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1


11


問題一個又一個地在我腦海裡轉了千百遍,我便在倦意之中睡去。可是醒來以後我依然沒有回到那個我本來生存的時代。下意識看看成了廢鐵的手機,時間是早上十時,比我平常的日程晚了些。無比頹廢的我起來了,聽到房外的聲響,便出去看看。他早就起來了,換了一身運動裝,在吃早餐,看電視。

他一見我,便招招手:「來吃吧!」

我不清楚他是有儀式感,還是「一番心意」,特意要我這個空氣去洗澡和刷牙。水穿透過我的身體,而我卻不能改變它們流動的方向,更證明了我是個沒有實體的存在。無論如何,姑且就先像「一般人」一樣「生活」著。

他吃飽了就在看外國雜誌,然後才到一邊做些拉筋、負重的練習。他特意為我留了一份早餐和一杯牛奶,為他準備早餐的人早就離開了,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契媽還是家務助理,也不知道那女人對於他這樣的行徑有沒有起疑。我不想他被認為是神經病,有幻覺。

他不知道我有這般考慮,心情很好似的。

我看著他做運動,也興起了跟著一起做,我一向自己一個人做運動,沒想到跟他一起做運動的體驗不錯,他會鼓勵,或是說鞭策我,要我跟上他的節奏,亦會一起交流不同的練習。他還拿出了一盒VHS,一邊播放一邊教我跳健身操。提起八十年代,其中一種有名的產物必然是有氧健身操,那標誌性的緊身高衩連衣褲,搭著打底褲,腰間還有一條皮帶,配色必定是螢光色那樣地七彩繽紛,用色大膽,款式多樣。尤其是那個在腳踝上的針織襪,有個名字是Leg Warmer,可以維持肌肉溫暖,減少抽筋的機會,一直到八十年代都是特色物之一。可能是潮流,或是個人喜好關係,我對緊身衣沒有太大興趣,不過在這個年代,對那些家庭女性,緊身衣在運動之中起了個塑身的作用,可以為她們帶來自信,更因為這些教學班大行其道,令她們擴闊了社交圈子。

Jane Fonda未必是第一個提倡做aerobics的人,但必定是第一個利用影片提供健身操教學的人。她的一生傳奇,拿過兩屆奧斯卡影后,也曾是反戰人士,更提倡了風靡全理的健身操熱潮。潮流都是循環,後來的鄭多燕又帶起了相似的熱潮。在她的影片之中,所做的動作不是最花巧、最困難,卻帶動了全身肌肉。我在之前一套動作之中的掌上壓部分畫蛇添足地以腳趾作支撐點、取代影片中以膝蓋為點,更多加了上升時拍手的動作,起來時已經後悔,因為沒有空餘的節奏休息,連續的動作密集而來。難怪他看我自以為是的時候忍不住洩氣笑了聲。

因為某些部分加入了不同民族舞的舞步,更有隨著拍子節奏"freestyle”的環節,跳半個小時當然不覺得困難,但當這樣的動作連續做了一個小時,意想不到的運動量令我這個恆常做運動的人也跟著流汗,到後半部就安靜下來,進入了拉伸的瑜珈環節,讓全身肌肉進入另一種運動的狀態。

我們就這樣看著電視機做了一小時十五分鐘的健身操,到最後居然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喘氣。

