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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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漫長的兩個月假期,留校人口在返鄉潮過後滅了大半,為了打工留下的陸常棣與待在研究室協助教授論文的季逸自然而然就廝混在一起,偶爾被老師叫去幫點小忙。

他們用上整整一週清空教學大樓廢置多年的地下倉庫,差不多告段落的午後,老師偷塞給他們三手冰啤酒。

大白天就喝酒挺不像樣,幸虧現在沒什麼會碎嘴的教職員出沒。見遠處的建築群在暑氣中搖曳著輪廓,暫時不想回宿舍的他們直接揀了間教室潛進去。

雖說室內比戶外好一點,不過也只是一點點,滿室熱空氣揮之不去,就連電扇帶動的氣流都顯得有氣無力。這陣子地面氣溫直逼攝氏37度,此刻還有精神的估計只剩外頭那些高唱求偶曲的蟬隻吧。煩躁中,常棣率先拉開啤酒拉環,再之後武神季逸也接著跟上。

在常棣記憶中,武神季逸是個不沾酒的男人,每當聚會端出酒精飲料,季逸總推託未達法定飲酒年齡。但老這樣迴避拚酒的季逸一口氣飲乾四罐。酒精含量4.5%,共計1400ml,以初次飲酒的人而言可謂大膽,不過季逸除了臉色稍微紅潤一點以外並無異狀,簡單來說,不是那種不會喝酒的人。

「你這樣挺沒意思耶,季逸你之前明明能喝的吧。」

常棣的埋怨引來青年莞爾一笑。

「嗯,這暫且當作我們之間的祕密吧。只要常棣想要,我沒搭檔的空檔肯定奉陪。」
「哈?奉陪我還有分有搭檔和沒搭檔啊?這算哪門子朋友?」

常棣沒好氣地吐槽,眼前這傢伙身邊的哨兵來來去去,合作時間長短不一,但總不缺對象。他還記得季逸後天就要去外縣跟教授介紹的哨兵會面——對方是高中生,已經確定錄取TP,算他們的準學妹。這番話聽在陸常棣耳中簡直跟拒絕沒兩樣。

季逸滿臉無所謂地聳了肩。「對哨兵來說搭檔渾身酒臭不算好事,我建議常棣記住喔。況且,酒對我而言並非享樂用的飲料而是道具。」
「道具?」
「為了合作順利而使用的道具,就像潤滑劑一類的東西。」

在派上用場那天到來之前,事前練習有其必要。季逸接著補充。

「……怎麼聽起來有點犯罪。」
「啊,也是,一般人會這麼想吧。」  

雖這樣揶揄,但老實說這回答挺符合常棣對季逸的印象。常棣想季逸沒醉,不過的確受酒精影響變得多話一些。

唧唧狂躁的蟬鳴夾入一聲脆響,季逸單手壓扁啤酒罐子。同屆嚮導施力的時候手背青筋微微浮起,比普通人大上一點的手掌骨節分明,屬於異性會形容為好看的手。

常棣遲來地憶起不曉得打哪來的傳聞——季逸這傢伙曾經學過古典樂。一度立志與音樂共渡一生的男人如今站在他身旁,放任手指長出操槍形成的細繭,在這座校園以職業軍警為目標前進……

「季逸。」
「是的?」
「你沒考慮跟哪個人定下來嗎?我是說,嚮導和哨兵之間。」

聞言,武神季逸盯著他的眼睛細瞇起來。季逸打量著他,不過這打量不帶惡意,頂多是好奇為何他突然提起這話題。但是——陸常棣想,以他們認識一年的交情,現在這麼問不為過吧。

不論季逸身邊有多少流言蜚語,以常棣作為嚮導的直覺來看,這傢伙之所以不固定搭檔並非有什麼玩弄哨兵的興趣,而是懷有其他目的。接收問題哨兵、加以訓練後交付他人,這絕非一般嚮導會採取的方式,他好奇季逸真正的目的。

令人不耐的蟬鳴適時安靜下來,彷彿全世界都陪著他一起等待季逸的答案。常棣見季逸頰邊的濕汗沿著下頷弧度墜下。多打量他一眼後,武神季逸慢條斯理開口:

「嗯,說老實話,我不考慮和人固定搭檔吧。」
「為何?」
「因為我是B級嚮導。」
「……」

捕捉到關鍵字,一口氣立刻梗在常棣咽頭,反倒季逸神色平淡地接續話題:「普通的B級嚮導與哨兵結合後能在組織內有何發揮——簡言之,世人對B級嚮導有何期望——常棣和我都想像得到吧,但我不願滿足於此。」
「……所以季逸你想超越社會期望,成為更之上的B級嚮導?」
「確實,可以這麼說吧。從客觀角度來看,嚮導的評價取決於哨兵發揮程度——而我無法培育出最強單兵,不代表我無法從其他方面提升團隊戰力。」
「比方說,從底層提升哨兵水平?」
「常棣理解速度比我想像中還快,太好了。」
明顯被這人低估的常棣馬上提高音量:「都提到組織了,有正常智商的人百分之百會猜中吧,你未免太小看了我!」
「哪裡,我從未小看常棣,一瞬間也沒有。」

