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06.



當木兔光太郎在桌上一字排開事先備好的參考用書與講義,其中甚至包含筆記本,以及開啟了錄音功能的手機時,黑尾才查覺事態的走向非常、非常不對勁。

「我說你、這陣仗是怎麼回事?不就只是一門課嗎?」

「你才是、麥茶以外不就毫無準備嗎?」木兔伸掌直搗黑尾身前空無一物的桌面,使勁拍了三下,「這可是攸關我未來的人生大事啊!黑尾你這麼不放在心上簡直沒血沒淚無情無義!」

「這種時候四字成語倒是背誦得挺流暢嘛……」

 

夜久於平日慣常的席位坐定,兩手握著筆記與教材輕扣桌面,也忍不住拿眼瞟向木兔跟前的書目。

「圖解AO性別結合、Alpha與Omega的365天、終結迷思:關於結合的五大常識謬論……這都是些什麼?」

「那門課的參考書目。」黑尾搶在木兔比手畫腳差一點便能吐出答案前開口,看著夜久依然高高皺起的眉頭,他又微微歪過頭,以下巴示意著那疊可攀上茶杯高度的書塔,「就是那門給未結合alpha的必修課程,不計學分但列入畢業門檻。啊,據說也是omega的擇偶門檻喔。」

「這個我知道,」夜久的兩道眉又朝眉心擠了擠,放棄了調侃或品頭論足,「無意冒犯,但我以為會抱著一疊書啃的人是黑尾,所以我想問的其實是發生了什麼事。」

「呀、原來在夜久君心目中我是這番上進模樣。」

「才不、我是對你那裝模作樣無言到不行,明明沒近視學人戴什麼平光眼鏡啊。」

「──夜久!我看錯你了!」

「喂,木兔,把這些話錄進去不要緊嗎?」

 

 

當赤葦京治提著塑膠袋,以肩膀推出門縫並低聲報著「我回來了」時,隔秒抬眼所見便是這般奇妙的光景:木兔光太郎半身橫過桌面,手指半刻不歇地點著手機螢幕,像是打算戳出洞似地;而夜久衛輔縮於前者的臂膀下,克難地扶住傾頹的磚頭書牆(動作像極了觀光客總會對比薩那座著名斜塔擺出的經典姿勢),卻沒能即時挽救滾落桌面並拖曳了一道長長水漬的茶杯。

對此赤葦連眉梢也不曾驚動半分。

「木兔前輩。」

「等等、我知道啦、我馬上收拾!馬上!……別瞪過來啊,赤葦!」

黑尾吹了聲口哨,目送木兔飛也似地逃入浴室,接著起身繞過書桌,在赤葦彎腰卸下布鞋時接過塑膠提袋,並順手帶上門。

「辛苦啦。」

「不會,倒是看到油菜花特價,不小心買多了。」

「這樣啊,那就只好麻煩赤葦君這兩天來幫忙解決啦。」

 

一旁的夜久冷不防地打了噴嚏,隨後無奈地朝兩人比著歉意的手勢。

 

「赤葦啊──」木兔從浴室門後探頭,雙手捧著水盆,一腕搭著抹布;儘管面朝呼喊對象,卻也沒讓盆裡的水花掀翻半滴。「你什麼時候才會從家裡搬出來?老實說,我最近開始覺得這間屋子太小啦。」

練習結束也老往這裡跑,明明就和同居沒什麼兩樣了啊,木兔嘟囔著。

儘管清楚這句話並沒有隱含其他暗示,但黑尾還是不免心虛地瞄向沙發床後緊閉的壁櫥。早在赤葦順利考取志願學校之際,某一次他偕同赤葦返回家,便被強勢的母親塞了一套完整的寢具組。離開時,兩人手裡各別提著一只防水尼龍材質收納袋,他的臂彎間還夾著全新的人體工學枕;而這些另類的升學賀禮都隱匿在壁面拉門內,幾乎每逢週休便會取出鋪張。

 

一年前,新年過後,待二月的個別入學測驗放榜,黑尾便與赤葦約定好向彼此雙親坦承未來的打算。儘管事態進展遠比預期來得平和且順利──如果不計入赤葦的父親百般變化包裝的進路詰問──但礙於仍未達成年公民身分,即便達成實質上的結合,這般伴侶關係在法律上也不具效力(基於通稱為「Omega保護條例」的法則限制);若再加上畢業後的就業考量以及職種穩定性,便確實進展成為期三年五載、無年資上限的結合馬拉松長征,而贏得殊榮的獎勵得是一枚咬痕的許可證書。

