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6

04~06



04. 



  神道愛之介回想起來,在十九歲離開日本遠赴美國留學之前,他曾想與菊池忠和好。是的,他大發脾氣在沒有忠的雨夜中幼稚的哭之後的早晨,仍然想看見忠的臉龐。

  他記著那絕望過後平靜迎來的晨曦,灰白色的霧籠罩著,菊池忠就站在窗外面色恍惚地望著他。愛之介與窗外那人四目相接,他突然間感覺忠就像一個無機物,他們之間彷彿毫無感情,只不過是一條電線與機器相連,而神道家是彼此的電源。

  你再走過來一點啊。愛之介焦急地想。只要你再靠近一些,我就可以擁抱你了。

  他扭捏地站在窗邊,直直盯著那佇立不動的身影。菊池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碧綠的眼眸往上抬起凝望著天空,灰白色的霧好似要將他吞噬。你不靠過來嗎。愛之介難過地想。「是因為我總是只想著自己嗎?」他低聲地道。可是你背叛我啊。愛之介又開始感到憤怒。「但你又能怎麼做呢?」他失落地喃喃。

  他想乾脆就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如同往日那般拉開窗戶對忠揮手,所有事情便會過去了。可菊池忠呢,忠有這樣想嗎,說不定忠根本就不在乎啊。愛之介勾起自信的笑,他想:不會的,忠愛他。「就算我不完美你也愛我的啊。」他虔誠地說。可是你卻說我們的開始是一個錯誤。愛之介憤恨地想。

  他們就這樣隔著一道窗彼此相望卻又沒有任何人打破那道灰白色的霧。直到霧氣散去,菊池忠才恍神一般地走到車前等候,愛之介沉默地穿上制服坐上後座,一路無語。


  愛之介的確想就那樣殺了自己。他在心裡演練了數百遍要如何從校園頂樓一躍而下。但一進入學校師長便簇擁著他,他只能勾著微笑扮演一個資優生。他想乾脆給車撞死好了,但菊池忠像個無情的機器人一般開著移動式監牢讓他根本沾不上十字路口。他又想上吊,但回到神道家哪裡有辦法逃過大人們的眼線。他想了千百種方法總是能夠遇到阻撓。一個提線木偶又怎麼能夠擅自行動呢。

  他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卻下意識地不想要在以往的朋友與忠的面前露出一點端倪。他並不是想要藉由這個想法去獲取什麼,愛之介想,或許忠還是會傷心的吧,就算他已經不太確定忠是否真的對他有愛,但忠又不是個壞人,怎麼也不會真的看他去死而無動於衷。他每個晚上都把自己鎖在房門裡,就連姨母們來敲門也只是簡單地回應幾句。他的房間一片漆黑,連窗外的月光都吝嗇得不願進來。

  沒有了滑板與夜晚的聚會,愛之介與櫻和喬基本上也斷了聯絡。因為愛抱夢而聚集追隨著他的人們沒有機會認識白天的他。愛之介突然感到有些可笑,他的世界是如此輕易地便能夠分崩離析,他甚至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擠不出來。無趣的佛朗明哥舞與馬術練習,令人厭倦的鋼琴與政治學。無趣的神道愛之介,令人厭倦的菊池忠。

  他終於在一次半夜裡渾渾噩噩地走到了家中那從未有人注意到的廢棄泳池裡。他的雙手鮮血淋漓,手上握著刀刃,模樣像是個落魄的夜叉。他坐在泳池底部那雙心圖案的旁邊,小心翼翼地不讓血破壞到那他與忠留下的密語。愛之介其實不太會去回憶小時候的場景,小小的忠總是笑著,亦師亦友,又像是他的母親與手足。他對忠的愛既複雜卻又無比單純:忠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的齒輪。齒輪崩毀的一瞬間一切便失了秩序。他無語地看著那道圖案,上頭已經沾滿灰塵,他已經很久不曾在這裡滑板,而忠亦同。

  愛之介看著雙手上不斷凝固又被撕裂開來流淌的鮮血,產生了無盡毀滅一切的快感。他的姨母們肯定會無法接受從小用盡心力培養成長的道具一夕之間沒了用處,臉上那崩潰的表情大概很精采吧。他的父親十多年來付出的金錢也將會像是傾盆落下的大雨一般融進泥濘之中,唯一的兒子自殺身亡的新聞也會使政治生涯染上一筆不可抹滅的汙點。想到這些便使他忍不住勾起笑容,他要毀了一切,報復的快意滋潤了全身。他恨透了這些事物。他痛恨那些傷害他的人,包括他自己。