說到這,季逸難得浮現無奈的表情。對上那帶有一絲自嘲的笑容,陸常棣陷入不自然的沉默。

他算明白這傢伙不固定搭檔的理由了,不過,季逸口氣彷彿屈服於級別才選擇這樣的方式。思及此,常棣明白自己該有所回應,但以他的立場實在不好說些什麼。

陸常棣與武神季逸大一入學測驗恰好同梯次,彼此都看得到對方表現,只差最後分別帶開的關卡。和哨兵合作的那個關卡結束後幾天,評比結果出爐。常棣不認為季逸跟他之間有何差距,然而評比方式顯然對他更有利一點——季逸評比結果為B級,而他比季逸高一階。

『我雖然分到A級,但和你也沒怎麼差啊。』

雖是肺腑之言,常棣卻無法輕巧說出口。否定評級便等同否定掉季逸彼時與此時的努力,常棣隱約查覺這是武神季逸的逆鱗。

不過放任話題結束更沒意思,陸常棣伸懶腰吐了口長氣,朗聲道:「所以季逸你提拔哨兵是想證明『自己是最強的B級嚮導』,對吧?」
「正確來說是想證明『作為B級嚮導能在組織內發揮最大功用』,不過常棣要這麼理解,我不否定。」

迎合了頗為自信的這句話,陸常棣看季逸愜意地勾起嘴角。

常棣不自覺跟著笑了。「但依我看,季逸你定的目標挺不簡單的,像是……喏,假如你打算分發到最能發揮的單位,就得趁畢業前做出上頭會信服的實績吧,不只合作過的人數那些。」
「嗯,常棣考慮得沒錯,所以我想——」仔細傾聽完他的感想,季逸方提起話頭又頓下,是過了半晌才銜接起對話:「我想,哪天我會和失去嚮導的哨兵合作吧。」
「欸?」

這麼說的季逸俯低視線,隨著掌心收闔,金屬罐碾壓的吱嘎聲再度刮痛耳膜。

「雖說現代哨兵失去嚮導不會立即死亡,但一定程度內會喪失作為士兵的能力。級別越高的哨兵分離的撕裂感越重,即便回歸軍隊也無法恢復原先水準。」選擇自殺的個案亦零星可見。季逸放緩語速補充道。
「就國家立場,失去任何哨兵都是損失。既然我想透過哨兵證明自己,勢必得和這樣的對象合作一次。

季逸抽離情緒的陳述到此為止。理解同屆嚮導想表達什麼的陸常棣無聲張嘴幾秒又闔上。季逸的想法超脫預期,但這不足以構成恐懼,常棣拿不準讓他心臟噗通亂跳的原因為何,直到事後他才理出脈絡——作為嚮導,陸常棣打從心底拒絕想像與哨兵分離的場景。

蟬嘶聚散之間,常棣聽見自己嚥下口水。

「……我明白季逸說的,這的確算在組織內完成最佳發揮沒錯。」反芻完季逸所言,常棣偏了偏頭,「不過很明顯,現階段季逸缺乏對象吧。」
「是的,對我有基礎認識——至少願意和我短期合作。考慮到成果,以B級以上為優先……總結來說,可遇不可求。」

以最後這句作結,季逸抬起頭。烈陽射入室內,照亮那對以黃種人而言過份淺淡的眼珠子。與陸常棣筆直相迎的棕琥珀色眼眸覆上一層清淺的光,常棣不知道那是出於期盼亦或出於其他情感,他只是——

當他得知季逸與復學的穆萬里搭上線,常棣沒怎麼意外,正如季逸所言,他想在組織內證明價值就得豁出去抓緊一切機緣。

儘管理性如此說服自己,等實際見到兩人相偕同行的那天,陸常棣內心依然感到一陣衝擊。他無法控制自己回想穆萬里與他的前任嚮導,以及那名女孩與季逸相處時的模樣。

直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伴隨接觸次數增多,那抹異樣感與惆悵逐漸消散,最後成為一種習慣,他開始適應季逸與穆萬里互為搭檔的事實。只是時至今日,與季逸獨處的每一刻,陸常棣仍無法提起勇氣將『穆學長是你可遇不可求的對象嗎』這句話問出口。

他知道要是季逸誠實點頭,他或許會忍不住送上一拳。



……風吹了起來。

氣流席捲間,湛藍天空倏地浮現巨大的黑影。

遮蔽日光的龐然大物自軀幹左右展開羽翼,帶有尾羽的那道影子尺寸遠超越台灣所有鷹隼。一察覺這點,行走於大樓間的常棣與季逸立刻抬頭望向黑影的主人,而進入他們視界內的——那個是誰正在操弄著玩耍的風箏,並非鳥兒,亦非哪個人的量子獸,更不是陸常棣曾與季逸一同遙望過的食猿鵰。

那頭世界上最大的鷲迄今仍未迎來適合的風。

狂風颳得季逸風衣下襬獵獵作響,也吹亂了季逸額前覆蓋的瀏海。嚮導青年素來平靜的臉此刻竟顯得有如迷途孩子無措。陸常棣見武神季逸抿唇,臉頰繃緊肌肉,仔細確認畫面後才緩緩放鬆下來。

「是誰在學校玩風箏啊?也太無聊了吧。」同屆嚮導的心聲不自覺滲透過來,常棣代替對方皺起眉頭,從他們站立的位置看去,能見到中央廣場的幾名學生在行政人員喝斥下收合風箏線。

鳥型布面風箏逐次降低高度,最後擊上地面。常棣聽見身旁的青年若有似無地嘆了一口氣,作為歸納他情緒的餘音。

「不知道,不過,」與常棣望著同個方向的武神季逸並未收回視線。嚮導青年選擇再度仰頭,他凝視天空擠出自嘲的苦笑。

「……一瞬間,我是期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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