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閃爍的街燈散發柔和的光,乾燥的空氣捎來刺骨的風與塵埃。小安披著足以覆蓋全身的白被單,輕柔帶著活力的歡呼傳進推開復古百葉門的人耳中。
「萬聖節快樂!」
他一把抓住了血紅的衣襬,又大又亮的黑瞳就這麼盯上那雙鏡片後瞪直的棕褐色:「大哥哥,不給糖就搗蛋!」
「哇──節慶快樂,你是在扮鬼嗎?」
被當頭一撞的Vash貼心地笑著蹲下身與男孩的視線齊平。
距離近得小安能嗅到男人身上散不去的生活味兒。像混合品牌不明的蜂蜜芥末、淋上茄汁的肉排,彷彿亞歷山卓殺出重圍的干邑和威士忌,還有說不清道不明屬於陽光溫馴——以及與非死即生為伍的煙硝味。
除了這些五味雜陳的氣味,Vash一身格外搶眼的穿搭和違反地心吸力的刺蝟頭都讓小安忍不住多看幾眼;也是他將這人作為目標首選的原因。
當然,這些無關緊要。現在開始才是他抓住人家的重點。
「對,我現在是鬼喔!很可怕的那種!我要攻擊你了!」
小安神情變得認真,煞有介事的模樣引人莞爾。
「好可ㄞ──哎呀、好恐怖!我最怕鬼了!」
Vash誇大的神情逗樂了小安,但他高舉籃子的手不見鬆懈,甚至朝對方更加靠攏;放大的音量更足以達到他預想的效果:「被單鬼要討糖,沒有的話我要搗蛋囉!」
他非常戲劇性地從籃中取出了一把膠制抹刀。小巧的刀具在小安堪稱可愛的比劃下像隻奶貓的齜牙示威。
Vash很久沒有遇到這麼討喜的孩子了。以往認出自己的孩童總是像一陣暴風,毫無顧忌地蜂擁而上又一哄而散;不是拿自己當測試炫風飛踢的木人樁,不然就是適合摸爬踢打的人形爬架。
這樣小心翼翼又維持合適距離的嬉鬧,讓他忍俊不禁地佯裝手忙腳亂:「那怎麼辦,身上沒有——」
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人突然就往Vash張開的掌中塞了袋油紙包;且不提長相怪異,卻是這鎮上近期備受好評的零嘴。
他嗅著袋裡洋芋片出爐不久的香氣沒有說話,嘴邊的笑容稍稍擴大了幾分。
「給你給你,慢慢吃喔!」Vash大方地整袋塞了過去。
「謝謝紅衣大哥哥,你人真好。」
雖說拿到好處就見風轉舵的頑童多不勝數;Vash害臊地笑了幾聲,不意外被身後看完全程的同夥取笑。
「才這樣就感動啦,刺刺頭。」來不及點燃的香煙被這名同夥收回口袋,「艦上的傢伙多說幾句,你怎麼就像怕麻煩似的能推就推。」
「說什麼呢?公車算便宜時,你還不是這副表情。」
嘴完這名同伴,被戲稱刺刺頭的Vash眼角餘光察覺孩童雙眼迸出的灼光。他無視身後那人轉眼瞬息萬變的臉色,朝可愛的被單鬼提議:「這個穿西裝的牧師哥哥也可以問喔!」
小安頓時像得到了批准的乖寶寶,蹬蹬蹬地來到揹著巨大十字架的牧師面前。晶亮的目光閃爍著,再次舉起手裡的小竹籃,活潑稚氣的聲音帶著甜軟:「牧師哥哥,萬聖節快樂。不給糖也搗蛋喔!」
瞧瞧這狡黠的機靈勁兒,就連嚴實的布料也難以掩蓋眼裡迸發的勢在必得。
作為巡迴牧師的Wolfwood瞧了眼孩童背後的Vash the Stampede。事不關己的模樣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但這筆賬可以晚點再算。眼下這種模仿流竄市面老套的、利用孩童行騙竊盜的手法,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別說這小子越過了Vash那傢伙的守備範圍,並神不知鬼不覺直直撞上,連自己第一時間也未能察覺就足以起疑;但Wolfwood露出一副既無辜又沈痛的表情,清完嗓子掩飾眼底探究的同時,讓自己看上去像極了愛莫能助的好心人。
這一直是他的強項。不過現在Wolfwood並不想施捨額外的體貼;尤其是對方先開口挑釁的場合。也許小孩背後的勢力涉水極深,可眼前破綻百出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裝的……
「好吧。」他長吁一口氣。
突然覺得自己過去一再退讓得過頭,又或者想得太複雜而杞人憂天了起來。緊接著Wolfwood乾脆毫不客氣地伸手拽過小安以至於離地幾分,突如其來的轉折嚇得孩子唉了聲急促的驚呼。
一切快得眨眼即逝,就連反應過來的Vash都只來得及出聲喝阻。
「不管怎樣都找麻煩的話,那我只好送你不一樣的甜頭了。」