  他揚著破碎的笑容顫抖地將刀尖指向自己的脖頸,憤怒使他充滿力氣,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些害怕才沒有在一瞬間便下手。他想,或許是身體本能的恐懼激起了腎上腺素,他才會焦慮得看見了忠的幻影出現在面前。菊池忠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隻全身炸毛的貓用極快的速度幾乎摔落一般的跳進泳池裡,用掌心握住了那尖尖的刀刃,血液從那細白的手間流出。

  「你怎麼會在這裡?」愛之介無奈地說,「我以為這裡不會有人來。」

  菊池忠慘白著臉呼吸急促。他將刀子扔得老遠,那模樣看起來有些好笑。忠轉過頭來抓住愛之介滿是割傷的手,「您這是……您……」他那像是小狗嗚咽般的聲音半天都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空白地回答:「我剛剛以為是一隻野貓,沒想到是您……」

  「看見貓咪就跟過來,你是狗嗎。」愛之介瞇了瞇眼,面前男人可憐的小狗表情讓他產生了一種想要摸頭的衝動,明明不久前還是讓他恨得牙癢癢彷彿天崩地裂都毫不動搖的菊池忠呢。他嘆息般地道:「阻止我做什麼。」

  「您在說什麼呢,這種事……」忠愣愣地望著他,語氣蒼白卻又理所當然:「您不可以死的啊,愛之介大人。」

  「為什麼不可以?」愛之介不耐煩地說。他試圖想掙脫對方,忠卻不知好歹地緊抓著他,手腕上的血與忠掌心的血沾染到一塊分不出彼此。

  「因為……因為很多人需要您。」忠顫抖地說,「您很優秀,只要忍耐一段時間,一定可以有很美好的未來。您會成為一個極其優秀的政治人物、會遇上很多人、會掌管神道家。所有人都會將您視為一個榜樣,沒有人能夠超越您。」

  「你的意思是,要我繼續為了這些無聊透頂的事活下去嗎。」愛之介厭倦地道,「這是你的希望嗎,忠?」

  菊池忠張了張口,原先緊握的手掌開始變得無力。他虛弱地回應:「……是的,這是我的希望,愛之介大人。」

  愛之介突然間發現,原來忠也是個如此悲哀的人。是一隻既膽小又懦弱的蟲子,被人捉住翅膀也只想掙扎著逃跑;被開腸剖肚也不懂得尖叫,甚至還會說是自己爬不出觀賞箱的錯。他感到極度的疲憊,他想忠明明就對他說過難過的時候會擁抱他,此刻卻只是抓著他已經不想動彈的手腕,果然是個騙子啊。可就算只是如此言不由衷的話語,他也想要達成忠的期望啊。他活在這裡,也不過就是成了無數蟲子中的一員,只能抓住那縹緲的一刻希冀,愛得可悲又卑微。想自由的活卻被關在籠中,想捨棄痛苦而死卻被綁住了手腳。

  「如果我執意要死呢,你又要怎麼做?」他懨懨地問。

  「我……」菊池忠沉默了一下,面上那惶然的無助已經逐漸消退,平靜的表情甚至帶著一絲微笑,「我會隨著愛之介大人一同離去。」

  菊池忠不只是個騙子,還是個卑鄙的小人。

  愛之介想要尖叫出聲,憤怒得想要將一切摧毀。他知道如果此刻自己拿起刀捅向面前的男人,對方肯定一句話也不說地任由他殺害。但他看見對方手心中凝固的血痕,他簡直就像是被毒蠍子逼得無路可逃的蟲,別無選擇。



  之後他仍然殺了自己。他殺掉了以往的神道愛之介,那個溫文儒雅善解人意的少爺。

  在忠有意無意的幫忙掩藏之下,他仍重拾了滑板,在夜晚的懸崖上與挑選到的人奔馳。速度與刺激使他麻木了心緒,他下意識地在追尋著伊甸園:那曾讓他無比暢快的虛無。

  可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看著那些有機會成為夏娃的人一次又一次跌落山崖,菊池忠總會幫他處理好後續的一切,但找不到他所追尋的目標使他感到焦躁。他在盲目的追求中遺忘了最初是因為什麼而執著於伊甸園。但愛之介卻又印象深刻那曾充斥全身的舒暢感,好像與誰共同存在於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之中,不必交談也能夠相互理解。

