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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ers | 最新 (托爾德)

不同於希述和格蘭堡,孟努所在的國度、位處希述西邊的塞尼不是帝國王國,而是由十六個自治邦聯合而成的共和邦國。戰前,這十六個邦各自發展且相互競爭,各有軟硬實力,國家整體卻是雜散無比;戰後,聯邦政府重整,以高度紀律和效率將這十六個邦串聯起來,邦與邦之間互惠互利亦互相制衡,構成細膩而強橫的網,造就塞尼國力與格蘭堡和希述看齊。

能將十六個邦環環緊扣在一起,眼前這位翩翩公子和其家族功不可沒。

列科夫家族的產業在戰前已偏佈塞尼各邦,與邦政府及各路人馬皆有合作。即便大戰令家族家當一度耗盡,時任家主邁可也能在戰後迅速透過家族人脈和政治手腕重建其商業版圖,壟斷國家最重要的幾個行業,從沒落的一方富豪躍升為影響力極巨的全國首富。

邁可猝死,獨子伊凡繼承家業。野心勃勃的他精通各類遊戲,且不帶任何歷史包袱,多番設局鯨吞對手;身家倍速暴漲之餘推倒了競爭者,壟斷的生意越來越多,亦逼死了不少投機者。他早已不是身家大幅拋離他人的國家首富,更是捏著塞尼咽喉的惡霸,實際上能隻手遮天、左右國家動向的商業霸王。

這位霸王正向自己微笑。

對於瑜勒飛給自己介紹了這麼一個在地嚮導,尤多利的心裡不無嘀咕。雖說調查比爾之死一事高度敏感,能被牽扯進來的絕不可能是等閒之輩,但尤多利對眼前人無法投以必須的信任;因而只能提出調查作罷,與萊特原機返回的要求。

尤多利對此人的認知來源於習醫時代。

同學們暗地裡會把她和這異國商人拉在一起評論,皆因两人都生於權力之家,都被視為以本傷人的紈絝子弟。富貴乃原罪,其後所作所為便在其上罪加數等;因著鬥場,因著婚約,尤多利被冠以『血腥美人』『血皇后』之類的罵名。

同樣揹著原罪的他長著一張俊臉,加諸的罪卻不在富甲一方,不在狡詐的商業手段,不在生活的奢華糜爛,而在他對他人的蔑視。他熱衷於玩弄他人心智,設的心理圈套讓人輸盡錢財之餘也輸掉個人;他的尋歡作樂沒有血腥暴力,沒有高牆鬥場,殘酷卻更甚。

幾年前,他的商業作風轉向收斂,落差甚大可謂斷崖式轉型。與此同時,他建立了龐大的慈善事業,重點投放資源於打擊人口販賣上,成為涉獵甚廣的慈善家和人權大使。甚至,他棄掉伊凡‧列科夫,從此姓雲名傾,如外族般開展人生的另一章。