前因說來話長,但這就是黑尾至今孤身蜷曲於學區一處約八疊大的宿舍,而他(預定)的結合伴侶仍扮演通勤族的原因。

 

「原先說好等大學生活再穩定一陣子後,不過……」赤葦抿起嘴唇,讓短暫的空白補足省略的說明,「雖說出於練習與打工的緣故,我媽的原則似乎也開始動搖了。」

「動搖?」木兔古怪地瞇起眼睛,模仿著音節,任擰出的水聲稀稀落落從指間落下,接著他猛然回頭盯向黑尾。「這和你要我幫忙搬家是同一回事?那個交換條件?」

「慢著,我有點混亂了,你們到底私下有多少樁交易吶。」

「唔……上禮拜收到一份租屋指南與特輯,於是和黑尾前輩稍微討論了下。」赤葦從冰箱取出麥茶,替夜久重新斟滿水杯,「至於木兔前輩和黑尾前輩的交易,大概也和這個相關吧。」說著屈指點敲了敲木兔位置前的書塔。

「課堂報告?」夜久挑起眉,噘嘴一字一字地推敲,「別告訴我,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要作為唯一在場的beta聽眾,被迫聽取性別結合的親身經歷,僅有的同伴還是一個未結合的alpha?」

「你漏了一點,」黑尾好心地開口提醒,「學術研究。」

夜久重重吸了一口氣,鼓起雙頰,轉身打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木兔起鬨買的新上市調味啤酒,然後手指按著膝蓋,忿忿地盤腿坐定。

 

 

 

有一則歷史久遠、關於alpha追求omega伴侶的儀式是這麼一回事:alpha擇選一個晦暗的夜裡前往omega居處,而omega則要確保房內沒有過多的照明,兩人在一派昏暗朦朧中耳鬢廝磨。隔日清晨alpha必須於拂曉前離去,並約定下一次來訪的新月之夜;如此反覆數月,久而久之方才確立了情人的身分。

就歷史學的角度,這段說明似是闡述了夜襲文化的由來;不過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倒是提供了alpha與omega定時交換信息素的佐證。

 

黑尾閤起手中的結合宣傳小冊,伸展著僵硬的肩膀,向後陷入沙發椅內喟然嘆氣,惹得坐在身旁的赤葦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還有二十分鐘,黑尾前輩。」

「真假?我已經被這本冊子不知道催眠了幾回──」

黑尾拉長了語尾,比起強調,聽上去更像是在暗示著什麼。赤葦了然地對他眨了眨眼睛,歪頭露出了脖頸挺直的一側,於是黑尾沒能忍住一聲呻吟,迎頭埋入赤葦的肩窩當中。

十分鐘前護士為他施打的藥劑,不僅僅強化了信息素的釋出量與有效濃度,連帶也加強五感受器的敏銳度。當黑尾貼近赤葦頸側的筋絡嗅聞信息素時,他感到心臟一陣抽緊似地戰慄,彷彿聽見血液急急湧過太陽穴的回音,額頭與耳尖都熱脹著。但那同時又令人心神愉悅,像是盛午徐徐拂過頰側的暖風,也像是墜入深層睡眠前霎那間的渾沌。

赤葦調整坐姿,向黑尾更靠近了些,側首抵著他的頭。走道對側的玻璃隔幕忠實地映照出他倆的坐姿,彷彿交頸依偎著彼此的水鳥似地。

「有好一些嗎?」

「嗯哼,」黑尾從喉嚨中擠出哼聲,又努力嗅了嗅,「赤葦的信息素有一種慵懶的氣息,感覺很舒服。」

「是嗎?」

「就像曬過太陽的棉被,不過帶有一點像蘚苔一樣的溼潤感,不會太……乾燥?讓人想打噴嚏那種。」

「辛辣?」

「啊、對,就是那個,嚴格來說其實是痛覺?」

他停頓了下,接著放任思緒牽引,喃喃叨唸著平時不太在意的抱怨,大約是校園近期流行的人工噴罐?還是某一次戶外實習的採樣?赤葦只是簡短應聲。

「我對我自己的信息素,倒是沒什麼感覺。」

「唔。」

「畢竟很長一段時間是帶著黑尾前輩的信息素,」赤葦說著,儘管黑尾無法瞥見他的神情,但不難從信息素中的細小分子、頸側與下頷間些微竄高的熱度,捕捉到一絲促狹的情緒,「很久之前,當木兔前輩聽聞音駒和烏野之間『垃圾場決戰』的暱稱時,曾經朝我扮了好陣子的鬼臉。」

