從褲子的側邊口袋裡抽出一個扁平的真空包，在手掌間擠壓一下，包裝就瞬間膨脹起來，等到鼓成了一個飽滿的圓形，他便撕開袋子露出裡頭一塊像麵團一樣的食物，吃了起來。

外人二號瞥了少年們一眼，接著像是他們不存在似的開始跟外人一號聊天，但嘴裡吐出的都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各種代號，像是刻意不想讓他們聽懂一樣。

「你們去了西北？在W52附近嗎？該不會是核7？」

「對，但偏離北北西4.3，地衛造簡直錯得離譜，我已經寫進RJ了。」

「那裡核洩值怎麼樣？有足夠的輻異反可以跟核病實項共效嗎？實項反應如何？」

「呿、別說了，跟稽簡裡寫的根本不一樣，所有反爐都70了，FR1都沒有。」

「所以也是白搭⋯⋯這裡不會真NT吧？」

「隔壁的K17有超過一半都T了，怎麼可能N，掃果0也不代表NT，不要掉以輕心。」

金南俊聽著他們的對話眉頭深鎖，但金泰亨和其他兄弟們只是一臉茫然。少年們面面相覷，都不曉得該對眼前發生的狀況作何反應，呆滯的氛圍持續了好一會兒，直到田柾國好奇地伸手想碰觸三角架時才再次波動起來。在那一瞬間，外人一號將注意力轉回了他們身上，猛然蹬起腿來踢了田柾國一腳，把他踹到門邊。

下一秒，閔玧其低吼著站起身想朝外人一號撲去，是金南俊抓住了他。

一片短暫的混亂中，金碩珍跟鄭號錫迅速將田柾國扶起來帶出客廳，金南俊則半扯半拉地把掙扎中的閔玧其也拖了出去，金泰亨站在客廳門邊緊張地來回張望，而朴智旻只是站在原地直直地盯著外人一號看，金泰亨看見朴智旻背上的衣服微微隆了起來，於是伸手牽住他的手腕。

「你也想被揍嗎？」外人一號從手臂外側抽出一根黑色的棍子，挑了挑眉，像是不把少年當一回事，而外人二號在三角架裡一邊咀嚼著食物一邊訕笑起來。

金泰亨不喜歡這個氣氛，不喜歡暴力，他抬起另一隻手摀住額頭，用力地扯了朴智旻一下，對方才開始緩緩往後退，但眼睛仍然狠狠地瞪著外人看，直到他們終於退出客廳。

閔玧其雙手抱著頭在廚房裡來回踱步，不停發出憤怒的哼氣聲，而田柾國臉色蒼白地側坐在椅子上，一隻手勾著椅背靠在上頭，鄭號錫則蹲在他旁邊，掀開弟弟的上衣輕輕揉著他馬上就開始浮現瘀青的腹部。金碩珍背對著大家，雙手緊緊捏成拳頭撐在廚台的邊緣，而金南俊仰著頭靠在牆上、就那樣沈默地站著。

朴智旻用力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表情沒比正滿腔怒火的閔玧其好上多少，金泰亨站在門口不曉得該怎麼辦，而一會兒後金碩珍吁了口氣，鬆開拳頭，直接用手撥開放在廚台上的吐司遞給每一個人，因為顯然刀子也被沒收了。

朴智旻直接把自己的麵包遞到田柾國嘴邊。

「哥⋯⋯」老么皺著眉頭撇開臉，但他第二小的哥哥只是將麵包再次湊到他嘴唇上。

「智旻，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鄭號錫推開他的手，而朴智旻就在那一刻爆發了。

金泰亨看見透明的水晶從他的領子下面炸出來，一直延伸到一側的臉頰與耳後，蓋住了他通紅的臉色。

朴智旻把麵包甩到地上，大吼：「餐桌禮儀蠢斃了！」

他揪住鄭號錫的衣領。「哥！最近國兒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你難道都沒發現嗎？！」接著一根手指指向老么，「還有你！不要以為都沒有人注意到你常常把食物藏在嘴巴裡，根本就沒有吃下去！」

金碩珍撿起地上的麵包，嚴肅的低聲說：「智旻，安靜一點，這些事情可以等之後再說。」

「之後？」朴智旻鬆開鄭號錫，轉而雙手抓住金碩珍的手臂，用力搖晃。

「哥，什麼之後？」他瞪大了眼睛說：「你看看你的臉跟脖子，看看柾國！什麼之後？我們遲早會完蛋，那些傢伙遲早會發、」

「朴智旻！」金南俊大吼道，整個屋子裡一瞬間無聲無息，只剩下金泰亨抽泣的聲音。

他們全部轉向門口，看見外人一號站在那裡，就貼在金泰亨的背後，雙手掛在他的肩膀上，握著那根黑色的棍子抵在少年的胸前，只要稍微往上一抬就能扣住他的頭。朴智旻瞪大著眼睛不敢呼吸，金碩珍不動聲色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他，並用手臂抱住他的頭，遮住了水晶。