然而,在受害者眼中,罪人是怎也當不了英雄的。

「親王別急。」那人依然微笑著,淡定自若,「我知道親王對我感覺陌生,但王爺之所以讓我來作東,單純是因為沒了我,親王去不了曲道樹林。」

「怎麼說?」

「親王能在希述行使權力,將你們的出境記錄保密。能夠行使同樣權力,將你們於塞尼的行蹤從監控系統上蔽掩的,大概只有我。」

「這事我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這事於你有何好處?」

「我不過是想與親王交個朋友而已,也給朽王爺賣個人情。商家佬嘛,最重要的始終是建立人脈;能結交四海,何樂而不為?倒是希望親王能成全,給大家一個了解的機會。」

只是,這樣的人脈網絡廣得讓人心生畏懼。

無可奈何,只能賭一把,她和萊特隨雲傾登上私人飛機,從塞尼首都烏摩爾起飛前往南部喇克爾邦首府基希。

「到了基希,我會安排親王和萊特先生入住我的別墅,睡一晚上,明早再驅車到巴薩。」

「下機時差不多黃昏。從基希到巴薩不過四個小時車程,不如直接過去。」萊特從空中服務員的手裡拿過酒,突兀地湊到尤多利的旁邊,強行搭話。

「別急。」雲傾笑著,看著萊特那張臉,喝著酒,「基希有個地方,親王去曲道之前必須去看看。」

雲傾所指,正是位處基希的曲道神殿,有千年歷史的地標。

今日的喇克爾邦曾經是雄霸一方的蕃國嘉拉道,農業發展領先整片大陸,是天然的糧倉。蕃王深信神明保佑,賜肥沃土地和分明四季,嘉拉道才能輝煌崛起,便下令打造這座神殿,以祭天地及供奉神明,並建立威望。曲道神殿從興建之初便被視為神之所在,乃祭天的莊嚴場所,千年以來只有君王和神職人員能出入神殿;信仰神明的人們只能努力靠近,以神殿為中心建構生活,形成今日基希城市規劃以神殿為中心的格局。

沒想到,作為外人的他們所見的是長在神殿裡的一棵大樹。

神殿的圓穹頂開了一個大洞,為殿內唯一採光源。白晝,陽光透過大洞傾瀉而下,如聚光燈般把這棵樹幹粗壯卻乾澀的樹照亮:黑夜,殿內地上的射燈亮著,弱得可憐地照射著樹幹。無論晝夜,樹都像枯乾的老人,甚至像是死了般,只剩被強行撐起的軀殻。

站在其下,有人感覺安全,有人感覺惶恐。

「這樹……」萊特抬首看著乾枯的枝椏,「怎麼會種在室內那麼奇怪?」

「問得好。」雲傾邊說邊往大樹走,停在其中一盞射燈旁,「這樹本來在巴薩,數十年前才被搬到這裡來。」

「從曲道樹林?」尤多利看著雲傾;對方微笑點頭。

「曲道其實是神明的名諱。」雲傾收斂了笑容,抬頭看著樹,道,「嘉拉道是大地糧倉,在它旁邊的巴薩當時亦是農業發展不錯的蕃;兩蕃是死對頭,什麼都要爭個你死我活;千百年來大大小小戰爭將土地分來分去,搶的不只土地和資源,還有神授的威望。嘉拉道蕃王建了神殿,說是神之所在;巴薩則說神明在森林,幻化成千年古樹。雖然兩個蕃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人民性格純真,並不真的怎麼在意所謂神授;嘉拉道有神殿,巴薩有神樹,人們有信仰和庇佑,便相安無事。」

「你的意思是,這樹就是巴薩人相信神明幻化的那棵?」

「不錯。」

「不會就是這麼一搬,搞成這個模樣吧?搞什麼不搞,搞搬樹?」

「不就是拜希述所賜?」雲傾笑看萊特,「當年你們國軍大舉入侵,就是從曲道樹林那裡殺進來。不單惡意破壞當地生態,還大開殺戒。當時被殺的,正是千年以來一直守著神樹的孟努人。他們本來可以逃向西邊,但為了神樹,孟努人選擇擋在前方,讓後方的族人將神樹拔起,送到基希。」

「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回事?」

「那是當然。」雲傾抬首看向穹頂大洞灑下的一縷月光,「當然希述國軍氣勢如虹,士氣高漲,又怎會想要提起這場毫不光采的敗仗?」

國軍戰敗,幾千士兵與幾百孟努人同歸放盡。戰敗原因正是尤多利和萊特此行的研究目標 - 孟努蠱毒。

年輕的孟努人連夜將神樹運走,留下年老的擋在前方,將養了多年的蠱澄灑於曲道樹林的奇樹上。奇樹乃曲道樹林獨有,樹幹散發迷香,能引誘任何生物靠近。待希述國軍被走進樹林深處,被奇樹的迷香誘近,蠱便能爬到其身上;孟努人一舉向敵人撲去,再自戕,讓血濺到對方身上,觸發蠱蟲噬咬。蠱毒瞬間竄流全身,致命不過一瞬之事;國軍和孟努人之間的角力僅僅是幾分鐘內的事,两方皆通通死光。

此時,殿的另一邊打開了一道隱閉的門,一抹矮小的身影從裡頭步出。身影迅即沒入黑暗中,像消失於無形;三人卻能感覺到那身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如勾一般狠扯著,並傳遞沉重如低氣壓的能量。不久,身影出現在更靠近的距離,步進微弱月光之下。

