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天，午后。屋里没有开灯，全靠落地窗将外面的光线带进这间会客室；可屋子的主人之一却在房间的阴暗角落摆了一张书桌，连客用沙发也都朝向书桌的方向，难得透进屋里的光线全给浪费了。
虽然认识他不止一两年了，但岩濑健吾还是不太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虽然比起他的合作伙伴，这个叫萩野的男人要好上一百倍还不止，可这并不妨碍他不喜欢对方。
也许两个人他都不喜欢吧，毕竟铜臭味实在太重了。然而这话并不能对他本人说，人家可能只会眯着眼笑得和往常一样，然后下次狠狠地宰自己一刀。
「行了。我出35，不能再高了；别以为华族就有得是钱。」
「哦呀……岩濑先生还会帮他人砍价啊？这还真是意外……」
「我比你还意外。所以呢，你接不接受？」
即使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萩野也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他垂下眼在手上的电子计算器上按了几下，很快抬起头笑着说“成交”，并且从书桌后站起身来，随手把计算器放回了抽屉里。
「——来吧，岩濑先生和八木泽小姐。我带两位去见见商品」
直到刚才为止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八木泽愣了愣，但在看过岩濑的眼色后忍住了想说的话，继续默默无言地跟在她的主人身后，离开了会客室。
她大概是想问，自己穿着男装怎么会被认出是女的吧……不过这是岩濑第一次带她来，很快八木泽就会习惯的；毕竟萩野好像就是这么擅长观察人。
也许这就是商人的天性之一吧。
「……这商品，不需要另外带钥匙吗」
「不用。而且岩濑先生应该知道我不喜欢给他们上锁的吧？」
「……」
「而且他生性温顺。毕竟是给岩濑先生家属的准备嘛」
萩野边说着边走在他俩的前方，语气里还是带着不变的笑意。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在遇到的第二个楼梯口下楼，再走一会儿就到了“仓库”的门口。挂着沉重大锁的仓库门前本来没有任何人把守，但今天不太一样……有个似曾相识的人站在那里。
岩濑不禁咋舌，但走在前面的萩野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甚至主动上去和那个脸色冷漠的家伙搭话。
「哎呀，军司君……你不是说要去见原野先生的吗」
军司托了托眼镜，在岩濑和八木泽身上扫过一眼后才转向萩野。
「见过回来了。他俩是怎么回事」
「之前提到的交易」
「……我没听说过」
「因为岩濑先生是直接联络我的嘛」
然后他们低声交流了几句，音量太小岩濑没有听清，很快军司就从仓库门口让开，萩野则熟门熟路地开锁并推开了门，回头让他和八木泽跟他走。
那是一间十分宽广的屋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不过岩濑知道，其实那些东西“全都在”屋里。周围还有几个小门，萩野很快打开了其中一个门，催促岩濑和八木泽快点进屋后从屋内反锁住了门。屋里还是空旷一片，只有光秃秃的几支停鸟枝立着，却没有鸟。萩野示意他们俩保持安静，然后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说话了。
「——你在吧？之前和你说过的新主人，已经定下来了」
八木泽看上去有些不安，岩濑瞥了她一眼，心想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可能也和她差不多。
「这位岩濑先生，你应该认识。今天他就是带你去见新主人的」
话音刚落，屋里忽然响起一阵微弱的鸟叫声，听上去和普通的麻雀声有些不一样，但岩濑说不上来哪儿不同。萩野一边听一边在屋里踱步，等鸟叫声停了，他也忽然笑了。
「这样啊。没关系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好人。要是被欺负了，你再来找我，好吗？」
每次岩濑来提货时，萩野总会对“货物”这样说，说了太多次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发自真心。一开始岩濑听着，还觉得这样容易助长“货物”逃跑的心理，不过自己经手过的每宗买卖后来都没有出过事，后来他也不那么在意了。只要“货物”肯老是跟他走，萩野要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
