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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郎

「蟄雷,下禮拜六你有什麼事嗎?」

正在將鞋子排整齊的沈蟄雷有些疑惑地抬頭,望向站在樓梯口的沈倚喬。

「我可以請假。」他說。

少年的聲音趨向低沉,或許便因如此,而使他顯得有些不符年歲的成熟。

沈倚喬彎了下眼。

這種成熟、楊修安,還有很多很多,都讓她稍微不那麼擔心小朋友以後的生活。

你看,我們蟄雷有這麼——這麼好。所以即使我不在了,也一定會有很多人願意愛他、對他好的吧。

沈倚喬想。

……可是,怎麼就還是會擔心呢?

她茫然而困惑地垂下眸。

「阿嬤?」

沈倚喬抿起唇,斂起所有令人擔憂的神色,輕輕搖搖頭。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忙完就來飯廳吧?」

「今天的甜點,是你最喜歡的藍莓派喔。」

-

地府和冥府其實是不一樣的。後者是人們逝去後的歸屬之地,地府則只是一個團體。

地府只是一群來自不同族群的靈魂,而這些靈魂負有相同的責任——引領死者,前往那個連他們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地方。

但無論是否擁有呼吸心跳,廣義上仍算是生者的他們也終有一天要迎來死亡。

白朮如是說。

女子長髮盤起,腰後斜插警棍,同樣扣在腰帶上的還有無線電,槍枝倒是已然卸除,但這不妨礙她是人間凶器的事實。

沈倚喬錯後跟著三首大貓,挑了挑眉:「你鋪墊這麼多,也不會讓我能比較心安理得地幹掉自家前輩。」

「人家只是要走了!謝將軍拜託我們幫忙去看一下狀況!」白朮氣得尾音都帶上了一聲激動的「喵嗷」。

「可是如果她反抗,我們不就要直接將黑山前輩遣送進冥府嗎?」

「她又不見得會反抗!」

沈倚喬頓下腳步,斂起面上有些吊兒郎當的笑意。

「哎,我問你啊……如果有一天,你有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人事物。哪怕你因為知道死期,所以已經盡全力為保全他們做好了準備——到那一天,你真的走得掉嗎?」

白朮回過頭,臉色有些凝重:「妳不會走嗎?」

「我不知道啊。」沈倚喬枕著自己的手臂望向天空,抬步前行,「以後的事,誰知道啊?」

平時她總是面帶笑意,看上去也頗爽朗可親;此時難得不笑,便連西落的夕陽也照不暖她本就偏向冷肅的臉部線條。

沈倚喬錯前白朮一些,忽然便意味不明地道:「我只是有時候會想,萬一他也能等一等我就好了。」

白朮順著她的指尖看去,只見到了夕陽。

大大圓圓的橘紅盤子被街尾路沖的老學校頂在鼻尖,像是老槐樹正仰著臉,溫柔而專注地凝視著自己最放不下的火紅色小狐狸。

小狐狸卻仍不知事地和白雲玩耍著。

沈倚喬指的到底是黑山前輩、某個白朮不知道的逝者、時間,還是單純指代西落的夕陽呢?