「……垃圾場裡的野良貓?」

「是的,還帶有魚腥味那種。」赤葦收起下巴,認真無比地回道,但還是忍不住短促的笑音,「最後連自己都意外,怎麼就習慣了這個味道。」

「啊──這樣啊,恭喜你也加入垃圾場的一員噢,夜久一定會感動死了。」

「恐怕要讓夜久前輩失望了,角鴞 [k1]才是都市常見的猛禽呢。」

「嗚哇、這設定聽起來就是在一旁湊熱鬧看好戲的傢伙。」

「心血來潮時,八成還會跳入烏鴉的一方助陣吧。」

 

他們就這樣不著邊際地談話,話題中心不自覺偏離,向著不在場的某人打著轉兒。陽光透過綠蔭與玻璃篩入,將兩道背陽的影子拉得極長;空調的運轉聲低隆隆地晃動空氣,釋放出新一波淡化信息素的調節劑,挾帶著醫療酒精氣味。

黑尾不知道是否該歸因於此,但他確實感覺左右額角與後腦的鼓脹感逐漸平息,用不著再掐著腕隧道徒勞抑制脈搏撼動頻率。彷彿用罄全身氣力似地,痠澀的睠意結實壓著眼皮,但黑尾還是留意到赤葦的手指悄悄繞來,從他的左手中拉出被捏紅的右手(他們又是在什麼時候沒繼續說話了呢),拇指輕輕揉著手腕內側。

「藥效似乎已經過了喔。」他出聲提醒,但赤葦只是簡單應聲,又轉過肩膀,一手小心托住黑尾的頰側,另一手探入耳下頸側的脈搏處。

這樣的碰觸實在過於小心翼翼,他想著,就像對待過熟的柿子或是新鮮的豆腐,就像那些午間劇裡總是用捧心般的姿勢捧著omega情人的alpha。

「感覺頭痛噁心?」

「差不多沒了,大概?」

他看著赤葦眉目間略為擰起的狐疑神情,笑著低頭以鼻尖摩過對方手腕內側的脈搏點。「挺好的,現在能夠更清楚感覺到赤葦君的信息素啦。」

「黑尾前輩的信息素倒是沒什麼變化。」

「唔,醫師剛才說了,這只是一個過渡期?」

「我已經開始想念起野良貓的信息素了。請爭氣點啊,黑尾前輩。」

黑尾吸了吸鼻子,應答聲埋在赤葦的掌心裡像是嘟囔般。

 

 

 

 

「說實話,我挺在意,」夜久以鉛筆尖在紙上敲出一連串節奏,對於自己出聲打斷黑尾的長篇敘事絲毫不感愧疚,「旁邊沒有待診病患對你們公然曬恩愛提出什麼嗎?打噴嚏或假裝咳嗽之類的?」

「當然有,一位等候叫號的婆婆笑咪咪地給了我們糖果。」夜久發出嘖聲,而黑尾咧嘴無視了他的冒犯,「她還說──真是可愛的小情侶,這可是原話,原汁原味,沒有半點添加物。」

 

赤葦探身,伸手在木兔的手機螢幕中點選了暫停錄音的指令。

 

「欸、啊──黑尾吶、你剛才說那個檢查是什麼?結合前的定期追蹤?每對伴侶結合前都要做的身體檢查?我記得──」木兔突然收聲,古怪地擠眉,又突兀開口,「我記得──那種檢查只要做一次不就好了?有補助的那個?」

「不不,我的例行檢查算是醫生建議,有鑑於不完全結合的例子並不多見?」

「我從來沒這麼慶幸自己不是念醫科的料,」夜久說道,「想像一下哪天在研討會上讀到似曾相識的個案經歷,還得和同堂一門正經八百地研究你的下視丘。」

「聽起來很適合成為搭訕話題啊,『嘿這名個案是我高中時的孽友,我們同班又同一個社團直到大學,順帶一提我是夜久衛輔,很高興認識你噢』。」

「赤葦,那傢伙第一次和你說話時就是那張臉嗎?」

「嚴格說來,連談話都算不上啊。」

赤葦予以回應的同時,刻意朝黑尾的方向捎來一計瞥視,嘴角抿起笑意。

「欸、欸──聽我說啊、伴侶結合前不是有個信息素的檢測嗎?你和赤葦做了嗎?那個檢查?」

「這個嘛,我想想,剛才說到哪兒去了?」

 

 

 

 

