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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乙女樂提前收到了花束。

一束向日葵,裝飾不十分華麗,作為他們亦師亦友的非正式關係結束時的贈禮恰如其分。九条天處理人際只會讓人感受到他的細膩,八乙女樂還沒細想,他已經考量完未來的行事曆,扣掉應考、比賽、假日,扣掉所有他們不會同時出現在音樂教室的日子,就是今天了,九条天一邊捧著他準備好的花束,一邊說。雖然沒當過老師您的學生,但謝謝您這幾個月來的照顧,九条天認真地傾訴他對這段點滴的感受,誠懇又真摯,簡直像告白,八乙女樂聽得心頭微熱,也滔滔講起他記憶裡兩人相處的片段,好笑、好氣,還有溫馨平淡卻令人難忘的,他對這段陪伴的感謝,還有他對九条天的祝福。說得九条天臉都紅了,眼角還有點紅。

謝謝老師,以後我不會再來了。

說來他們的關係就是如此,雖然在同一間學校裡,卻不是事實上的師生,在畢業典禮上贈受花束只顯得詭異。他們的時間重疊在課表的方格之外,無法被任何科目界定,悄悄開始,自然也就靜靜結束。雖然惆悵,但過程中並沒有什麼遺憾,八乙女樂接過花束後,很快地接受了他們緣分到頭的事實。


所以,當八乙女樂再次在音樂教室外見到九条天時,內心訝異不已。正午時分,朗朗晴光照耀進廊道,在少年缺乏色素的髮梢和肌膚上發著光,讓他看起來纖細又透明,彷彿要和窗邊的櫻色融為一體,若不是一身黑色的制服強調了他的身影,八乙女樂差點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愣愣望著教室的九条天臉上沒有表情,聽見腳步聲,轉頭看見來人時才顯露出一絲驚訝。

「八乙女老師。」打完招呼,九条天好奇地問:「您怎麼還待在學校裡?」

「這是我的台詞吧,畢業典禮不是早都結束了嗎?」大約快兩小時前。八乙女樂瞄了眼九条天握在手上的證書筒,想不明白他典禮結束後還逗留在校內的原因,沒好氣地解釋道:「抱歉,新進職員沒你想像得那麼好當,當你們這些自由之身鳥獸散之後,還是需要人留下來指揮在校生收拾禮堂的。」而這種工作會落在他這種年輕又沒帶班的菜鳥身上。

九条天悶悶笑起來,「辛苦老師了。我只是想著以後沒什麼機會來學校,最後想再來看一眼。沒想到還能碰到老師。」

早知道這麼湊巧,在今天送花就好了。念頭一閃而過,然而九条天並不怎麼感到可惜,他從不依靠運氣,也不曾興起要和八乙女樂約定的想法,特定訂下時間交換禮物和想念?這並不適合他們。他們不曾等待過彼此。

八乙女樂含糊地應了聲,是啊,真巧。

教室內鋼琴靜靜躺著,鏡面烤漆映射窗外怒放的櫻花樹,粉色的花瓣在純黑的琴上隨風搖曳,八乙女樂陪著人欣賞著恬靜又優雅的景象,一時無話。他想著,他確實是因為雜務才留到現在,但他不是來練琴的,下午還有事等著他處理。他只是早上彈著禮堂的風琴,聽畢業生混雜在一起無法分辨出個人的歌聲,突然很想在離校前再來音樂教室看一眼。

真的是碰巧。

要是一直不說話,好像能天長地久地看下去。揮掉腦中奇怪的感受,八乙女樂指著九条天的胸口,展開了話題:「我倒是第一次看你服儀不整。恭喜?」他剛才就發現,九条天制服上的第二顆釦子不見了。

在畢業典禮裡向喜歡的人索取第二顆鈕扣會被視作告白,如果對象有意就會將鈕扣交給對方,等於同意雙方交往。以九条天的人氣,八乙女樂完全不意外他會在畢業典禮上被告白,但真的把釦子交出去就很耐人尋味了。