我看著髹了白色的天花,眼神空洞地說:「做夢也意料不到,會穿越過去跟偶像一起做完一套健身操。」

他輕笑兩聲:「你也不賴嘛,跟著跳一個小時也不帶喘氣,是有平常在做運動吧?」

我說:「我有跑步、游泳、打籃球,還有踏單車。說你也不信,我這是第一次跳這些aerobics。」

他難以置信:「不會吧?你居然沒嘗試過這麼潮的健身方法?」然後又悟出了甚麼,「果然傳統的方法還是最正宗。」

我搖搖頭:「才不是啦,我以前只是覺得做這樣的動作很傻而已。」

「傻?」

「那不就是,一個人在家做這些動作被鄰居經過看見了那多害羞啊,太尷尬了。」

他又被我逗笑了:「看不出來嘛,你也居然會知醜。」

我卻說:「Come on,for sure!」然後又起來了,「不說了,我得去洗個澡。」

他在後面,也起來了說:「你不是說你沒感覺嗎?」

我沒有回頭:「Psychologically!」


12


重整過後,他帶我出去外面解決午餐。雖然不能把味道咽進肚子裡,但總算心理上解了饞。

午餐他愛中餐,我們去了禮頓道那邊的鳳城酒家,也是他常來的店,非常方便。他又再肆無忌憚地叫菜,甚麼大良炒鮮奶,脆皮炸子雞,窩貼大明蝦,大良野雞卷和西米焗布甸,連上湯豆苗也要叫一盆。中餐裡面,順德菜是廣東菜之中最具代表性的菜式之一,以技巧、集幾個鄰近地區的精粹為大成而聞名,雖然價值不菲,但他叫的菜式足以供一桌人享用,現在只有我們兩個,突然感到無比的壓力,他樣子從容,恐怕早就打算要打包了。

吃飽以後我們還是漫無目的地在四周閒逛,他突發其想:「欸?你不是說你媽媽住跑馬地嗎?要不要去找找她看?」他一臉惡作劇,蠢蠢欲動的樣子。

我無語,本著害怕歷史會改變的心態,其實我不太想去跟自己身邊有關的人接觸。

「那是你媽媽讀書時候的樣子哦,你沒興趣嗎?」

我覺得我快被他聳恿了,但還是意志堅定:「你這個樣子說得我好像沒見過似的,安啦,我看過照片。」

「可是真人跟照片哪一樣啊?說起來我也很久沒回去母校看看了,去吧~」他這句有點道理,像他本人也是真人比照相好看,他比想像中要壯實、立體,只比我矮一點點,臉很小,五官很精緻,那渾然一身的氣質更是撲面而來,如很多人的目擊所述,他噴的香水很香,穿著打扮出來的效果比照片見到的震撼。

「是不一樣,不過今天紅日,哪有人會上學啊。」的確有一點心動,但我還是有些抗拒。

他一臉沒趣:「有道理,那就下次囉。」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消了念頭,接下來的時間他還是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走,他把話丟給我,問:「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吃喝玩樂這些潮流玩意我可是很在行的。」

我認真地想想,我人雖然興趣很多,但某程度上很悶騷,雖然各種的心理測驗顯示我是個extrovert,但我沒有他那般適應群體生活,我享受一個人花時間去鑽研一件事,從中得取樂趣,例如聽歌劇和演奏會,欣賞不同種類和風格的音樂。這麼想起來,他倒是提醒了我很重要的事——很多著名演奏家依然健在,例如在一九八六舉辦了演奏會,並時隔六十一年回到自己祖國、被世界上每一個痴迷鋼琴愛好者所仰慕的名鋼琴家,Horowitz,還有歌劇界中不得不提、在一九八六年相繼被美國Metropolitan Opera和英國Glyndebourne所重新製作,尤其Glyndebourne在其很多版本中脫穎而出、由美國作曲家George Gershwin創作的Porgy and Bess,更別說是在八十年代中很多享負盛名,流傳甚廣,為後人所稱頌的錄音,我興致勃勃地幾乎走在他前頭。

「去唱片行吧!撇開流行音樂不說,我在這裡最期待的還是去唱片行待一整天賴著不走呢!唱片行那麼多,你一定知道要怎麼去尋寶的吧!」連我自己都要懷疑,說這句話的自己是回到八六年這些時間以來最興奮、最有興致的一刻。

可是他卻突然毫無徵兆地黑了一張臉,全沒了剛才的笑意和興致,讓我不禁一呆,禁不住回想剛才自己哪裡得意忘形地說錯了話。

「怎麼啦?」我不願猜測,直接問道。他還是不理會我,哼聲便徑自離去,連步速也加快起來,幾乎是逃跑的樣子。我追在他後面,依然不明所以,因為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哪個時刻戳中了他死穴,「喂!」到後來完全是沒大沒小地在後面叫他。他依然不回應,還一臉要哭的樣子。

他跑回了停車的地方,幾乎不等我束好安全帶就踩油離開,恐怕我要是追不上他的話,他就把我丟在那兒。

他漫無目的地在遵守交通規則的情況之下橫沖直撞,場面就像在看Formula 1的車手視角鏡頭一樣。車速之快得要是附近有快相機,他已經被拍了許多張。我的不安越來越湧現,因為他向著上山去的方向,意味著所駛向的路段將會又彎又斜,危險性也會越來越高——畢竟我跟他都不是一級方程式的賽車手。在這般要命的情況之下,隱忍許久的我還是一邊揪緊把手,一邊衝口而出:「你一個人生悶氣可別要把其他無辜的人捲進來好不?」