在西方基督教會婚禮裡,由司祭主持一對新人在神與眾人的見證下宣誓,流程的最後,司祭將會宣布新郎可以親吻親娘(在基督教信仰裡,婚姻仍然被視為僅是alpha男性與omega女性,或者beta男性與beta女性的神聖結合)。這個親吻的意涵,在現今文化領域與社會學領域研究當中,普遍認為包含了「交換信息素」的用意。特別是alpha與omega的結合,這是真正建立紐帶(bonding)之前,雙方肢體上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一般認為,透過這樣的親密接觸,交換彼此的氣味,有助於日後的交媾結合更加順利。藉由嘴對嘴的親吻、以嘴碰觸脖子或肩膀,或者是以嘴和鼻子接觸手腕,都能夠達到氣味交換的目的。……

 

已經是第四本了,黑尾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每次前來醫療中心的目的,究竟是例行性檢查、還是為了協助消耗院內印製過多的宣導手冊。

他在赤葦詢問般的目光下收起手冊,漫不經心地捏了捏手腕處抽血後黏貼的脫脂棉花。

 

當提示燈終於亮起他與赤葦的排序號碼時,接下來又是類似的程序:前一次檢驗報告的說明啦、基本的體適能檢查啦、本階段的注意要點啦、下個階段的說明啦,等等,等等。

直到醫師朝他擠擠眼,「那麼,看過了?」

黑尾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茫然地瞪向赤葦;而他的伴侶瞄向那本新入手的衛教手冊,同時以嘴型無聲地給予提示,他才忙不迭送地直點頭,「上面說的都是真的嗎?」

「唔、雖然基於閱讀和宣傳考量,多少會增添趣味性的內容,」黑尾可不認為追究誓婚之吻的由來算得上是有趣的內容,「不過大致上,我想是的。還是說,有哪裡讓你困惑了?」

「交換氣味,」他不下意識地舔舔下唇,開口說道,「對這個世紀的人類來說,親吻或是擁抱簡直算不上難事,對吧?怎麼能斷定這能讓結合更加順利?」

在說話的同時,黑尾感覺到來自左臂的輕微壓迫,而赤葦仍定定地挺直雙臂捏著膝蓋,神情宛若課堂上永遠占據第一排座位的學生,像是方才的推搡不過是不經意的觸碰。於是黑尾選擇以同樣的方式回敬。

不幸的是這細微的角力沒能逃出第三者的觀察,醫師用鼻子發出哼哼聲,聽起來就和咳嗽差不了多少。

「嗯──首先,你們知道交換氣味是怎麼一回事嗎?」

他和赤葦總算對看了一眼,「讓信息素留在彼此身上?」

「就字面意思上是這樣,不過,要達成結合可不只是如此……這個稍微借我一下,我記得……」醫師調整著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手指快速翻過單薄冊子的頁面,「啊、這裡、就是這段──『一般通稱的標記行為其實並非準確的說法,所謂的伴侶結合,不僅僅意味alpha在omega身上留下信息素等占領標記』,接著看這裡,『經由雙方信息素交換與咬合,產生兼容alpha與omega雙方特徵的信息素,而這個全新的信息素也只有結合伴侶才能共同享有……。』」

醫師停下引述,從滑落的鏡框上方盯著他們,像是期望從這刻意的空白中聽見眼前兩位年輕人旋緊的腦迴路發出喀鏘的解鎖聲。

於是黑尾清了清喉嚨,「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到底還是對國民性別教育抱持太高的期待。」醫師咕噥著,音調不重,不過足以讓黑尾瑟縮了一下。他不知道為什麼赤葦依舊能夠直挺背脊地坐著。

「不管是交換氣味還是結合,都不單單只是你,」說著食指朝黑尾鼻尖前點了點,「信息素過度壓抑導致釋放不足,或者是你,」然後又朝赤葦的方向比了比,「信息素長期分泌低落。不是alpha或者omega單方的問題,這是關於你們、是需要兩個人一起去組構的過程,所以──最後只會是你們兩個共同得來的結果,明白嗎?」

 

 

 

 

木兔瞪著眼睛,兩道眉毛一高一低,不協調地斜斜張起,「明白什麼?」

「不知道欸,我猜是幸福伴侶的經營之道?」黑尾猛地向後傾,手掌鬆鬆摀著嘴,試圖模仿木兔一驚一咋的神情。倒是夜久托著左腮,瞇起雙眼覷著他和赤葦之間微乎其微的間隙,露齒笑得簡直可說是不懷好意。

「那麼結果呢?那個檢查的結果?」

「那個啊,」黑尾古怪地瞄了夜久一眼,接著又瞄向赤葦,收到對方聳聳肩的示意,才又接續回道,「赤葦的信息素已經恢復到平均水平,不過我的才剛巧低空飛過標準值。醫師還碎唸我是他見過的年輕個案中,最不像alpha的一個。」