「老師好像很想聽八卦的樣子呢。」斜斜地看了眼一臉興奮的大人,九条天從口袋裡掏出鈕扣,在八乙女樂面前揮了揮,證明它不僅沒被交付出去,連上頭的漆都沒掉半分。

「讓您失望了,這是我自己拆下來的。」

「為什麼?不想讓人告白嗎?」

「嗯,畢業前就有很多人來問,希望我可以把釦子留給她,所以典禮一結束我就把釦子拆掉了。」

「我敢說,還是有人來問你其他的釦子。」

「老師好像親眼目睹了一樣呢。」九条天曖昧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只有這顆釦子能代表我的心意,我想留給對方,謝謝你喜歡我。只好好好花時間拒絕,其實大家都會接受的。」

「真是不留餘地啊,該說你溫柔還是說你太嚴格了呢。」

「老師覺得那樣比較好嗎?明知道不喜歡,但還是可以留一個紀念?」九条天轉過頭來,質問:「老師唸書的時候,只要有人來要,你就會給嗎?」

「哼,我高中時穿的是西裝制服,又是男校,可沒有這麼浪漫的活動可以讓我們參加。」但八乙女樂想了想,還是說:「但你說的對,我也覺得這種東西只能給真正喜歡的人,不然不就像在說自己誰都可以一樣嗎?」

「……難得我們有共識呢。」讓他起了別樣的想法。

九条天轉起手中的鈕扣,又一把將它緊緊掐進掌心,背過手藏在身後。他靠上牆壁,小小地嘆了口氣,隨口問道:「可惜,這身制服以後我也穿不到了,把釦子縫回去也沒什麼意義……既然這樣,老師您要不要留做紀念?」

「我?」八乙女樂困惑地指了指自己,「收集校徽嗎?那種東西,我入職時學校就有送印有校徽的領帶夾當紀念品,不需要更多了。」

面對九条天的突發奇想,八乙女樂擺擺手,提醒他:「九条,這個傳統之所以是索要第二顆釦子的理由,是因為它是最靠近心臟位置的釦子,象徵所有者的心意,你明白嗎?你既然不想隨便接受別人的感情,那也好好對待你自己的心,不要因為無關告白就隨手塞給別人。」

那些道理他再理解不過了。

「……我會自己好好收藏的。」九条天低下視線,不著痕跡地把鈕扣收了起來,沒讓人察覺他手心冒了一層汗。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緊張,等著一臉茫然的人傻傻地說好,或不明就裡地說不,像等著審判宣讀的被告一樣心跳飛快,明明不管判決書寫了什麼,都無關戲的後續。他在鑽漏洞,討一個形式上的成果,單方面地自我滿足,只因為看見了機會,就像他糾舉過的那些學生一樣踩了線。

說到底,他今天本就不該來音樂教室,之前也不該留,打從最初——

「老師,您當初為什麼要叫住我呢。」可最初是這個人先開始的。

「當初?」八乙女樂被問得一愣,想了一會才意識到九条天在講他邀對方來聽琴時的事。快一年前的事了,八乙女樂卻發現自己還記得細節,特別是九条天臉上罕見的困窘表情,只是回想,就讓他笑了出來。

「怎麼突然問這個?」他問道。

「老師您說謊了吧,其實您早就知道我會跑來聽您彈琴,只是不想讓我太難堪,才編說想要有人來聽。但我一直想不明白,」頓了頓,九条天才繼續說:「您明明討厭有人打擾,只要裝作不知道就可以好好練習了。為什麼要特意揭發呢?」

「我還以為你假裝沒這回事,一輩子都避而不談呢。」八乙女樂很是稀奇他的坦率,眼神不禁在九条天身上轉了幾圈,卻沒看出什麼端倪,神情淡淡的。難道畢業後就拋下矜持了?八乙女樂猜不準對方的想法,於是順著提問回答:「其實我原本也想裝沒看到,但後來……怎麼說呢?你的表現實在太彆扭了,好比看到歪掉的椅子還是打結的線團,就會湧起把他們擺正、解開的衝動,我當初也有類似的感覺,就是很想要你不要再偷偷摸摸的,可以坦率一點。」

「……我不認為我有合作過。」

「是啊,明明喜歡音樂喜歡得很,我只要彈錯,回頭就會看到您遞眼刀,有你聽得這麼認真的聽眾嗎?可你從不承認,不想回答的問題絕不回答,拗得很,讓人搞不懂你的想法。其實你以前的猜測沒說錯,我確實動過想教你的念頭,不只是兩三堂音樂課的那種,你懂嗎?就算你父母不同意,我也可以想辦法說服他們。雖然是我一箱情願的想法,但像你對琴這麼有耐心的學生很少見,難道不該活在音樂的世界裡嗎?但你看起來是真的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我沒道理去強迫你。」