大概只有十歲小孩的高度、嬌小的身體,卻是掛著百歲老婦的臉。

「我來介紹。」雲傾稍稍微笑,向老婦頷首。「這位是時任孟努族長彌遠女士。希述的昂親王尤多利大人,和特事顧問萊特先生。」

「你好,前輩。」尤多利微笑。

「這位大人不必喚我前輩。我想,我的年紀比你要小,見識也不見得比你多。」

尤多利和萊特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一臉不可置信。確實,䀶前人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年輕女子,與相貌不符,就像有人在其後配上另一把聲音一般。一時間,二人無法接話。

「彌遠女士請勿見怪。」雲傾牽強一笑,「不過是誤會。」

「是被我的臉嚇到了吧。」

「實在失禮。」尤多利尷尬道,往彌遠微笑,即便對方臉上難說有任何笑意,「還望見諒。」

「你們感到驚訝也是平常。我的容顏衰老,是養毒的後遺。」

「養毒?」

「不錯。」彌遠走向大樹,伸手觸其幹,「一身的毒。你們紆尊降貴來找這裡,也是想知道我們孟努蠱毒的事吧。」

彌遠出生於戰後的基希,不過二十來歲。她的父母是當年護送神樹離開曲道的先鋒,亦是族裡的年輕首領。因著各樣原因,族人一直無法遷回曲道,只能在基希落地生根。然而,她的父母並沒放棄孟努的傳承,自小便向她貫輸民族相關的知識和思想,並將孟努的蠱術傳授予她。她開始以身試毒,從六歲至今十多年;蠱毒在其體內已留有不能逆轉的傷害,讓她百毒不侵之餘亦百毒纏身。繼承了父母的堅強信念,她順利繼任孟努族長之位,畢生守護神樹。

「別怪我說句難聽的大實話,」萊特搶在尤多利前頭,開口問道,「你們的毒連你這麼一個……年輕女子都毒不死,到底能有多強?」

「做事循序漸進,自然不死。」彌遠冷笑,即便臉上皺紋讓肌肉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她沒給萊特一眼,牢牢盯著尤多利,「我從最輕的毒開始。我們研毒數百年,有的是你們無法想像的奇毒。」

「那就得見識一下了。」萊特冷哼了一聲,「最強的毒難道可以蝕骨溶屍?」

「不過蝕骨溶屍,算不上最強。」彌遠依然沒看萊得一眼,往尤多利走近一步,「我能給你們看看真正的世間第一奇毒。不過,我有條件。」

「請說。」

「把神樹送回曲道。」

「女士。」雲傾對彌遠的要求似乎並不詫異,冷笑了一聲,道,「我已說過,喇克爾和巴薩有邦際協議,不會遷移神樹。這事令尊和令壽堂都知道。這事我尚且不能插手,親王又怎能干涉他國內政?再說,神樹現在的狀況是差得肉眼能見,就算两邦政府同意,恐怕樹還沒到曲道便死在途上了。」

「即便死掉,神明尤在。」

眾人無語。對話結束,彌遠回到那道門後,三人面面相覷,然後移步到下榻的別墅。雲傾安排了美酒佳餚,席間分享塞尼的奇聞軼事,總算讓尤多利和萊特從無比的詭異感裡逃出,稍稍放輕鬆了點。

「那個彌遠,」萊特突然嘆了一聲,道,「竟然想要我們替她搬神樹!我看她還是有一舖強人所難的癮。都不知道是不是從小到大毒著毒著連心都毒黑毒懞了。」

「她只是抓緊每個機會去達到她的目的。」雲傾笑得倒是豁達,「孟努人在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勢力;出入神殿也能說是乞回來的。要把神樹送回巴薩,單憑她一己之力根本是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我才不會替她拆人家的宗廟。」萊特冷笑,「外面的人只看到宏偉的神殿,又那管你裡頭養著的是神樹還是神經?」