「啊,也問了下一回檢查時,是否方便讓他的助理學生在旁觀摩呢。」

「欸、這種事就別說出來啊──」

「真是明智的醫師呢。」夜久挑起水杯的杯緣,手腕緩慢地打著轉兒,「說實話,攔網還算拿手,但進攻時都是投機取巧而不是靠力量取勝,這點還真的不像alpha。」

木兔直點頭,應和著夜久的點評,不時加入阿黑你真的該提升鍛鍊強度啦、要參考一下我的菜單嗎的背景音效。而黑尾僅僅上翻著眼,起身宣布該是時候準備晚餐。

木兔猛地大張雙手,跟著又用力拍上兩頰,摀住臉發出一聲拖長顫音的哀號。

「啊啊啊啊──我的報告──」

「怎麼?別告訴我死線就在明天啊。」

「木兔前輩應該是在懊惱,整個連休都要花在報告上吧。」

黑尾聳聳肩,小心從一雙雙的鞋子間跨步,順利拉開門鎖。

「啊、別擔心,我會幫忙督促木兔整理錄音。」他聽到夜久開口說道,抬頭一瞥時見到夜久朝著赤葦揚手比劃,又明目張膽向著他的方向比了比。而夜久在對上黑尾的目光時,面上的從容笑意更多了一分促狹意味。

於是黑尾站在門外,一手抵著門面,另一手抱著塑膠袋,等著赤葦蹲下身重新繫緊鞋帶。

 

「嗯──」當門復又闔上時,黑尾領在前頭,慢慢踱步著,「除了什錦蔬菜,我想說再煎個漢堡排,誰讓裡面那兩位食客基本上是肉食派。」

「那麼我先幫忙處理肉末?」

「還有洋蔥也要拜託你了,」黑尾皺緊了眉頭,「碰到那東西,我的眼睛就像得了花粉症一樣。」

「還真是貼切的比喻啊。」

 

位於樓梯旁的共用廚房距離並不遠,幸而公寓裡的學生族群對於環境清潔還抱有一定的共識,至少流理臺內見不著未放掉的汙水或油膩的外送餐盒。赤葦趁著黑尾彎身找尋鍋碗瓢盆時,俐落地將塑膠袋內的食材一一分類定位,把諸多待沖洗的根莖類收攏至流理臺內。

「那個啊、抱歉了,赤葦。」

「關於什麼?晚上沒有涼拌油菜嗎?」

黑尾總算及時把笑音轉為喉嚨間嗆住的咳聲,「不是、我是指──木兔的報告。」

「黑尾前輩不是事先徵詢過我的意見了嗎?」

「你還真是毫不在意啊……」黑尾咋舌,捲起袖口開始剝起甜豆筴,「我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問答,沒想到他還準備了錄音……有些檢查過程就算只講個大概也挺尷尬的。」

「我還以為黑尾前輩已經沒有尷尬的情緒了啊。」

「不不不,赤葦君才是完全沒有內建那種成分吧。」

赤葦稍稍仰起臉,卸下肩膀,有條不紊地撕去洋蔥的外皮,「不過,我是真的覺得沒什麼。」

「是嗎?」

「嗯哼,畢竟省略了最令人難為情的階段。」

「什──等等、你是指那個嗎?」

「是的,就是那個。」赤葦微微歪頭,暴露出挺直的脖頸一側,「每日課題。」

黑尾沒能抓穩瀝乾的豆莢,紛紛又從手指縫間墜入水裡,激起的水花落到了他的鼻尖上,讓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哇喔,這種事當著未結合的alpha講,就算是我也忍不住覺得同情。」

 

 

 

 

每日課題這個稱呼,其實最初是負責指導的護理長的專用稱呼。當時他和赤葦領著醫師填妥的單據前往另一樓層的科室,經過簡單的報到手續後,便被分配至諸多隔間中的一處,隔簾之後只簡單擺著兩張摺疊椅。他們倆各占了一張,無所適從地面面相覷。幸好護理長沒多時便闖了進來,另一名新手護士再次替他們測量了血壓值,然後便開始了交換氣味的實地演習。

「吸一口氣,就──放輕鬆。」護理長舉肘將瀏海攏至耳後,接著又急切地連連呼聲,「不不不、別那樣!那種角度!這可拍不出好看的紀念照──」

接下來整整一個小時裡,他們大概嘗試了二十種新手入門姿勢,每一個動作個別微調了不下四次,最後總結出最適合的三種方式──彼此牽握時掌心自然嵌合、嘴唇輕貼右手大拇指根部至脈搏一帶,以及如同貓標示氣味,以額頭到眉心的範圍為支點來回蹭弄赤葦的頸部左側。