「今天是端午節,你想想有多少人會外出、多少家庭會駕駛,萬一遇到像你這般橫蠻的道路使用者那可怎麼辦?」從車後鏡那瞄過去見他眼圈紅紅,好的,我知道我話氣太重、話太過份了。

「會轉低波那又怎樣?你車速再不減你怎麼知道彎路後面是甚麼車輛——」

我的激將法很有用,他到了山頂後猛剎車,在我倆都因為後助力而前傾拽後之後,又一個猛打方向盤,向著回頭路所去,這次他選了別的方向下山,斜率之大、加上附近民居數量還沒有後來之密集,車流也大幅度減少,但車速還是很要命。《死神來了》看太多的後果是會在這般時刻去考慮車子可能以甚麼方式翻側翻滾。今天氣溫攝氏29度,適逢初夏,道理上最基本要用白色中軚,我希望他這車子剛好是夏天耐熱的輪軚。

然而在此刻想這些都是沒有用的,因為下斜坡傾斜的原因,我感覺自己的內臟都要被擠出來了。不過我會乖乖閉上嘴,直到他把車停在停車場裡面。

他利落地停好了車,氣得一甩車門,我無暇理會他的情緒,因為我暈車浪,好不容易下了車還沒有站穩,就靠在一旁乾嘔。他默不作聲,就在一邊看著我調整自己姿勢,讓呼吸慢慢平穩下來,待我的不適漸漸消失才又徑自拔腿而跑。

我的神智也隨之清醒,幾乎是由他生氣那刻開始回想,到到了家,他依然在發脾氣,一臉不爽又委屈的樣子,好像我讓他吃了天大不白之冤的神情,一甩房門,整個空間萬籟俱寂,彷彿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看著這般不可理喻,完全沒有討論空間的僵局,我也懶得理會,就讓他獨個生悶氣,便也自己去一旁冷靜一下思緒,再作打算。

我討厭這般令人焦燥的氣氛,便去他的黑膠唱片機那,放下唱針,剛好在放1981年出版、Styx的《Best of the times》


“Our memories of yesterday will last a lifetime

We'll take the best forget the rest and someday we'll find

These are the best of times……”


這是單曲,放了一遍又一遍,我平心靜氣下來,嘗試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為甚麼他如此抗拒唱片行這個地方。要不是他這樣鬧脾氣,我幾乎要忘記這段日子是他很難過的一段時期。跟前公司鬧的不快,以至《當我想起你》那張唱片封套沒有他的出鏡、銷售宣傳也草草了事、創作上的瓶頸、人事際遇一切還不是時候,所以他才可以帶我去吃喝玩樂......我應該再多想一步的。再加上我剛才對他說的氣話,我的確有責任。我就是因為知道了八六年後來會發生的事,所以以後來的他來看待如今的他,但我應該要明白,現在的他的狀態跟後來的他沒有直接關係,他再要振作也是後來才發生的事,我不應該以結果來定義過程。我應該要多體諒他一點,而不是苛刻地對待他的情緒。

想著要如何跟他道歉時,才發現天色也不知不覺地昏暗下來。他大概是肚子餓了,便出了房,動作也比剛才溫柔了許多,看來是冷靜下來了。

他在愧疚。

愧疚的原因不難懂,是在怪責自己幾乎拽掉我半條「鬼命」。

他一臉擔憂,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我看著他,輕搖搖頭,樣子肯定。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倆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然後彼此都被對方逗笑。

他又說:「餓了吧?我帶你去吃晚飯。」語氣活像是全集只有一句台詞的臨時演員,充滿著排練過數百次的生硬感。

「好啊。你說過吃喝玩樂你最在行的。」我下了他給的台階,再次隨在他身後出門。


13


現時算是暫時和好了,但我清楚,一切的根源還沒有解決——他在事業上的心結。本著一個外人的心態,我不願,也沒有資格作這個解鈴人,但本著一個醫生,咳咳,準醫生的本能,我想拯救每一個病人,包括他。