「……既然老師已經知道我沒打算改變,那為什麼還要放任我聽呢?」他明明讓他期待落空了。

「為什麼?」八乙女樂被問得一愣,這個問題他從沒想過。

到教室後先擺椅子成了習慣,練一段就轉頭看看貓有沒有來。彈得好就雀躍,彈得差就緊張,想像著九条天會給予怎樣的眼神,練習過程得了新的樂趣,他的手指變得輕盈,忘了枯燥和疲憊。九条天不是每次都能來,不是每次都聽到最後,但那又如何?

「因為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很開心。」追究起來,就只是這樣而已,「你應該可以理解那種感覺吧,你有時候不是會聽到睡著嗎?」因為很輕鬆,所以沒有計較。

解釋完,八乙女樂卻沒有在九条天臉上看到預期的釋然,初春的微風吹撫他的瀏海,半掩過他閃動著的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真意。

「老師,」九条天緩緩說道:「我處理過很多違反校規的事件,他們有很多人是因為不熟規定,或是情況使然才違了規,本身沒有犯心。但也有一類人,他們給出的理由是好玩、僥倖,甚至是想被懲罰好當學生時代的紀念,違規這件事本身才是他們的目的。」

九条天回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他被那熱情洋溢的琴聲吸引,在走廊默默聽了很久,也沒覺得腳酸。明快的琴聲牽引他回到童年,母親會把他抱到腿上,教他辨識音階的無憂時光,琴鍵很重,沒彈一會就讓他手指發酸,但他卻興奮得無法停下,因為世界就在他的掌下。

「我過去不懂他們的邏輯,認為凡事若不全力以赴,就是在虛耗時間,沒有憑心情來行事的道理。人無萬全,為了最想得到的東西,當捨得的便要捨去,用兩相討好的曖昧心態行事,最終只會招致反效果,什麼都得不到。」

堅決的拒絕只會顯得他的態度強硬得奇怪,既然八乙女樂不說破,那他順水推舟答應老師的請託,來個幾次再找理由閃避就好。他是個應試生,必須認真應付考試,這不是個萬全的藉口嗎?他隨時可以抽身。

「我現在明白了,」雖然他無法改變,「人就是會如此,不真的為了得到什麼結果,只是因為高興而已,只是因為開心才去做。」

「老師,我的想法和你一樣。和你待在一起的時間很快樂。」

每次、每次都是他自己要留下來的。

「九条……」八乙女樂皺起眉頭。明明說到最後,九条天臉上揚起了笑容,他卻覺得他的心情和他自稱的愉快並不一致。

「耽誤老師好多時間。」是時候該走了,劃下真正的休止符。

不欲再起波瀾,九条天偏開視線,低頭整理並不凌亂的衣襟。最後的最後,他說:「老師,我已經畢業了,我可以聽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嗎?只要名字就好。」他真正的名字。

「天。」八乙女樂順應了要求,「你也可以叫我樂。」

尾音初消散在空氣中,九条天低著頭笑瞇了眼,帶著真實的喜悅,如乍現的曇花,在八乙女樂的眼裡短暫地綻放又謝落。他還來不及說話,來不及確認他眼裡的情緒,九条天便恭敬地向他敬了禮。

「不,老師就是老師。」

有緣再見。少年俐落轉身離開的步伐似乎這麼述說著。八乙女樂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只覺得內心莫名焦躁起來,可他沒有攔下人的理由。最終,他只是在後頭大喊:「天,你要記得,做你自己喜歡的事!」

九条天沒有回頭,只是舉起手揮了揮,指尖正捏著那顆他親手拆下的鈕扣,隨著他的動作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像週而復始的浪潮,舊人離開,新學年開始,一批陌生的面孔進入校園,八乙女樂很快地被捲進新的生活,無數的課務、無數的學生需要他的關心,等適應好節奏,秩序展開,日子便變得穩健而一成不變。

他還是會在學校裡練琴,一如既往地練到滿意為止,只不過他不再特意擺一把椅子,開敞後門,演奏時分心猜測人的表情。生活步調沒什麼改變,只是偶爾想起來,會佔用他幾秒的時間,如此而已。

笑完自己,八乙女樂不再看空蕩蕩的走廊,邁步離開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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