「你的alpha還挺黏人的,是吧?」

最後護理長一手撐著腰,舉肘發還單據時,向赤葦擠眼說道。而赤葦回以聳肩,介於瞭然與無謂之間,至於黑尾則是配合地笑得無辜。

那一天他們離開醫療中心時,肩頭上仍縈繞著彼此的信息素。經過每一盞信號燈前,他都要裝模作樣地立起運動外套的衣領,好讓頸側縈繞的信息素能夠更嚴密地裹住自己。黑尾挺喜歡這樣,而當他望向赤葦時,注意到對方會在每一次駐足的時刻,不時縮起肩膀徐徐吐氣。他知道赤葦也同樣喜歡。

 

 

 

 

後來當黑尾讓赤葦把湯鍋端到房裡時,隔秒便換來木兔光太郎堵住廚房門口,宣稱要來幫把手。而留在房間裡的夜久俐落地端著書塔轉移到床腳,同時回應赤葦的問話(「不、沒有,怎麼可能完成。」「剩下的就讓那傢伙獨自頭痛吧。」),直到他注意到從門後小心繞出的黑尾時,才又不自在地扭了扭鼻子,嘀咕著與信息素相關的抱怨。

 

「老實說,我很好奇啊,不是有『料理當中加入了愛』這種說法嗎?」木兔匆匆往嘴裡塞了一口飯,下巴動了兩下,跟著又揚手比劃,「我就在想,混入的其實是信息素吧?吶、夜久有什麼感覺欸?」

別拿筷子指著我啊,夜久不以為然地吸著味噌湯汁,用筷子攪開蔥花,「如果這麼容易就能留下氣味,應該會爆發不少食物不適的社會事件吧。」

「啊,不過,小時候在家裡慶祝結婚紀念日時,有時候會覺得那天的晚餐不太合胃口呢。」黑尾開口回道。

「哈?看不出來你們家會慶祝結婚紀念日啊。」

「我老爸到現在每年都還會在那天提前下班,排隊買蛋糕喔。」

「嘿──真難想像。」

黑尾聳聳肩,而坐在隔壁的赤葦已經添好了第二碗飯。

「啊、還有白飯嗎?」

「要再一碗嗎,夜久前輩?」

「喔,那就麻煩了──」

「食慾不錯嘛,夜久。」

「聽了太多我原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接觸的性別教育,就算只是動腦也很容易餓啊。」夜久接過赤葦遞來的碗,稍微抬肘,好給湊身夾菜的木兔讓出直行通道。「話說回來,剛才木兔那樣一講,我才想起來中學時候有過食物不適──還是該說信息素不適啊──類似那樣的經驗。」

像是沒有留意桌前的三人不約而同停下手邊或嘴裡的動作,夜久仍自顧自地說著,「記得是隔壁班的女孩子做了些餅乾,送給哪個朋友來著......然後分著吃了一片,就一片,我接下來都在保健室裡躺到放學,還不得不向教練請假。」

「那個……不是食物中毒嗎?」

「這說法對人家女同學也太失禮了吧……沒那麼嚴重啦,大概就只是過敏反應吧。」一股腦說完後,夜久又重新動起筷子,大口吞著飯。

 

妨礙別人談戀愛的傢伙、還真的會被馬踢啊……。木兔好不容易從驚嚇與畏縮之中回過神,低聲又快速地補足感想。

而赤葦呢,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再次專心致志地朝盤中剩餘的高麗菜絲進攻,只在黑尾喝完最後一點湯汁、著手收拾個人餐具時,才又不鹹不淡地開口。

 

「黑尾前輩,我們這裡平時有準備胃藥嗎?」

 

 

 

 

黑尾還記得收到的第一本衛教宣導手冊,頁數很薄,內容大半是些不同性別的結合伴侶向潛在的準伴侶精神喊話,仔細看下來,其實不難發現當中的經驗分享大抵循著一套簡易公式:兩人相遇,信息素參與其中,如同酶催化加快反應,最後導出幸福結局(目前看來都是不可逆的化學式)。

他一開始揣測,得出這大約是基於善意,經由刪減而得到的最大公約式;不過直到親身經歷後,總算能慢慢體味生命中總是有許多過程不足向外人道。

黑尾當然還記得,伴隨第一本宣導手冊而來的還有血液檢驗報告。那時他與赤葦個別單獨進入診間聽候結果,打印墨水僵硬地為陌生的英文代號與數值列隊,而橫亙在診療桌另一側的醫師以手指代替原子筆,應和著口頭解說逐一指示。

 

他說,以同齡層平均值來看,你目前的信息素很難達成穩定的結合。

 