我很快就推翻了這樣的設想。

他依然帶著我去當下潮流的餐廳吃飯,後來依然往Disco的方向去,如此日程跟飯後到公園散步的人的概念一樣。走進Disco裡的他就像走進了別的時空,就如我們看到在舞台上的他,閃閃生輝,又是那麼讓人移不開目光。雖然是第一次來到DD,五光十色的燈光、服飾、熱烈的氣氛,讓我這個毫不情緒高漲的人看起來是多麼的多餘。我內心失去了初次來到這,看到景色時應該感覺到的震撼和「期待已久後夢想成真」的情緒,我只感到無窮無盡的距離感和失落,並不是物理上我是鬼魂他們是人的距離感,而是心理上所感受到的格格不入。在我眼中,那個明明看似很適合群體生活,但又看起來那麼孤獨的他,也彷彿在這個環境中被勾勒出那種獨一無二的氣氛。

驟然看向他,才發現他又在喝酒,正確來說,是在喝1986年的Moet。他就在那靜靜地喝完一瓶。在這個空間裡面只有一首又一首的英文舞曲和川流不息的歡呼聲、談話聲,而看不到在我身邊悄悄溜走的時間,也許大部份的Disco也是這般千篇一律——看盡人流湧溢,又看盡人流散去,一批又一批的人潮人來人往,跟這天是不是假日無關。

曲終人便散,在他喝多了之後終於感到倦意來襲,終於想到要回家去,終於想起我這個存在感為零的鬼魂。我扶著搖搖欲墜的他上的士,由於司機看不到我,只好靠這位大明星憑著幾分清醒吐出自己地址。我說不出他算清醒還是酩酊大醉,他很沉默,一路上都在閉著眼,而我看著窗外寂靜下來的景色。到家樓下時,他也清醒過來,頭腦很清晰地付了錢,下了車,到了對的單位前,掏出了門匙,開了門,完成他那套程序。

我一直隨在他身後,沒有說話,氣氛又回到下午時那般沉重。我的心情連著剛才的不適也跟著壓抑起來,隱隱意識到,我之前累積的情緒快要到臨界點。隻身孤影、並非在自願情況下回到這個只在想像中存在的時代、毫無人身自由地跟一個陌生人捆綁在一起、所有認知中的規律和一向井井有條的生理作息習慣被打亂、被莫名其妙地發了脾氣,同時又要負上最大責任......林林總總都是因為同一個人,而那個人正無力地蜷縮在自己的安全範圍和舒適區中,尋求庇護,既疼痛無力,又讓人無可奈何。我談不上對他失望遺憾,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複雜情感。萬千思緒最後化成一個沉重的嘆氣。

「你要一直這個樣子,到甚麼時候?」我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中迴響,提問很真誠,也很認真。

他抱著靠墊,一隻手掩著臉,埋在膝上,只有微小得快要聽不見的啜泣聲,在這般空間中,尤其突出。

我無力地坐在他對面的椅上,不禁苦笑。

我是誰,我應該否定他嗎?我可以否定他嗎?歌迷和偶像嗎?不不不,這般近距離、同一屋簷下的關係,還只是一個歌迷對一個偶像抱有期望,獲得力量和支持,各取所需般簡單嗎?同時間在二十一世紀,一個我見到他之前的平行時空,我們的關係的確只是歌迷與偶像般簡單純粹,彼此之間保持著一個無法逾越的距離,像兩條平行線一樣,一直相對,但永遠無法相交。現在這般,又算是甚麼?意外地闖進彼此的生命、物理上密不可分、沒有時間上的指標,像時針和分針一樣,永遠不知道它們要再跑多少圈才能看見終點,心理上卻又如此充滿矛盾和衝突,在「應否」和「可否」兩大原則之間掙扎。

我應該幫他嗎?我可以幫他嗎?道理上,我不能拒診,情理上,他肯聽我的建議嗎?原則上,我可以改變歷史嗎?我以後還能回去二十一世紀嗎?

人生從沒如此進退兩難過,彷彿羅馬鬥獸場裡無路可逃的猛獸一樣,彷彿這刻一個錯誤的決定,會使我掉落萬丈深淵,使我萬劫不復。

「你又不是我,你怎會明白我的處境......」他說得對。

「是啊,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又怎可自作主張地去完全明白別人所受的痛苦和悲哀。」實在不知道要以甚麼立場去評論這件事,便說,「很多時候你只得一個人,而你身邊有很多困難,需要你親自解決,那究竟前進或是退後,就要完全由自己決定。好與壞全部都要由你獨自承擔。」我最後還是下意識地把他說過的話換了個說法,重新說一次。

