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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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他面前的,是名已然成形的嚮導。

嗓音溫和、舉止得體、身上那套音樂學校制服燙得沒有半條多餘的皺褶,看起來像個好人家的孩子。少年睜著一對清澈的棕琥珀色眼睛,「往後請多指教了,佐藤老師。」初次見面的男孩子嘴角勾出恰到好處的笑容。

暑假過後才轉入佐藤班級的武神季逸,是個提早覺醒的孩子。

根據武神母親所言,自從武神升上小學便不時產生突發性的暈眩,特別容易在學校和人潮混雜的場所發作,以哨嚮界的術語表達:這名嚮導時常陷入混沌。因為醫院始終查不出病因,最後他們將一切歸咎於突發性低血糖,開給武神幾種穩定血糖的藥物就此了結。

儘管戰後哨嚮能力普遍弱化,提前在兒童期覺醒的個案仍時有耳聞,就連佐藤都經手過幾個,再怎麼樣也不該等到高中才察覺這小孩實際狀況吧。想到這,佐藤就對整個社會的無知感到毛骨悚然——這簡直亂七八糟。

佐藤現在正凝視著這一連串亂七八糟的產物,將入學評級結果交給對方。

方邁入秋日,天氣一下子就變得冷冽。向暮的天空不甚明朗,現在逗留校內的不是社團活動尚未結束的學生便是正在辦公室備課的教師,整間教室空蕩蕩的只剩佐藤和武神兩個人。

武神道謝後接過佐藤遞出的牛皮紙袋,接著唰的一聲抽出紙卷,攤開。待看清楚上頭列印出來的英文,孩子微幅偏了頭,一臉混雜著困惑和訝異卻絕對談不上高興的表情。

身為導師的佐藤理所當然知道上頭的數據:B級,以佐藤經手的學生而言不算差,可眼前這位年輕人顯然期望更高。

「我看武神似乎不怎麼滿意,但別忘了未來還有升級的機會,我們好好準備下次吧。」

見少年嚮導這副模樣,佐藤忍不住多嘴。然而說完,他安慰的對象反而眼眸蒙上一層疑惑。「我以為A級和B級的評測結果大多不會隨時間改變。」……啊、S級也是。武神季逸接著補充。

聽對方吐出教科書傳授的那套常識,佐藤感到好笑地輕哼一聲,「大多表示還有人不一樣啊,總人數統計起來肯定比武神想像中來得多了。」

佐藤以自身的教學經驗點明事實,他的學生卻不怎麼領情。

「是嗎?」武神思索般、又或者拒絕佐藤的撫慰般細瞇起眼睛,「不過我習慣這樣的位置了,所以說不上滿意或不滿意,姑且不論其他,嚮導職責在於輔助哨兵這點,我想我會做得不錯。」

語落,武神季逸清淺一笑。向晚時分的夕色靜靜染透空間,萬物融入曖昧不明的光影之中,武神季逸那張五官柔和的臉龐此刻更叫人讀不出情緒。


儘管相處幾周了,佐藤仍搞不太懂武神季逸這位學生,他明白這孩子本性不壞,只是行事古怪了一點。並不是說有什麼行為偏差,相反地,有禮貌又積極學習,武神在師長間的風評不錯,回到班上也算頗有人緣,可能就是太有人緣了一點。

武神季逸評級測驗各項分數有高有低,唯獨與哨兵相性配合的項目接近滿分。能和任何哨兵搭檔是武神天生的才能,加上那來者不拒的性格,武神身旁總不缺搭檔。自從武神來到班上,有誰和誰爭風吃醋的傳聞不停傳到佐藤耳邊。那一張張稚嫩的臉孔明明離成年還有一段差距,耍詐起來卻跟成人沒兩樣,青春期的學生真是有夠可怕。

有這些風風雨雨當前提,佐藤和其他師生全以為武神很快便會找到長期搭檔,結果卻出乎眾人預料,直到他們進入一年級尾聲的三月,武神身旁的哨兵仍沒固定下來。

考慮到武神童年的狀況,說實在話,佐藤傾向武神盡快找個精神錨點固定下來,儘管PTA常批評這是早戀,但哨兵和嚮導之間本來就不該套用一般人的標準。不過——哎,做為導師的他要是真的把這說出口就太輕率。正這麼想,剛下班的佐藤便在街頭巧遇那位女士。


三月底的東京街道放肆綻滿櫻花,懷中抱著鮮嫩花束的女人站在櫻樹下,肩際還飾著幾枚粉屑,形成一道美麗的風景——撇開對方表情不談的話。年輕時應當很漂亮的那張臉寫滿憔悴,女人認出佐藤的同時朝佐藤鞠躬。女人是武神季逸的母親。