類似的例子,大概就像施打疫苗?想像未發育成熟的alpha信息素是活性減毒疫苗,而不完整結合則是引起免疫反應的措施,當這種鏈結反應消退後,便在omega體內留下了針對這種alpha信息素的自然抗原。很遺憾地從以往的檢驗結果來看,你的信息素分泌水平即使在國高中的成長高峰期,也一直沒有明顯的增幅吧?這很有可能是因為以往經常性抽取了信息素的緣故,那麼接下來我會建議……。

 

第一次例行檢查的回程路上,黑尾和赤葦提起了報告結果,用著自認最語重心長的語氣半字不遺地轉述醫師的建議,也用著和看檢驗清單時差不多的注視力度凝望著赤葦的側臉。

「也就是說,」赤葦思索片刻後,頭也沒回地開口,「至少在下一次發情期的時候,我們都用不著有所顧忌,對吧。」

「哈?慢著……你這孩子怎麼會得出這種結論啊。」

「這樣也好,比起醫療中心的單人間,黑尾前輩的租屋裡還有不少素材。」

「原來你是會在公開場合講這種話的類型嗎?」

「是啊,黑尾前輩感到困擾了嗎?」

 

即便是言語嬉鬧之間,赤葦依舊分外認真地領著路,沒有刻意別過臉觀望黑尾的反應──這倒是件好事,至少黑尾不必精心模仿出困擾的表情,而能夠更專心地窺探赤葦那稍微有點長的瀏海一綹綹地滑過耳殼的瞬間。

 

 

 

 

飯局的最後,黑尾伴著木兔和夜久一同前往巴士站牌,臂彎間拎著從超商買來的茶飲。他原先只打算在超商門口前分別(你特意來送行反而感覺很怪啊,另類的秀恩愛嗎。在木兔拉著黑尾走了好一段路後,夜久如此表態),但話題一帶到音駒的後輩們,便覺得腳下的路怎麼走都嫌不夠長。

「──所以說,列夫那傢伙,竟然還對我說,週日晚間打工會比陪從外地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的後輩找租屋還重要嗎?原本還以為這小子過了一年應該會有點成長,不會讀空氣的性子還是半點也沒變啊。」

「那個手長腳長、有點駝背,眼神還很銳利的俄羅斯人?」

「對啦,木兔你還真不擅長記人名。」該說是本能思考的傢伙都不擅長記憶嗎?夜久垮下肩膀嘀咕著。

黑尾想著,大概也只有木兔口中的俄羅斯人,才有能力讓講話一向直戳人要害的夜久變得喜怒無常,某方面來說這點也是完全沒變。不過他明智地沒有把這般感想傾倒出來。

「上個月他是不是也跑來學校一趟,說是想找你討論未來進路?」

「差不多是那一回事......話說回來、這種問題問黑尾你也可以吧?那小子以前不都翹掉接球,跑去找你練攔網嗎,這時候怎麼就不跑過去了。」

「唔,因為動物本能?」

「喔,我懂我懂,」木兔大聲地應和,「進路啦、租屋啦,碰上這麼嚴肅的人生大事,我也寧可找夜久討論,相較之下感覺黑尾稍微有那麼點不可靠?」

「我是無所謂啦,但在本人面前說還真有點失禮吶。」黑尾頓了頓,在等訊號燈轉換標誌時,又瞄向不耐地踱步的夜久,「既然覺得那麼麻煩,照往常一樣大聲斥喝不就好了。」

「我一開始也這麼打算,」夜久迅速回答,橫於胸前的右手停下點著手臂的舉動,「不過就在赴約的那天,列夫的姐姐也來了。」

「欸?」「哈?」

「然後──就被拜託了,麻煩照顧不成材的弟弟之類的。那種情況下,不管是誰,也只能用力點頭、拍胸脯保證吧?」

「也是啊……。」

 

剩餘的路程,就壟罩在三人一片心照不宣的靜默裡。

最後在候車亭道別前,黑尾掏出手機檢視最新接收的訊息,而木兔伸長了脖頸試圖一窺究竟。

「是赤葦啊,他要你帶什麼東西回去嗎?」

「不是喔,他發現你遺漏的隨身硬碟,正問你急不急著用裡頭的檔案。」

「不啦,明天我再來一趟就好。」木兔說著,又歪過頭,「不對,還是算了,你讓他上傳夜久幫我擬的文字檔吧。」

「是是是,」黑尾敷衍地回應,一面壓下螢幕鍵盤的拼音,沒多時便收到了回覆。「他說裡面的錄音檔也幫你上傳備份了,務必記得明天來拿──這擺明要你今晚熬夜趕通霄吧?」

 