「我曾經認為,如果我可以見到你,我一定要站在你身前,用我的方法和能力去幫你,但實際上到了這樣的情形是多麼無能為力。你始終是你,我只是我,我沒法去替你承受只有你才懂的感受,也沒法完全在你的角度出發,去跟你面對這些困境。我們這些局外人只能站在你的身後,支持你每個決定。」我只剩下嘆息,「既然沒法擺脫孤獨,那就學會去享受孤獨,你懂嗎?」

他沒有回答我。我也沒預料他會回答我。剩下的時間,得他自己一人消化下。我下意識離開,心情如此也不想一個人在乾坐,便打算去夜跑。習以為常地打開了大門,便一下子被氣壓彈飛了。

Damn it!這該死的氣壓。

他邊啜泣著,邊看過來。不知道他又想到了甚麼,一看到跌坐在地上的我,心情更加沉重,繼續埋頭啜泣。

算了,我就是礙眼的存在,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消失在他視線範圍內。


14


生活作息被打破的第四十八個小時,沒有運動,沒有樂器練習,沒有工作,沒有網絡。看著他大廳那邊的三角琴便心癢,這跟一個癮君子說不讓他嗑藥一樣天方夜譚。我早就參觀過,是個中高階的型號,屬於演奏型,聲音比較細膩,製造出來的音色也更豐富。我像看著櫥窗裡的限量球鞋一樣,垂涎三尺,如此澎湃的心情還都是因為太久沒有碰到琴鍵,還有那本來想練習的曲段。我看看手中的廢鐵,慶幸它終於不是廢鐵了。

在如今的情況下去雲端下載幾mb的琴譜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幸好手機有之前借影印機時掃瞄了的備份,螢幕雖小,但總算能看。

再次摸上琴鍵,感覺彷若隔世。先以Rachmaninoff的《Love’s Sorrow》( Liebesleid ) 作熱身,然後再作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二號》章節練習。雖然說是熱身,練習初始也下了些苦功,即使在他眾多作品之中算是難易系數相對較低的曲子,但他的曲子一向跨度很大,彈順了也只是開端,面前還有一大段是表達力的訓練,包括它的感情和層次感,並不是只彈對了鍵就做到。很多人都問我,為甚麼完成了演奏級第一級的考試依然要繼續彈下去。我只認為學習是無止境的,音樂是一個很奇妙的載體,它是一種表演形式,但也是作曲家的語言,去透過音色表達不同的情緒和感想。學習把這些情緒和感受用琴音、指尖去表達出來的過程並非一朝一夕而言。學院派以考試來作評估只是佔音樂世界中的很小很小的部份,更多的是要自己去摸索。我只覺得,完成了那些考試的自己,只是踏入了古典音樂世界的入口,可以令自己具備去欣賞那些旋律的條件和能力。越是熱愛,才對音樂越有想法。

同類型的問題,我想Danny自己也可能只有一個回答——為甚麼還要待在這個虛假浮誇的影視世界之中,看盡塵世間的不堪入目?因為他喜歡唱歌。他喜愛這樣的藝術。因為他想唱更多更好的歌,所以才用盡自己一點力氣,去支撐著自己。可是他現在已經撐不住了。觀眾的期待顯然已經成了他的壓力,而我,也算是逼迫他的其中一個人吧。

思緒隨著逐漸加速的琴音而飛快地奔跑著,連帶著手部以全身的力氣都用指尖拋出去了。這不是正確的做法,就像跑九分鐘的人在前三四分鐘就猛沖,找不到方向和步伐一樣,後半部會特別吃力。果不其然,待我回過神來,把專注力都放在聲音後,後半部密集的音符把我逼到牆角,力度和發聲方法影響音色,後面的段落明顯有些地方拿掐得不好,爆發力最後成了爆炸,我的手指還不夠快,能聽出發力不集中,拉扯著整個手臂,音色略嫌散渙,那些許的餘音在緊密的音符之下更顯得吵耳和多餘。去到最後的一二分鐘,是整個曲子在前面的鋪墊下最終推向澎湃的情緒的時候,我卻像個攀岩的人,用盡全身去抓住岩石,不讓自己停下來,不讓自己掉下去。

這首歌旋律豐富,相信再熟睡的人、在隔音再好的地方也會醒過來。不知道他甚麼時候站在那邊,曲終後卻久久未能回過神來。我不清楚他的想法,但此刻的我卻很滿足,很有向終點衝線的感覺,雖然彈得比之前爛得要多。他樣子呆呆的,我便突發其想,用琴音喚醒他——憑著記憶彈了最開始練李斯特時彈過的《鐘》。

