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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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名狀入侵學校之後過了兩天,舊日月宗妥善地處理完所有後續事宜。然而該要有的懲罰還是不會少--有鑑於對外公開的說詞是『雷克斯跟高年級學長打架』,按照校規,參與打架的學生都被停學一周在家反省,沒有家長陪同不得擅自外出,復學時甚至要繳一份悔過書。

幸好,這些對安葛羅斯父子來說不算太棘手的懲罰。

停學第三天,從舊日月宗那裡來了委託格雷的臨時協助--格雷的說法是為了還幾天前的人情債--,由於並非驅魔工作,見這幾天雷克斯的肩傷好了些可以拿下輔具軟板,格雷便帶著他一同前往。

主啊,求祢的話語臨到我,讓我為祢的天使唱讚美。

那裡是位於十二區附近的一所大學的醫學院講堂,階梯式向下的學生席,講台在中央最底,除了講台上開了一盞立式手術燈外再無其他人工照明。講堂門窗緊閉、再拉上窗簾,照明昏暗的蠟燭與乳香燃燒的裊裊灰煙令人不禁擔心起通風設備是否在作用。

或許通風設備是好好地在運作的,不然雷克斯覺得躺在講台上那具遺體的氣味應該早就沒辦法被乳香掩蓋了。

『領受聖體禮』,舊日月宗的驅魔人這麼稱呼今天這場儀式。

雷克斯坐在倒數第二排,是能看全整間講堂的位置。列席的人不多,全是驅魔人,角落和修女坐在一起的人們應該是家屬,有人注視著講台、也有人別開視線。

空氣裡迴響格雷朗誦禱詞的聲音,那嗓音比平常雷克斯聽過的說話聲更為低沉、帶著肅穆,男人一襲白色的聖職者長袍和刺繡綬帶站在講台上,手持夾著十字架的聖經,他身邊站著好幾個同樣打扮的男女,一名雙眼蒙著金色織布的年輕男性遺體則靜靜躺在他們中間的鐵床上。

格雷說,那個是上星期在聖德蘭過世的戴環者,而所謂的『領受聖體』,就是從這名男子身上取出骨頭(血已經事先被抽乾了)、再將其中一部分發給與會驅魔人們的儀式。

雖說能現場分得聖物,但驅魔人參與並不踴躍,原因主要是得全程觀禮--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看人類被支解的畫面,不知者無罪,驅魔人一向都不過問聖物的來源。

願天使的生命流在我們的血中,願我們的骨頭永不乾枯。

這是舊日月宗流傳已久的儀式了,主持的驅魔人通常都是受到長老會認可的成員,格雷不是第一次主持,由此看得出他在宗裡的地位,不過本人似乎沒有很喜歡這個工作。

所以才是還人情債吧--雷克斯想起他受傷那天格雷臉上被揍的痕跡,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才讓扁著嘴的男人把關於醫院走廊上爭執的娓娓道來。

那種驅魔人,隨他們說就好了吧。當事人反而一點都不在意。

你別姑息那種爛人啊。堅持立場的格雷揉了一把他的頭。

「--阿們。

人們異口同聲地道出阿們時,餘韻彷彿搖曳了一瞬間的火光。

在幾秒的靜默後,講台上的白衣驅魔人們便開始分解遺體,跟在刑偵影集上看過的屍檢相同,擁有解剖知識的驅魔人以刀劃開戴環者的胸膛,Y字型的切口,然後剪斷連接鎖骨和胸骨的部分,他們的手法熟練,沒一會兒戴環者的胸膛就袒露於手術燈下,接著格雷伸手探入那被攤開的空腔,在旁邊那人的協助下取出剪下的胸骨片。

角落那裡有人哭起來,修女安撫了什麼雷克斯聽不清。

「--讓天使來看天使被屠宰,安葛羅斯先生也真是好興致。」

雖然壓低了音量還是從中聽出輕快,雷克斯抬頭,看見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的珂沛莉亞,正想著今天她好像哪裡不太一樣,才察覺她今天既沒有化妝、也沒有擦香水,漸層櫻花色的銀白長髮紮成一個馬尾,露出流蘇形狀的耳環。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喔,而且之前是我說想要看的。」再說用『屠宰』這個詞好像有點過分了。他措辭並不強烈的指責珂沛莉亞。

但,行為上確實是『屠宰』沒錯。割去皮肉和臟器、取出所有的骨頭和血,還要取一部份發放給現場的驅魔師。就差沒公開競標,不然雷克斯可能懷疑自己來到豬肉屠宰場。

所以,畢竟還有親人在現場,用這麼直白的措辭就太讓人難過了。雷克斯想。

「嗯哼?那麼,小天使參加了之後有什麼想法?」

「嗯--」雷克斯想了一下,看向講台上正努力把一根一根骨頭和蒼白肉片分開的驅魔人:「我想,老媽死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被很多人看著?」

「領受聖體禮只有在親屬是守密人或成為守密人之後才會開放舉行的儀式,現在的話還多一層把剩下的肉體火化的手續。雅德維加沒有親屬、當時聖德蘭也沒有個別火化習慣,應該就是在醫院的哪裡切一切就結束了吧?」珂沛莉亞說,將撐著臉的手支在交疊起的雙腿上。

「是嗎…。那樣或許比較好吧,不用被人看光身體。」雷克斯拉了拉連帽的帽兜。

「反正也不是死人要擔心的事呢!」珂沛莉亞彎起眼睛。

或許事實正如珂沛莉亞所說,不過雷克斯仍然覺得至少應該留點人情的餘地,這之間的差異到底是舊日月宗相對聖骸倡議、還是守望者相對於大部分的驅魔人,十三歲的他還沒能給出一個論述明確的答覆。