拎起拳頭的Wolfwood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直到這時小安才意識到自己話中的歧義。
他嚇得放聲尖叫:「沒有!我沒有!」
「客氣什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你說那叫什麼節來著——萬聖節快樂啊。」
急得冒汗的Vash終於扣下那顆足以將壯漢揍得滿頭包的拳頭,大聲制止:「Wolfwood——!」
「一個個堵在門口的,還讓不讓人做生意啦!」
幾人一個眨眼幾乎同時間停下動作;情勢猛地迎來一個大轉折。
只見抄起槍枝的彪悍店員氣勢洶洶地衝了過來,喧嘩中摻雜不少店內賞金獵人逐個勘破Vash身份的竊語;見勢不妙的兩人當機立斷扛上行李趕緊逃離現場。
直到甩開追擊、逃離城鎮,確認車尾再看不到任何不是黃沙的存在後,早已帶著小安跑了一段路的他們這才重新有了插科打諢的閒心。
「哎呀,這行李真值錢……」
Vash看著懷裡乖巧的孩童沙啞地苦笑。那麼多人見證,他已經悲觀地預測到接下來的流言蜚語會往何處延展。
「少來,你一開始就沒打算扔。」Wolfwood調整自己倉促中歪了一邊的護目鏡。
並且——該死的。以這老好人狗屎一般的和平主義,半路丟包絕對是排除在外的選項且毫無懸念。
Wolfwood開始深信他即將從一個人的褓姆變成兩個;其中一個是吸引麻煩的人形黑洞,另一個則是弱不經風、連臉都不讓人看的屁孩——不對,兩個都是屁孩。
一個老屁孩,一個小屁孩。
他們疾駛在距離強盜集團橫行的地界不過幾里的幹道上,Wolfwood視線專注前方望不見盡頭的荒漠,但不妨礙那張嘴漫不經心地挖苦道:「號外──號外──號稱人形颱風,傳聞被眾人畏懼的魔鬼槍手終於當街擄人了。洗腦無知懵懂的孩童作團犯案,醜惡行性惡劣至極。他是罪惡;當之無愧的撒旦!帶着苦毒和死亡從天墜落。喪葬日,喪葬日。上帝棄我,使我徹悟;喪葬日,喪葬日。罪孽黑汙繫我肉身,朽敗死水將我重塑。」
幾句仿效報童的吆喝,眨眼變成另類頌主新歌的Vash聽後無奈評價:「你絕對會被上帝打的……」
「人形颱風?」
邊車中被Vash抱在懷裡一路安安靜靜的小安抓緊機會詢問,但顯然駕著車的Wolfwood沒想為他提供服務。
「小不點。有六百億的話,你想幹嘛?」
這話聽起來像藏著陷阱等人栽進去,小不點想都沒想立即皺眉回絕:「我叫小安,不叫小不點。」
Wolfwood吹了聲口哨控制龍頭往十月市的方向駛去,用只有Vash知道的說法隨口提了一句:「刺刺頭,接下來這趟要六小時。」
相當於六個小時的路程讓自己思考,以及期間至少要搭一次手的判決。Vash看著機車黝黑的握把,面不改色地在心頭雙手合十,嚥下唾沫好心奉勸:「……你確定?」
「我看起來像有錢修車嗎?」Wolfwood毫不留情地將清單往Vash的面門拍了上去,一臉無言以對:「作為我六小時的辛苦費,你負責跑腿。」
得了便宜的Vash喔地一聲接下紙端詳了一陣。突然回想前面逃亡時孩童露出的白襯與黑褲,加上掩蓋自己樣貌的白布,他囁嚅道:「不過這孩子的衣服有些舊了。雖然整體還算乾淨,不過這床單明顯是新的……拐賣?」
「我沒有被賣。」小安不懂其中錯綜複雜,只是澄清:「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爸爸讓我來的。」
「還真是心寬得跟峽谷一樣……」Wolfwood忍不住嘴碎一句:「你家呢?」
「是一間世界最棒的孤兒院。」
兩人隔著鏡片互瞟了眼,一時半會兒拿不定主意的Vash沈默半晌,苦惱呻吟。
「Wolfwood……」
「他跟著我們的期間只會遇上亂七八糟的。」
退檔換油的頓響掩蓋了Wolfwood短促的嘆息,風沙將他變得平淡的語調吹得飄忽不定:「現在轉向還來得及。你可要想好了,刺刺頭。」
「我們要去哪嗎?」小安看著一望無際的沙海,陌生的環境讓他好奇又警惕:「不會真的把我賣掉吧?」
Wolfwood沒出聲,他將答覆交給了攤上此事兒的另一當事人;就如他所說的,將決定留給了Vash。然而,小安輕飄飄的問句幾乎讓人眉頭深鎖。
最後,Vash沉吟片刻緩緩遞出一句彼此都能接受的總結。
「陪你回家。」
Wolfwood將車轉向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