  他第二次想與菊池忠和好,是在目送著櫻與喬將跌落山崖的滑板人送醫之後。愛之介沉默地將導航設往愛情旅館,若無其事地坐在副駕駛座。而那個總是幫他擦屁股處理掉一切麻煩事縱容著他並且助紂為虐的菊池忠卻輕輕皺了皺眉頭,引擎遲遲沒有發動。

  他們將車停在夜晚的天橋下沉默著,菊池忠像是思考了很久又像是完全沒有想到後果,木訥地對他說:「我認為為了愛之介大人的未來著想,我們應該結束這種關係。」

  「下車。」愛之介聽見自己的聲音既無情又殘忍。

  他將面色淡然佇立在車邊的菊池忠按在引擎蓋上,那薄倖的唇被他撕咬般地吻出鮮血。忠小力地推卻,卻被他狠狠地將手腕壓制在車頭,衣物與金屬摩擦的聲響在夜色彌漫的空間裡與遠方的蟲鳴交疊。

  「……會被人發現的。」忠在吻的間隙裡冷靜地說。「您的身分不能讓人落下話柄。」

  天橋底下除了他們以外別無他人。愛之介沒有戴著面具,只是睜大了赤紅的雙眼,勾起一抹嗜虐的笑意,「那你要小心一點。」他傾下身往忠的耳邊吐息:「不要叫得連路邊的野狗都想來圍觀。」

  他並不是真的想要如此對待忠的。愛之介在心裡的某一處這樣悲哀又純粹地喊著。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啊。不管他示好或是使壞,菊池忠都一樣,都彷彿毫無感覺。他感覺自己像一隻被寵壞的貓,因為有了幫兇而肆無忌憚。

  他曾看見櫻花真的生起氣,整整三天都不和喬說一句話。而原先總是一副吊兒啷噹模樣的喬也變得有些焦慮,第三天彆扭著主動靠過去溫言地打破僵局。這想起來簡直太令人嫉妒了不是嗎。他之前整整一個月沒與菊池忠對話,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卻總是尷尬地沉默,忠卻仍然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點也沒有要和解的意思。就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他一樣。

  忠趴在車上的身驅不知不覺間顯得更為嬌小了一些。愛之介舔吻對方的耳後,看見那黑色的碎髮沾上了一點濕潤的口水,那蒼白的耳尖也染上了一絲紅潤。他又隔著純白的襯衫沿著脊椎輕啃,隨著被唾液浸溼的衣服他也能感覺到那背部微微的顫抖。忠的身體與他面無表情讓人消火的臉基本上是兩回事,隨便摸哪都敏感得要命。

  真是色情啊。愛之介滿面通紅地想。他摩娑了一會那纖細的腰部,果然便聽見了壓抑過後極為小聲的喘息。他又將手掌鑽進被揉得凌亂的襯衫裡頭,忠微微躬起身子順從地任由他撫摸上變得堅硬的乳首。就是這樣欲拒還迎才令他無法停下來。愛之介感到興奮卻又矛盾地怒火中燒。

  「去旅館吧。」愛之介咬著身下男人的耳朵輕聲地給予最後的機會。菊池忠卻一句話也不說,既不反抗也不聽令。他也只得無言地繼續。

  他從車前的玻璃倒影裡看見忠緊緊咬著唇,嫣紅的眼角迷亂地承受著他的進入。或許是因為背對著他,忠的表情沒有太過掩飾,純黑的瀏海被汗水浸溼蓋過了那株淚痣,眼睛微微瞇起連同那輕皺的眉頭一般充滿了欲望的索求。愛之介不禁承認:他還真喜歡忠被他操得失去往日所有矜持的模樣。

  他故意將手指塞進忠的嘴裡攪攬,忠細小的嗚嗚聲從喉頭發出,他再次操得用力,忠因為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咬住手指而不禁發出悲鳴。「這麼大聲的話,大概會有人因為好奇而過來吧。」愛之介狀似不經意地道,「可能會因為你的關係害我也被發現呢。」

  忠聽見他的話猛然顫動,他使力壓住身下的軀體繼續輾過能使對方失了魂的體內,忠喪失力氣地伏趴,只得柔弱地將手按在嘴上,連同他的手指一起握在掌心藉此阻絕掉洩出的呻吟。儘管是這種情景之下迫於無奈的選擇,但忠憑著自己意志主動做出的肢體接觸仍讓愛之介感到呼吸一緊。實在是太過無可救藥了。他甚至捨不得抽出手指,就那樣抵著忠的舌頭感受裡頭因為無法闔上而難受的緊縮,又同時感受著忠的手掌包覆的溫暖。

  他在一股難以抑制的挫敗感裡咬著忠的肩頭射進了對方的體內。忠無力地蹲下身靠在車門上,凌亂的襯衫上頭有無數的唾液與咬痕。愛之介無視了自己心中油然而生想將對方拉起的念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對方,「你想要結束也沒關係。」菊池忠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愛之介撇過視線淡然地道,「就算不是情人,也一樣可以做愛啊。」



05.