他不知道。

白朮只是加快腳步,長長的毛絨絨尾巴寬慰似的掃過對方的腿邊。

……

那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沈倚喬想。

後來黑山老妖沒有掙扎,只是念叨著讓他們幫忙看著她家女兒,別讓某個笨蛋老書生隨便就佔了便宜。

她問對方「不會捨不得嗎?」——這句話是背著白朮問的。

老奶奶笑了,回說,怎麼可能不會捨不得啊。

只是時間還是到了呢。

她摸摸沈倚喬很久都沒人敢動的頭頂……髮絲倒是出乎意料地柔軟。

這讓她忍不住又多揉了幾把,甚至發出嘿嘿嘿的詭異笑聲。

……當然她還是在對方惱羞成怒前停了手。

「等妳到了那個時間點,妳就會懂啦,小朋友。」

最後老槐樹用盡全力開了滿樹淺黃色的小花,像是對在場所有同輩晚輩不服老的嬉鬧、祝福、與告別。

沒有依靠誰接引,她自己去了那個誰也不知道的世界。

而現在而立的女子年已耄矣。

沈倚喬覺得,自己好像有那麼一點懂了。

「喲,你來啦?」

聽見背後傳來敲門聲,沈奶奶望向站在房門口、拳頭還頓在門板上的少年。她抬手招招,讓他過來陽臺。

陽臺外能看見萬千燈火,天鵝絨般的墨藍色天空上掛著一片銀亮的月。

沒有星星。

這讓沈倚喬連想騙人說自己要去當星星了都沒辦法。

月盈凸,像是天空為此笑得嘴都快張成了圓形。

老奶奶眨眨眼眼,依舊是精神矍鑠的樣子。她故作憤然,朗聲道。

「我告訴你,等我去當星星了,一定要當夜空中最閃亮的superstar!」沈倚喬比向天空,而後兀自大笑。

黑髮少年似乎有些困惑,但還是配合地彎彎唇角。

溫和……且嚇人。

要是初次見面,就把人家塔修安嚇跑該怎麼辦喔?

沈倚喬摸摸下巴,沉思半晌——還是覺得如果被嚇跑,一定是金髮少年的承受能力有問題。

-

兩人挑了一晚上的照片。

沈蟄雷忽然覺得,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沈倚喬今晚總是欲言又止。

儘管她不像某個金髮混蛋病得爬不起來,說跑就跑想跳就跳,不服老地令人膽戰心驚。連放在高處的相冊都不說一聲便搬了椅凳就拿,也不想一下自己還有個近乎一百八了的孫子。

沈倚喬的相片其實不多,大部分還都沒有看鏡頭——約莫都是來自她朋友的抓拍。

沈蟄雷猜想,那或許是因為沈倚喬不喜歡拍照,所以才導致她的朋友想留幾張她的相片,都得偷偷摸摸地拍,才能得到幾張她的個人照。

……也不算個人照,背景都總是還有其他人——儘管他們似乎都總是輪流扮演著騙沈倚喬不回頭的角色。

沈倚喬也總是冷靜、堅定、嚴肅,公正而不偏不倚,但卻又好像有點溫柔的模樣。

很不熟悉。但沈蟄雷依舊覺得,哪怕是完全不認識他家阿嬤的人,也一定會一眼望去,就認為她背後還站著她想要守護的誰。

和格里西亞有一點相像,只不過他總是把那一面深深地隱藏起來,好像他永遠既自我而心智強大,從不擔心外來、甚至來源於自家兄弟的不解與流言。

沈蟄雷指間捏著一張黑白老相片,年近四十的女子輕撫帽簷,掃向鏡頭的餘光隱含無奈笑影。

這樣一個人,也要走了啊?

沈蟄雷覺得如今的他全身輕飄飄的,彷彿觸碰不到任何著力點——畢竟沈倚喬走了之後,他與這個世界的最後連結也就斷了。

這讓他並不像真的活著,而更似飄蕩於世間的亡魂,沒有親人,也沒有歸屬。

雷瑟•審判最後的記憶是四十三歲的時候,對於一個人類,這意味著他已經見證過非常多的死亡。

也許是親長,也許是友伴,也許是晚輩。儘管因為他的職業,更多時候是完全不相識的人,或者頂多見過一次面的人的。

然而但凡牽涉自身,他便永遠無法習慣。好像被太陽戲稱為審判老媽的他,其實從來都不曾成熟。

雷瑟忽然就有些遷怒的想——可是,為什麼他們總是都這樣呢?

總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生病、受傷、甚至死去。

儘管理解沈倚喬為什麼直到這種時候了都還說不出口,他卻無法諒解。

雷瑟茫然地望向笑吟吟地告訴他他手裡的相片什麼時候所拍來自誰的沈倚喬,在怒氣騰起後,隨之而來的重心的失落。

好似直直墜落,但永遠碰不到終點,而粉身碎骨竟也因此成為唯一的解脫。

你們在哪裡呢?要去往哪裡呢?

而我,又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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