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佐藤這麼說,女人立刻綻開一個與武神頗相似的微笑,女人表示武神配合的復健診所正好位於附近。

「等季逸結束診療,我們想一起掃個墓。」
「哦。」佐藤哦的一聲,這才注意到女人捧在胸前的花束全是淡色調的百合跟菊花。佐藤還沒有失禮到會打探學生家務事,他本想直接結束話題,女人卻滿臉踟躕,讓佐藤不由得多慰問了一句。


「不過季逸說不用擔心。」
「是啊,小季說他不是小孩子了,叫我不用擔心他。」

「武神女士。」佐藤說,他壓住對方肩際,慢悠悠地將那道淺淡的精神暗示抹去。「擔心是正常的哦,不管孩子到了什麼年齡,您都是季逸的母親啊。」

像洩了皮球的人一樣頹下肩膀,「小季說。」



「我認為那樣不太好。」


失去嚮導的圖景。
說起來。

「。」
「嗯,我該想到自己嗎?」

「象塚。」
「。」

他曾經進入武神的圖景。

有許多動物聳立。客觀來說那絕對不是什麼會讓人感到自在的地方,不過的確沒有半點危險。

「你的圖景原本就長這樣嗎?」

聞言,武神季逸一臉茫然。

「我並不知道我原本的圖景是什麼模樣,不過我以前很常作夢。」
武神說,他時常夢見他踩在非洲草原上的夢。那時有著蔚藍的天空以及青色的禾草,化身為象的他奔馳於綠色草原上。
「現在呢?你還看得到你的草原嗎?」
「我想,我時常進入老師說的『象塚』。」
「你的圖景被影響了。」
「老師說的像圖景被影響是不好的事情。」
「這不是不好……」

佐藤手摺疊在一起,一時片刻找不到適當的遣詞。「。」

「。」
「一開始知道我的哨兵離開時,我想我是錯愕的吧。結果到頭來我沒有拯救到任何人。所以--我認為我該記憶住他們,這是我最後能做的事情。」


報以笑容。


「這麼說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暑假我得帶學生參加校外競賽,武神知道吧?」
「主力選手我已經確認好了,不過後備名單我想放上武神的名字,武神你願意加入我們團隊嗎?」
「能幫上大家的忙,我當然願意。」

這麼說的武神細細撫過左手的包遭。曾被哨兵量子獸攻擊過的手臂目前還無法舉高過肩。

然後在他準備寫上武神季逸的名字時,武神的母親前來學校辦理休學手續。

武神雙親離異,獨生子決定跟隨台籍母親前往台灣定居。



一踏入白噪音室,迎接佐藤的就是宣洩般的琴音。狂躁的、催促著不停向前的、單人的獨奏曲。

拉動琴弓的少年在節奏趨緩時朝佐藤瞥了一眼又闔上了眼。扯動琴弓的尾端力道漸弱,直到琴弦磨擦空氣的嗡鳴全然消失,武神季逸這才擱下手邊的樂器轉向杵在門口的他。

他和武神,午休時間的白噪音現在只有他們兩人。

「佐藤老師,怎麼了嗎?」頰邊冒汗的學生慢吞吞開口恢復平常溫吞的模樣,方才顯現的暴戾之氣猶如虛假。
「……啊,那個。」佐藤結巴一下。他知道武神時常借用白噪音室練習,打擾到對方叫佐藤有些不好意思。他搔搔頭,快步向前遞給學生資料夾,「還有一份離校文件得簽字。真是好險,差點要讓你多跑學校一趟了。」
「謝謝老師。我等會確認完再交去辦公室,可以嗎?」
「可以。可是別拖過午休了,你明天就不會來學校了吧。」

要事交代完畢,佐藤卻暫時不想離開。他的視線往下在武神手中的小提琴兜轉片刻,接著往上與武神對視。

「武神想拉完這首曲子嗎?就繼續吧。」
「咦?」
「也讓老師聽聽看吧,反正今天是最後一次和武神相處了。」

看他沒等對方答腔就逕自往白噪音室緊貼牆面排放的圓椅落坐。武神愣在原地,臉上寫滿驚訝,直到幾秒後少年緩緩歪了頭,他重新把小提琴架回肩膀上,「……嗯,老師說得沒錯。」

不過選曲就照我自己高興了。語落,武神季逸揚弓奏出第一個音。

悠揚的、緩緩拔高的音。

對古典樂缺乏研究的佐藤自然不曉得曲名,也說不出對方正在展現何種技巧。但記憶中鄰居傳來的音色總是尖銳刺耳,小提琴在武神手中居然能發出如此柔和的聲音,簡直顛覆印象。

不過把武神和鄰居比在一起或許是在。曾作為地區代表參賽的武神自然不是一般人玩玩的水準。然而武神在哨兵狂化事件中受傷的手一度無法舉過肩膀,學生資料填寫的注意事項佐藤並未忘記,他知道這對音樂家是致命傷,但看武神現在的模樣,佐藤不認為這孩子已經徹底遠離音樂。