  「快回答我,愛抱夢!」櫻花執拗地問,「你為什麼變了?」

  那彷彿漫無盡頭的碎念終於停頓在對方的輕吼之下。愛之介抬起頭來,看見不發一語的喬同樣專注地注視著他。他知道自己再不回話的話櫻花就會開始發瘋而喬顯然不會阻止。於是他悻悻地道:「人本來就是會變的啊。」

  「那你再改變一次吧。」櫻花天真地道,「別再用那種跑法了。」而愛之介知道對方想說的其實是:再回到從前與他們一同奔馳吧。

  如同祭典般熱鬧的每一個傍晚的確讓他曾經有過很完整的自己。愛之介並沒有說謊,櫻與喬是特別的,不然他不會放任他們堵在忠的車前並且乖乖下車。他甚至不需要在他們的面前戴上面具與兜帽。但那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包裹著甜蜜毒藥的蜿蜒的夢、一個需要用密閉箱子真空包裝起來的珍貴的夢。

  愛之介在櫻花的眼裡看見了滿滿迫切的冀望。喬的眼裡是稍微柔和一些的期待。以前那個愛抱夢的確對於他的朋友也是特別的,誰不是呢。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從未改變,只不過是各種光彩奪目的外衣將他破碎的內核掩藏起來。


  從他被責打後卻只能揚起微笑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是一個瘋子了。

  ──他打從一開始,就已經瘋了。


  在前往美國的前一夜,打發走了櫻與喬後他將忠按在車內皮製的座椅上。忠半睜著無光的眼眸提醒:「您明天要趕搭飛機,請不要玩得太晚了。」愛之介厭倦地要對方閉嘴。忠安靜地盯著車頂,他們不再接吻與擁抱,一切都變得像是野獸發洩般的交合。

  「櫻和喬沒有背叛過我。」他彎下身用極近的距離看著那雙飄遠的綠眼睛,「所以我再也不會讓他們和你一樣有背叛的機會。」他對著那安靜的機器自言自語,「何況為了成為優秀的『神道』,我沒有資格接觸那些『低俗玩樂』,對吧。」而菊池忠始終沒有反應。

  愛之介終於無趣地閉上嘴。他貫徹了他「不是情人也可以做愛」的宣言,總是在車內或是那一日的天橋下把忠操得軟了雙腿,直到門禁的最後一刻才在忠越來越焦躁的要求下停止。

  他靜默地將忠的衣服掀起,身軀上滿佈紅腫的齒痕映入他的眼裡,那是被他佔有的證明。他將手掌撫摸上沒有贅肉卻也沒太多肌肉的胸膛,細薄的身體一摸就彷彿碰見了骨頭。忠擺著一張性冷淡的表情,卻一被他碰觸就興奮得紅了耳尖。他們簡直就像在海上落難的船隻,緊緊依附著慾望充當一點氧氣。

  愛之介將無法落在那薄倖唇上的吻親在了白皙的胸口上。他將無法言說又無法捨棄的感情一股腦地從相連的地方灌進忠的體內。忠被輾壓前列腺的快感染紅了眼角,綠色的眼睛迷離,望著車頂、望著車窗、望著車外的天橋,望著一切沒有愛之介的地方。抿著的唇也吝嗇地不發出一點聲音。

  愛之介突然就從與朋友道別的寂寞中抽離了出來。他看著忠,想到了明天的飛機,美國的一切都是未知,最重要的是沒有忠在身邊──他們就要分開了啊,為什麼都要分開了,還得這樣彼此傷害呢。他溫柔了眼神,停下漫無章法的律動,又緩又柔地戳刺,好像幼貓伸著舌頭舔著肉泥,慎重地汲取養分。