「發生什麼事了嗎？」外人一號不疾不徐地問，沒有發現朴智旻的狀態。

金南俊眼睛一眨不眨，小心翼翼地走向前，牽起金泰亨的雙手。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的動作，而他屏息著輕輕將弟弟往前拉一點，金泰亨在棍子朝自己更加貼緊時緊閉上眼睛、發出害怕的嗚咽聲，但外人配合地鬆開了勾著棍子的其中一隻手，於是金南俊趕緊將金泰亨拽進懷裡，帶著他小步小步地往後退，眼睛仍然看著外人一號，直到背碰上牆壁，金泰亨在他胸口哭泣，他才吞了口唾沫，聲音緊繃地回答：「沒有發生什麼事，先生，普通的小吵架而已。」

外人一號環視了他們一圈，最後沒有多表示什麼，將他們留在廚房，獨自返回去客廳。在外人的腳步聲消失之後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金南俊像是被抽走力氣似的摟著金泰亨滑坐到地面上，他嘆息著低下頭將臉頰貼上懷中弟弟的頭頂，而金泰亨感覺朴智旻從背後也擁抱上來，將臉埋在他的頸肩，不久後便感到有溫熱的水珠濕潤了他的皮膚，但朴智旻僅是淺淺地呼吸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後來睡覺的時候，閔玧其脫下手套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反覆握起又展開，緩慢得不至於產生火花，但意圖坦然，而金泰亨在一旁看著，一會兒後握住它枕到自己的耳朵下面。

有人輕聲說：「只剩三天了。」

但沒有人說晚安。

18

在隔離區裡的季節基本上只有夏季和冬季的分別，而每年只要一當冬季來臨，整個世界都變得危機四伏。

例如季風引起的長期塵暴或是各種形態的極端氣候，都隨著時間過去，一年一年更加頻繁與劇烈地發生。

金泰亨還清楚記得三年前的冬天，溫度在某一個午後毫無預警的驟降，連沙子都似乎要結冰了。

七名少年冷得搬出了屋子裡所有的布料，將衣服層層裹在身上、被毯厚厚鋪在地上，在臥室裡建起了一個巢，並在中央放了一個大鐵鍋讓閔玧其的火焰能在裡頭燃燒，然後全圍著火源窩在一塊取暖。那年的冬天冷到讓金泰亨的腳指頭腫脹起來、連著好幾天走路都會疼痛，房子裡的管線也全都結冰了，如果沒有閔玧其在的話他們肯定都會凍死。因為氣候實在太過惡劣，有十幾天的時間他們幾乎都無法外出，尤其在其中最冷的一天半夜裡，天上甚至還下起了拳頭大的冰雹，要不是他們有事前做好房子的保護，加上金碩珍悄悄使用能力讓冰塊變得小一點，屋頂或許都會被打出洞來。

雖然他們原本就會在入冬前進行保護與修繕房屋的工作，但是在經過了那一個可怕的冬天之後，他們才真正認知到了氣候只會越來越糟的事實，於是開始更加認真地執行入冬前的準備工作。

這也是為什麼此刻金泰亨正盤腿坐在地上，彎身將一塊巨大防水布的邊角從厚厚折疊起來的縫隙中拉出，防水布的四個角都嵌著鐵環，而他將連接著繩索的大掛鉤一個個扣了上去。等到一切就緒以後，少年們便會合力將這塊防水布攤開來覆蓋到北側的屋頂上，並將連接著的繩索固定在房子周圍的地面，因為當冬天的季風襲來時那裡首當其衝，是整個房子最脆弱的地方。

今天天氣很好，風不大，空中沒有太多懸浮的沙塵，所以金泰亨將領巾和護目鏡都拿了下來掛在脖子上。

在他身後，鄭號錫在屋子轉角的另一邊，發號施令著讓除了二哥以外的其他少年從儲藏室裡拿出更多的零件與工具，指揮他們該怎麼作業，而外人二號在四周徘徊，一邊又是各種掃描、一邊觀察著他們的工作。

金泰亨捏著防水布粗糙的表面，即使空氣十分乾燥雙手仍冒出了手汗，他緊張地咬著嘴唇，眼睛也忍不住一直朝一旁屋子的大門飄去，想知道現在裡面到底正發生著什麼樣的事情。

今天是接受健康檢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