「對極。」

「雲公子,要不你來說說,」酒下了肚,萊特便把討厭的官腔拋開,直接問道,「不過一棵樹,還是一棵死了大半的樹,真的那麼重要嗎?」

「我想,或許是想要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帶在身邊,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吧。」嘆了一聲,沉默了一瞬,「被逼離開自己的家,是一件痛苦的事。即便那是上一代的事。」

「那……」萊特稍頓,想要理解雲傾臉上突然的愁絲,卻不能,「那麼,喇克爾的人呢?不那麼重要了吧?把樹還回去還不行嗎?」

「神樹搬到基希這件事沒有公開。除了能進出神殿的人外,這是守得很嚴密的秘密。既然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存在,神樹對喇克爾人來說是別個邦的東西,與他們無關,自然不會在乎。」雲傾笑說,喝了一口酒,續道,「但對知情的基希人來說,尤其在戰時已在高位的那堆,動這神樹就等同動他們的命了。」

「因為迷信?」

「可以這麼說。」輕咳了一聲,道,「雖然沒有像巴薩那般遭希述軍隊正面衝擊,但始終是前線正後方位置,戰爭對喇克爾的傷害很深。農業被錘爆,基建盡毀,又得收容來自其他邦的難民,幾乎沒錢展開戰後重建,還出現小型饑荒。但神樹搬到基希以後,方圓二十里範圍內長出了新品種的龍舌樹。樹葉能吃且清甜解渴,樹皮能入藥,果實甜而多汁,能入饌也能釀酒,連樹枝也能研磨成香料,當食材或提煉香薰也行。」

「這些人覺得那是神樹的功勞,覺得把樹搬走的話龍舌樹便會消失?」

「正是。」

「還真他媽的迷信!」

「輪不到他們不迷信。龍舌樹現在牽扯著基希以至喇克爾的多條經濟命脈,沒了的話,影響極具,無人能擔當。」

尤多利一直沉默。

神樹落在何處,對喇克爾權力圈內的人和經歷戰爭的孟努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事;但對戰後生於基希,長於基希的彌遠來說,又可是同樣重要?守護神樹和把神樹運返曲道對她來說是負擔多於恩賜,畢竟為此她把身體弄成這樣,已然無從過普通人的生活;即便有族長的榮耀,也不怎麼是件優差。自小耳濡目染和父母的重點栽培或許能給予部分答案,但卻不足以解釋這樣極端的取向。

她為什麼如此執著?

「親王。」萊特稍稍加重語氣,「親王。你還好嗎?」

「沒事。我在想東西。」

「親王可是在思考明天的事?」雲傾微笑,喝了一口酒,「老實說,我有點不祥的預感。曲道樹林那邊現在是怎麼個狀況,我無法摸清;無人機拍回來的影片也沒什麼看頭。」

「你認為有危險?」

「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鳥事,丟了性命也不是沒可能。」雲傾笑得有狡猾,然後稍稍收斂,「我不知道彌遠說的所謂世間第一奇毒是什麼,但當年毒死希述兩千壯士的毒已不是小玩意。那些蠱不單把人咬死,還將屍體迅速分解;像剛才萊特說的,蝕骨溶屍,一滴不剩。」

「還以為住在森林的少數民族應該性格和善,想不到還養這麼狠的蠱。」萊特說,頭皮有點發麻。

「生命受到威脅時,有多少人還能道義至上?」

「我們拒絕了彌遠,自行去曲道,會不會有麻煩?」尤多利凝視雲傾的眼睛,竟見瑜勒飛的影子,「會不會惹到她?」

「我自然沒說,但不排除這個可能。」雲傾收起笑容,往杯裡斟酒,「戰後這麼多年,無論是巴薩政府還是孟努族人都沒有回到曲道樹林看過一眼。倒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據報到過樹林裡冒險,然後音訊杳然。我們明天便也是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親王。」萊特凝重地看向尤多利,「要不我們再好好考慮一下?」

「你怕?」

「怕。」萊特笑得燦爛,喝了一大口的酒,「我爛命一條,無親無故,死得轟烈倒還精彩; 不要死得太難看就好,有沒有屍體留下也無妨。但你身嬌肉貴,我不單怕你會有危險,也怕讓你受傷受難會遭天譴。」

尤多利看著他,微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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