弓與弦反覆斯磨,絲綢般滑順的旋律摻進特別透亮的幾個音——曲風驟變,急促雨般的音階接連墜下。

那可能是連武神自己都欠缺自覺的,綿延不絕的雨勢之中,佐藤捕捉到武神表情變得明朗不少——直到十分鐘後,這臨時興起的演奏結束。


「武神。」在他們踏出白噪音室前,佐藤憋不住地喚住對方。「你沒打算繼續音樂嗎?」
聽見問句,武神。不過也只是一下,「嗯……要看老師的『繼續』怎麼定義了?作為興趣會繼續,但升學或成為演奏家——不可能了,我想。」估計回答許多次了,武神季逸應答得毫無猶豫。一旦放下樂器,原本壟罩在武神身上那股不可思議的明亮氛圍霎時褪去。武神將小提琴收入琴盒,連同個人背包一起提在手邊,用的是未曾受傷的右手。
「這樣啊。」佐藤低喃:「真可惜,從事教職以來,我還是頭一次有學生跑錯學校的感覺。」

聞言,武神季逸明顯一愣。這一愣並非高興或難為情的反應。年輕的孩子緩緩收攏提琴盒的力道,周圍空氣倏地一變。佐藤察覺自己講錯話了。

「實在過譽了,老師知道日本音樂大學學生成為職業演奏家的比例有多少嗎?」

當然——不知道,佐藤相信自己臉上已經寫明這三個字。哨兵班級的導師會記得那個數字吧,畢竟耳力好的哨兵學生從事音樂頗適合,可惜帶領嚮導班級的佐藤完全想不起他匆匆瞥過的資料。

他的沉默等同於回答,佐藤看武神季逸瞇起眼睛,「對我而言,那是相當於天才的數字。」
「學琴以來,母親和師長總誇獎我很努力,但沒有人說我有『天賦』。」

——我沒有天賦。武神表情代替他道出沒有化為聲波的這句。嘴角微微揚起,眼睛卻燃燒著憤怒。那可能是錯覺也可能是作為嚮導的直覺,佐藤總覺得武神這時選擇露出笑容是種傷害自己的行為。

不過武神季逸很快就斂目收起那帶著隔閡感的表情,他揚眉笑了笑。「剛轉學的時候,我對老師說我會做得不錯,對吧?」
一時沒跟上話題,佐藤有些錯愕。「……確實,有過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作為嚮導的天賦,不過嚮導只要專心引出哨兵的天賦,以此為前提,我將哨兵的成長視為自己的成長應該不算過分。」

武神季逸或許不會成為普通的嚮導,但他會是個體貼哨兵的嚮導。

「老師有種到今天才真正認識你的感覺。」
他這麼說,武神報以微笑。「所以老師要從今天開始和我重新交往嗎?」
「說重新交往太為過了,不過——往後得重新評估你小子腦子裡在想什麼倒是真的。」

受限於日臺跨國關係,他無法將武神的狀況傳遞給下所學校的師長,於是他多凝視相貌清秀的學生幾眼。

「不管武神到哪裡去都還是老師的學生喔,繼續保持聯絡吧!」

補充完這句,佐藤朝少年遞出掌心。個子和他差不多高的武神慢好幾拍才疊上他的手,有著淺淡捲髮的少年漾開笑容,回握的力道恰到好處。

那對棕琥珀色眼眸蘊藏著對的自信,佐藤知道對方肯定沒問題的。

他想他這份判斷無誤。因為武神固定每個季節將近況,透過校方轉交給他。

武神跟隨台籍母親定居台灣,進入當地的哨嚮專門學校。他們的話題實在在台日打轉,偶爾會聊到中文好難的話題。仍繼續協助哨兵的行為。武神說他的第一志願是

這樣書信往來的兩年後,他給了武神私人,他們開始作為朋友交往,一個月會通信兩次左右。

信件內容很單純,大抵。

在東京開始蟬鳴高唱的季節,武神季逸捎來音訊。

——佐藤老師。

武神說他大學放榜了,他成功考取第一志願。TP軍警學校,是台灣哨嚮界的最高學府。

儘管螢幕顯著的是標準字體,透過標準字體,但佐藤柔軟的字跡。

『你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有機會就把搭檔介紹給老師吧!』


——這對我來說太困難了。
——這樣我會想把大家全介紹給佐藤老師認識喔。


有些孩子氣的用詞,。
還有那初次見面時,那揚起的柔軟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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