「不過,格雷有拿到老媽的骨灰。」還是該說『肉灰』?至少那座埋在月桂樹下的墓裡是真的有放骨灰罈。

「要感謝那個醫生院長的努力呢,我聽說過。總該有不是驅魔人那種死腦筋的人來做這些溫柔的事。」

溫柔。珂沛莉亞說,她這樣說的時候那張側臉才彷彿靠攏了舊日月宗一些。

驅魔人每一個都很死腦筋嗎?雷克斯想這樣問,但剛開口就想到他能拿來當參考樣本的驅魔人屈指可數、而且確實都有點死腦筋的地方。

比方說格雷。

--說起格雷、

「莉亞知道嗎?格雷不喜歡我叫他爸爸的理由。」雷克斯抬起臉問。

「嗯?不知道唷!不過聽起來是很有趣的話題,願聞其詳?」

一聽有八卦可聽,珂沛莉亞那對藍粉雙色的美眸就閃亮亮地轉過來。

原本以為跟珂沛莉亞關係看起來不錯的格雷肯定什麼都跟她說過了,意料之外的回答讓雷克斯覺得新鮮。

「好像是因為,他曾經想殺掉我們。」他說,用『我們』來稱呼自己、和一出生--或者根本沒有出生--就已經夭折的同卵雙胞胎的哥哥。

格雷戈里.安葛羅斯曾想殺死雅德維加肚子裡的孩子,那是孕期進入約第四個半月的時候。

認為少女體況不適合在旅程中懷孕的青年、和認為自己可以撐住還不想放棄的少女,兩個人在汽車旅館用力地大吵一架,發生了一點肢體衝突,格雷人生第一次甩了不是被附身的女性一巴掌。

因此即使之後過了這麼多年,雅德維加當時也確實原諒了他,男人仍然對這件事感到介懷。

哎,那個未婚鰥夫竟然會跟你說這種事。珂沛莉亞揚起一邊的眉毛。

我們之間可以說的事很多喔!雷克斯失笑道。

「那你、」

「--珂沛莉亞小姐。」

從後頭傳來的聲音喚過珂沛莉亞,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雷克斯轉頭,便看見一身黑的金髮神父抱著紫色洋裝的骨瓷娃娃佇立在座椅盡頭的走道邊上:「領受聖體開始了,妳應該是要去排隊的?」

「咦?哇!這還真是!」這才注意到其他驅魔人們已經在講台旁邊開始排起隊伍的珂沛莉亞從椅子上跳起來,邊說著『那我們下次再聊囉,小天使』,邊輕鬆穿過視野不良的一片昏暗,銀白馬尾搖曳著消失在階梯下,就像一抹幽魂。

珂沛莉亞走後,雷克斯也站起來:「日安,安東尼奧哥哥。你們結束了嗎?比我想像得早耶!上次好像比較久。」

「成人的聖體不會在儀式上全部分解,我聽格雷說你們上次是參加嬰幼兒的嗎?那個就會全部做完了才結束。」這麼回答的神父安東尼奧側身,讓出可供雷克斯走出來的空間,並拉著骨瓷娃娃的小手揮了揮作為招呼:「格雷讓我們在後面的教材準備室等他,應該很快就可以過來會合。」

驅魔人領到的聖骸通常都需要加工製成武器才方便使用,格雷也不例外,今天這場儀式結束之後他本來就有預定要繞去平常光顧的道具屋一趟,由於順路,以聖職者身分參加儀式的安東尼奧便約定一起同行,驅魔人互相照顧,他聽到安東尼奧在電話裡愉快地說,格雷聞言皺起眉頭哼了哼回應那神父要不要也看顧一下我們的午餐,但最後並沒有拒絕同行的約定。

「哥哥不用領聖骸嗎?」雷克斯問,他以為安東尼奧也會領了再去道具屋。

「我大部分的時候只需要骨粉,所以跟道具屋或其他聖物工匠拿邊角料就好了喔。」安東尼奧解釋,走在雷克斯前面踏下台階。

或許是場合,安東尼奧顯得寡言,雷克斯跟著他走了幾步,便開口問是不是聽見剛剛的話題。

「…失禮了。我只是覺得,聽到雷克斯這樣跟外人談論格雷有點令人難過。」安東尼奧停下腳步,側過來的那只翠綠眼睛裡折著一點蠟燭的光。

「但我其實沒有很在意。」他說。

「我跟貝琪會介意呢。」他答,捏了捏懷中人偶的骨瓷小手。

雷克斯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從話語中明白安東尼奧的情緒,左右異色的眼從兜帽下抬起,眨了眨、再露出苦笑:「那我只好說一點可以幫格雷扳回一城的後續了。」

「原來有後續。」

「有喔!」他繞過安東尼奧,繼續走下台階:「當我問他『那是不是我害死老媽』,他說--」

如果說格雷的罪是沒能阻止雅德維加繼續懷孕的意志,雷克斯就認為把母親的健康逼至絕境的自己也是同罪,男人和他,要說是共犯也不為過。

然而,彼時那雙抱起自己的手卻否定了這份自責。

他說、

『無論是希望誰活著、或想活下去都沒有錯,人只能做人所能及之事,在神的心血來潮決定結局之前,努力讓自己不要做出後悔的選擇。』

無數次的愧疚和無數次的寬恕,於是誰也沒有死去,格雷原諒了雷克斯的出生、雷克斯原諒了格雷的自私,所以他們今天也能擁抱彼此並互道早安,人的意志如此,神明的心血來潮亦是如此。

「--格雷真是,說了句很棒的話。」安東尼奧微笑道。

「是吧?」

那可是我引以為傲的老爸啊--少年有些害臊但又得意的,咧著嘴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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