夜久沒有多加理會仍兀自抱頭、陷入消極模式的木兔,他舉手招呼著遠方緩緩駛近而來的巴士,同時翻找著口袋。

「今天也承蒙招待。」

「喔,明天見。」

「不了,我明天大概有事,況且,」暖色的車前燈慢慢拓出一道,夜久催促著木兔的同時,又轉向黑尾,「如果太常拜訪的話,對赤葦也不好意思啊。」

黑尾不確定他是不是成功把如鯁在喉的疑惑吐出聲,因為停駐於站前的巴士猛地彈開門,淒厲的摩擦聲像是把他推入某個超現實的次元裡。夜久推搡著木兔的後背,踏上階梯前最後一次回過頭。

「你不知道嗎?」夜久朝他擠擠眉,又撇了撇嘴,「每當你離開房間時,你身上的omega信息素總是會比平時更強烈一點喔。」

 

 

「我的話,結果大體來說也差不多吧。」

那一天、同樣也是返回各自住處的最後一哩路上,赤葦從外套口袋中取出折疊整齊的紙片,遞給黑尾的同時總算別過臉,迎向他的目光。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黑尾可以清楚窺見暖陽餘暉灼灼擦亮赤葦的眼睫毛。

「總之,不一起努力不行啊,黑尾前輩。」

赤葦說,像是忍俊不禁又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伴隨淺淺的笑意。

 

 

黑尾回到租屋時,室內仍亮晃晃地開著日光燈。他眨了眨眼睛,逐漸適應室內外的亮度差後,瞟見赤葦正縮身於床鋪與矮桌之間不怎麼寬敞的通道裡,肩膀仍圍著毛巾,十指錯落著敲擊筆電鍵盤。

「我回來囉。」

「歡迎回來。」

赤葦應聲,又飛快地打了幾個詞,才卸下緊繃的肩膀,轉過視線,但仍舊晚了那麼幾步。黑尾跨步走向他,伏低身軀像是捕獲獵物似猛地襲上。赤葦發出像是嗆到般的咳聲,扭身試圖以手臂抵擋黑尾全身的重量,不幸依然以失敗告終。

黑尾分別握著赤葦的兩腕,用力壓入床單裡,抵在頭的兩側。他們此刻大概呈現出《亂世佳人》那著名劇照裡的姿勢致敬版,就連背景的狼藉程度大約也差不了多少。兩人氣喘吁吁地瞪著彼此,吐納的氣息與沐浴後的水氣在對視的方寸間交會──即便在這時候,黑尾必須坦承,即便是這時候他也沒能察覺出夜久口中提示的信息素。

他只是先注意到了赤葦雙眼瞳色中所浮現的光采,就再也難以移開目光。

 

「那麼。」黑尾開口。

「那麼,」赤葦清楚地咬著音節重複道。而黑尾實在喜歡每當赤葦刻意復述他的開場對白時,總會微微揚起眉毛的反射習慣。

提到赤葦京治這人的外貌印象,身邊相識的友人們或許不大會用可愛之類的詞彙來形容吧,哪怕是黑尾自身原先也是抱著如此念頭。但是,吐槽時會瞇起雙眼、感到棘手時會咬著嘴角,始終堅定按照自己步伐的行走習慣,一旦熟悉了這些細微的變化,卻讓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可愛,從容拋卻了早前擬定好了講稿說詞。

比如說,這個學期結束後就要搬家,你那邊真的沒問題嗎?又或者,等到一起住了之後,打算怎麼處理發情期?還有新居盆栽布景的安排啦、之後的就診預定啦、就業準備的問題啦,等等,等等。

他隨時緊握在側的未來藍圖,此時此刻,忽然顯得不再那麼急迫了。

因為赤葦說過,一起努力。他們會一起努力。

 

「明天早上,我想吃甜一點的玉子燒。」黑尾說著,同時再次低頭,不輕不重地咬了下赤葦的鼻梁,換來一聲抱怨似的咕噥。

「白蘿蔔海帶芽味噌湯,再加上煎鮭魚?」

「納豆好像沒了,我明天再出門買吧。」

赤葦點頭,帶著輕淺的鼻息,立起的膝蓋推著黑尾的脇下,卻是以兩腿環住他的腰間。

「那麼晚餐輪到我來點菜?」

「沒問題,那麼後天的早餐啊……」

 

他沒能順利完結語句,因為赤葦隨即仰臉,以同他之前相差不遠的力道含住黑尾的下唇。比起任何一種他所能想像的方式,還要更能完美結束一天的晚安吻。


 [k1]日文為ミミズク,漢字寫作木兔(菟)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