大概是他家的琴真的很面向鋼琴使用者,我很快就抓到了感覺,知道要怎樣去調度音色,所以彈一首以前彈過曲子時依然遊刃有餘,毫不費多餘的力氣,讓曲子聽起來很有敲鐘的感覺。這回他神情讚嘆不已,甚至過來給我掌聲了。

「Jay,你真的很厲害。」他說,「果然是習琴多年的人,感情細膩豐富,技巧高超,雖然我不會樂理,但我一聽便知道是好東西。」

我一時被他誇得有點不好意思:「一時間被你這麼一說有點羞恥呢。」

他挑眉看著我:「那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品味和眼光?」

我被他逗笑了:「我才沒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呢。」他向我翻了個白眼,我便馬上說:「是是是,你是不會樂理,但你寫的曲子比很多會樂理的人都要寫得好啊!」

「真的?」

我眼神堅定地看向他:「真的。」平靜了心情,覺得還是要鄭重地跟他道歉,「昨天的事情對不起,我不應該發你脾氣的。」

他「哼」聲別過頭去:「你這個壞小孩,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那我能說甚麼?」

我失笑:「怎麼啦?還在生氣?別生氣嘛。我當你的Jukebox,你想聽甚麼我都彈,好不?」

他便說:「你真的很狡猾哦!明明要道歉的是我。」不過他不願再糾纏下去,便樣子有些別扭地說,「你都梳洗好了吧?準備一下出門吧。」

我樣子疑惑,猜不透他的意思:「去哪?」

他眼神都飄向別處,說話的聲音像蚊子般小聲:「唱片行,你不是說想去唱片行嗎?......」

我被他這個孩子氣的樣子又逗笑了。

「那出發吧!」


15


他果然對如何找路數很清楚,就像了解所有特色餐廳的secret menu一樣,先帶我去最常見的連鎖店,每間都有不同的特色,四海沖印唱片店兼營相片沖曬,菲林照片和唱片——很有時代的特色;亨利唱片公司由唱片公司開設,實行一條龍服務,除了本地唱片還賣一些外國進口的唱片,例如當道的日本偶像出品和歐美西洋樂;偉倫唱片公司最特別是會賣冷門的外國樂隊唱片,亦是很多樂迷追捧的老字號,它更賣了進口的原裝影帶,對現時不方便去現場看live的人來說是福音。這些唱片店更有租借服務,滿足不同類別的消費者。

我看了一圈,賣唱片不是這些稍為大型店的專利,走在街上或是商場裡,零零星星都會見到很多小店,跟現時的信和,和之前倒閉了的HMV模式差不多,但跟八十年代像七仔般左右有一間的規模差很多。他跟我說,信和這個地方以前也不怎麼樣,但這幾年有很多DJ在這邊聚集,用大熱的材料進行簡單的混音和剪接,去年《愛情陷阱》的剪接加長版也成了Disco大熱,甚至引起官方注意,推出了一隻官方混接版。在這些區域逛了下已經感受到唱片業人才濟濟、欣欣向榮和五花八門的生態,對於我這個在唱片業衰落年代出生的人來說是很新鮮的景象,所有曾經在父母身上聽過的描述現在就在我眼前呈現。

最讓我流連不返的是去到中環舊萬宜大廈這個雲集Hi-Fi和古典音樂唱片店的地方。他也介紹說這裡比較集中有古典音樂類的唱片,連帶裡面的通利琴行也是針對中環人的消費能力,我邊點頭表示了解,但目光已經飄到黑膠唱片林立的店舖裡。古典樂的店裡人流沒有其他唱片店密集,也沒有出現像那些唱片店一樣有樂迷咻咻咻地抽起唱片封套翻看,都是慢條斯理地逐張拿起細看,再放回,再拿起下一張,跟我印象中忙碌又喘不過氣來的中環風格相差甚遠。因為有很多賣Hi-Fi的店舖,音質是一大賣點,所以光從陳列品中都看出了氣派,更勿論從那流出的美妙樂韻,讓人繞樑三日。我垂涎三呎的樣子,跟他看到漂亮衣服的模樣差不多。進去店舖裡時,我們大多是分開行動,都是他來拽著我去下家細看。不得不提的是在商場角落那邊的聯邦唱片,他說雖然這在最角落處,但這是全商場裡最有名擁有最多絕版精品的店舖,才站在門口,我就被眼前店內的樣子所震驚,那些一個個熟悉的廠牌,都陳列在我面前。不但有我最喜歡的Hyperion Records,還有Avie,ASV,Lyrita和Chandos這些英國本土的品牌,進去仔細探尋,更令我意外的是,還有Erato和Harmonia Mundi這兩個大名鼎鼎的法國古典音樂品牌。這些廠牌各有精品所長,有出品弦樂的,有出品廿一世紀的,有出品大型交響樂團的,琳瑯滿目。可惜的是古典樂雖然有其地位,但始終不及流行樂般普及,製作成本太高令很多公司經營不善,很多品牌都被收購,能留下的品牌都已經算是中堅力量。眼前那些唱片有好幾張我還是依靠強大的網絡力量來課金回購二手碟,可在這裡,它們都是被放在這麼顯眼當立的地方,心情一下子更加澎湃興奮,拿上手遲遲不肯放下。