这次这句话果然还是生效了。他听见那微弱的鸟叫忽然变成一声长啸，然后凭空起了一阵风——在风中他抬手按住帽子以免被吹飞，同时听见身边八木泽低声抽了一口凉气。
刚才还空旷一片的屋子忽然被巨大的白色鸟翅膀占去了三分之二。那只白色的巨鸟在对它来说过于狭小的屋子里蜷缩着身体，头正好位于站在屋子正中的萩野身边，眼神尖锐地瞪着驻足在门附近的岩濑和八木泽，嘴里则持续发出刚才听过的长啸，应该是在恐吓他们俩。
初次体验这种事的八木泽已经不动神色地摸了自己的佩刀，岩濑抬手制止了她。他自己并没有害怕，也毫不在意和这东西近在咫尺的萩野，非要说的话，他现在反而担心它这脾气会不会吓到自己那位胆小的舅舅。生性温顺？根本就是萩野胡扯吧！
萩野似乎也猜到他的客户根本没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回头看了被“商品”逼到房间一角的二人，抿着嘴抬起双臂环住巨鸟的头，并且摸了摸它的脑门。
「——『伊势』，可以了」
巨鸟停住了叫声，艰难地转着眼珠寻找萩野。萩野抱了抱它，嘴里依然说着“不用担心，安心地跟他去吧”之类的话。
「那是一位卧床很久的先生。你的使命是保护他不被『诅咒使』袭击……因为他无力自卫。明白吗？」
它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像是听明白了，用头用力蹭了蹭萩野，蹭得那个穿戴整齐的“人外奴隶商”顿时一身鸟毛……可萩野没有发出任何抱怨。
「我答应过你们，要为你们找到最合适的主人。希望你能像当时一样相信我」
「——」
「……好，乖孩子。」
巨鸟最后又叫了一声，转眼间它的巨体又从屋里消失了，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在再次响起的，那种与众不同的鸟声中，岩濑看见萩野手心停着一只手掌大小的鸟，似乎是……麻雀？
萩野拍了拍身上的鸟毛（它们一落地就马上消失了），走过来把那只小鸟递给了岩濑。它蹦蹦跳跳地飞离了萩野，落在岩濑肩膀上叫了两声，忽然钻进岩濑西装的领子里，再想找时已经不见踪迹了。岩濑不禁叹了一口气，商人则依然露出他的招牌笑容，等待客人接下来要说的抱怨话。
「租借费就要35円，未免太黑了吧？」
「一分钱一分货呀。『伊势』可是我们家最擅长和病人打交道的商品了，和其他只会战斗和诅咒的相比，当然是最适合您舅舅的一款。……啊，您要是打算买下它，价格依然好商量……」
「你的好商量，一般就是狮子大开口了」
「……岩濑先生过奖」
见岩濑挥了挥手，萩野便打住不再说下去，微笑着为他和八木泽打开了鸟类仓库的门。
在萩野的送行中离开那幢似乎总缺乏光线的大宅，他们坐上门外等待已久的马车后，八木泽才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她手里捏着萩野刚才在门口递来的白色信封，里面放着的据说是货款的收据和租借合同。
「……少爷，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
岩濑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抽过信封并随手撕开，抽出里面的纸张来。收据和合同都在，另外还有一张淡黄的书写纸，他展开读了几行，又叠好和收据合同一起放回信封里。这件事他会联系萩野而不是军司，就是为了这张他手写的“使用说明书”；没有这东西，他那个从没见过妖怪的正经人舅舅要是看到刚才的巨鸟，恐怕早就吓死了。
「我还以为……少爷和他一直在谈的是买卖。没想到是租借」
「其实也没差。我们谈的租借期限是我舅舅过世为止；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八木泽点了点头，看上去还有话想说，却一直没有开口。
「怎么了？」
「刚才萩野先生说，那只鸟是最擅长和病人打交道的商品……但他好像有所隐瞒」
「……什么意思？」
「我看到，他身边还有一个……长着鹿角的……」
——什么？
岩濑刚打算闭目养神，却因为她的话大吃一惊，睡意都飞走了。然而男装少女仍然在试图描述她看见的东西，并没注意到自己主人的失态。
「不过那东西比起妖，更像一个成年人……他披着羽织，还带着奇怪的防具。……少爷？」
回过神来八木泽才发现，她的少爷已经完全直起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
「——你一直看得见妖怪？」
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