他被我逗笑了,忍俊不禁地對著大哥大說:「很喜歡嗎?喜歡的話我送你不就是了麼?」

我一臉遺憾:「雖然我很想要,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他哼聲問:「怎麼?收我送的唱片很丟你臉麼?」

我連忙說:「才不是呢,你現在送我我又帶不走,何必讓我空歡喜一場呢。」我一向現實如此,便實話實說。在他被我的話擊中,神情落寞之前,我又靈機一動,「這樣吧,你跟店員說你想試聽那就好啦。」

他像是被我拆穿了,便興致勃勃地到前台,在我疑惑之際把兩張唱片買下,交給店員。那張是名牌Decca出品、由小提琴家David Oistrakh演奏、Bruch作曲、在1978年出版的Scottish Fantasia / Hindemith: Concerto。如今在網上最基本都是五六百鎊一張,拍賣成交能叫價到七百鎊的黑膠唱片,因為它貴在片上有”Original recorded by”的字串,證明是Decca的原廠音源,僅無絕有。

我興奮但又不敢張揚的樣子好比那認出脫下太陽眼鏡的他是Danny Chan的女店員一樣。托他大明星鴻福,我們有幸坐到一角,更被奉上茶水,欣賞由店內價值不菲的音響所播放的唱片。

我們就在那欣賞了蘇格蘭風情半個小時,禁不住閉上眼,聽著那名琴的音色和世界級的技術,在寬敞的空間中流動,偶爾會見到有知音之人駐足細聽。


16


我倆心情大好,他經過蘭香室還忍不住買了蛋撻,還帶我去著名的紅寶石餐廳看了一眼,無論是裝潢,還是設計,都時光倒流到五、六十年代,優雅古典的氣息撲面而來,總感覺下一刻會有舉止端莊、穿旗袍,拿手提包的女士從中出來,跟舊萬宜大廈的穩重氣息毫無衝突。

他還給我介紹了這條當年建成時哄動全港的扶手電梯。好些人甚至是山長水遠特意乘車過來乘電梯,乖完一回又一回,樂此不疲,對新鮮事物的興趣盎然。我不禁想到地鐵有哪條線通車時特意早起去站外等待坐頭班車的人們。

不得不去的還有通利琴行,我倆,甚至我家人算是那種家裡有琴也喜歡到琴行去看看一列又一列的琴。八十年代的通利琴行跟現今的沒有太大分別,依然是一代又一代音樂學子的起點——也是他的起點和我的起點。雖然我沒有親身見證他的少年時代,但我想像到他的意氣風發,鍥而不捨不捨地參加了比賽之後終於取得了成績,踏上從此不一樣的人生。

他樣子若有所思,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琴鍵,劃過幾個鍵面,似是回憶起甚麼,拿起了大哥大,輕聲地對著它說:「Jay,我小時候一有時間便常常來這裡彈琴,明明都不會看五線譜,就在這裡站一整天,靠聽別人彈的旋律,自己便在琴鍵上摸索、模仿。」他無奈地看看我,「甚麼時候要大小聲,甚麼時候要分強弱,甚麼時候漸快漸慢,甚麼時候要連音跳音我是統統都不知道的,這些名詞我都是入行後才略有所聞的。」

學院派的我對他只有無限的敬重。一個人單憑與生俱來,再加上長期在一個充滿聲音的環境下浸染,便能以音感和創意,在高手雲集的比賽中節節擊退其他對手,取得名次,哪只有運氣般簡單?更別說是後來在無數個夜晚,寫出了那一首又一首動聽的旋律。

「你很厲害,真的。」我說。

他無奈失笑:「在你面前我只是班門弄斧罷了。」又低下頭去看自己輕按出一兩個琴鍵,「這很可笑吧?當別人都去山打那邊的櫥窗看名牌皮鞋的時候,我就對著鋼琴流口水,還要我媽咪買一個超貴的琴給我。」他的童年——六十年代時的通利琴行最大的客戶群都是大富大貴的外國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負擔得起一個等同如今三、四萬元,在那時價值三、四千元的鋼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雖然不能一概而論,就我個人的情況來看,一個好的琴可以建立更好的音感和打好基礎,更有動力學習下去。你不也在比賽中都證明了你的實力嗎?說明就算沒有受過正統的古典樂培訓和接受考試那又如何?在我那個年代,不,在你這個年代也是,考試機器多的是。」

「你真樂觀。」

我搖搖頭:「不,我只是說事實罷了。」然後走到我家用的型號那,「看,這就是我學琴時用的型號,比一般入門級數的琴是貴了點,但品質好得可以放個三四十年依然很好的。」令我意外的是像他那樣揮金如土的有錢人居然也驚訝得嘴裡塞得下一個雞蛋。

不知道是哪裡啟發了他,他突然雙眼發亮地看著我:「Jay!不如你教我彈琴好嗎?」

「啊?」我愣住了。

「啊甚麼啊?你是不是不願意啊?」以退為進。

「不。我教,我教。」我哪敢呢。被我媽知道我膽敢拒絕,她應該會希望這樣不肖的我從沒出生過呢。但這樣的玩笑,讓我想起了我可以教他彈甚麼歌,於是憑著自己的記憶,去尋找琴譜。

是德國鋼琴家舒曼的《童年即景》,其中第七首的《夢幻曲》( Träumerei )。當下沒有考慮到他的程度和曲子的難易度,就只是因為個人的一己私欲。我已經記不起童年時先聽到父母放他的歌,還是自己先對音樂有興趣,還是因為父母本來會音樂的緣故而對音樂有興趣了,但是他的歌算是佔據了我們一家音樂人生的一大部分。我的父母因為他的歌而相愛,因為有他的歌而可以渡過每個困難的時刻,因為有他的歌所以可以跨越悲傷和痛苦,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母親自小拉得一手好的小提琴,生下我之後因為陪我練琴的緣故也學起了父親在行的鋼琴,而第一首想學的歌,就是父親當年彈給她聽的《偏偏喜歡你》。我聽過他很多歌,但從不認識他,便是後來才去了解,把聲音和樣貌對上了號後,才發現,原來他的歌聲一直植根在我的童年裡,與他隱隱之中相關連的事物,便是我的童年即景,而如今,我在這個若虛若實的時空中跟他相遇。這首《夢幻曲》很描繪出我此時的心情。

「就這首吧,F大調,你行的!」

他哼聲:「又欺負我聽不懂。」

我一臉無辜:「冤枉啊!我只是覺得這首歌很有意思,你一定會喜歡而已!」

他馬上便惡作劇成功的樣子,取笑著我:「你看看你!我開玩笑而已!」然後又一手奪過我手中的琴譜,哼著小曲,徑自地去付款。

隨著他身後出去萬宜大廈,回首一看,要不是他帶我來這裡,我不會看到那麼多寶藏般的黑膠唱片,也不會有契機教他彈琴。看著這幢在我印象中已經成了冷冰冰的商廈,已經有新舊之分的建築物,一切依然是那麼真假不分,似是而非。中環這個地方,看似一直繁華而花團錦簇,看似一直如此,但很多地方悄然流逝,落幕離場,不留下一點點痕跡。


17


他對跟我學琴這回事很有興致,並不是隨意敷衍的樣子,隨便吃了些東西,就趕著回家,看似拔腿就跑般,想要急不及待快些打開鋼琴,搓手準備學習。

因為他不會看五線譜,我亦沒有教人彈琴的經驗,所以要另辟蹊徑。

「簡單來說就是,只要不是譜面特意標明,這首歌都只有一個黑鍵。」他似懂非懂,在短時間之內要由零開始建立樂理知識是不太可行的,倒不如取他所長。

「反正我便先彈一次,你試試從聲音方面入手,記住每一個音符,自己在心中想像出一些畫面,然後再以聲音來表達。」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