  忠突然間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雙唇微啟,盡是難耐的喘息。愛之介感到自己渾身又柔軟了下來,比起那些平板無波的報告,還是這樣被惹得情意連綿的嗓音更顯得動人。他像一隻偷腥的貓,賭著對方那一絲縱容,將唇湊近對方的臉龐,迷戀地想重現彼此交換的呼吸。而忠卻無力地抬起手臂阻擋。

  「請您……請您不要讓我這麼地……」忠充滿驚懼的瞳孔很刺眼,他咬著牙忍住舒服的呻吟,緩慢又不知好歹地道,「請您弄痛我……」

  就這麼不想要他們迷迷糊糊地如同戀人一般地做愛嗎。愛之介詫異地看著對方第無數次的拒絕。就這麼想要提醒他,他們之間不過是慾望的發洩,不該帶有一絲情愛嗎。就一定得這樣不斷地提醒他讓他清醒,讓他想要沉淪進忠的溫柔迷戀著忠的縱容時,狠狠地將「這並不是愛」幾個大字壓在他的臉上使他認清自己的自作多情。

  「你有什麼資格可以要求我?」愛之介聽見自己滿含厭惡與怒火的聲音。他將忠的腰掐出指痕,甚至還怕不夠痛似的用指甲抓出一絲鮮血,「我以前覺得你像我從未有過的母親與兄長,現在只覺得你就像我的姨母與父親。」他一邊掐得用力,一邊將性器反覆地插入那對他全然張開的軟穴。

  「嗯、唔……非常抱歉。愛之介……大人。」忠瞇著眼痛苦地道,汗水讓鬢角伏貼於面上,「請您……一路平安。」

  菊池忠從來沒有意識到的是,愛之介總會滿足忠誠心的請求。就如同他活了下來,痛苦又憤恨地活著、破碎又錯亂地活著,只因為菊池忠的一句話。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下賤的狗。」愛之介用毫無波動的聲調低啞地說,「你一輩子就這樣當一條狗吧,除了翹起屁股任人使用以外什麼也做不好。」

  他當初特地拜託喬教自己如何討好身下人的方法可不是這些如同三流凌辱色情片的台詞。這樣毫無愛意與溫暖的性行為究竟有什麼意思,一點道理也沒有,一點意義也沒有。只有肉體在歡愉,如同開著毒品派對,在毒癮裡暢快歌舞。

  「謝謝……您……愛之、嗯介……大人。」菊池忠勾起了淺淺的微笑,像是在風中粉碎的沙塵,綠色的眼眸沉進了深邃的墨裡。「謝謝您。愛之介……大人。」

  愛之介猛然掐住了菊池忠的頸子。他紅了眼眶瞪著面前的人因為窒息而喘不上氣,整張臉脹紅卻始終只是小力地揉著他的手臂不做推卻。到底為什麼忠非得要這樣對他不可。愛之介粗喘著氣在忠幾乎昏厥之前放開了身下男人的脖子,腦袋裡轟轟地響,無數的畫面如同老式電影一般在腦裡輪播。


  ──「愛之介,我們不是因為恨你才這樣做的。」女人清冷的嗓音響起,板尺輕舉著他痛得發抖的手臂,「我們是因為愛你才會這樣做的。」

  ──「謝謝您……愛我。」

  ──「謝謝您……」


  ──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


  ──謝謝你教我滑板,忠。


  ──「謝謝您。愛之介……大人。」


  交錯混亂的記憶在腦中不斷地吹響。愛之介幾乎分不清楚那是他過往稚嫩的嗓音還是菊池忠塌軟的聲音。他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轉,瘋狂地旋轉。他的世界調轉了,他在無盡的深淵裡尋求到的一絲溫暖的愛就要那樣消散了。他開始懷疑起自己:他真的曾經得到過嗎?而忠真的知道自己曾經拯救了他嗎?


  ──「謝謝您,愛之介大人。」菊池忠淡淡地道,他的表情柔和,聲音平穩且適當,「您對我的好,我會記住的。」


  菊池忠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騙子。他的謊言就像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包覆,卻又脆弱得一揮手便能掙破。愛之介伸出手握住對方腿間的性器,用力縮緊手掌感受到那身軀極度地緊繃。忠慘白了臉卻不願意慘叫出聲,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是生是死,望著他的眼眸甚至還帶著一種瀟灑的解脫。他又好像看見了幼時的自己,悲慘無能只能蜷縮腳趾盡力討好大人們的自己。他覺得自己又快要瘋了,他推開菊池忠搶過對方西裝裡的錢包像是落荒而逃一般跑到了街道。

  愛之介恍惚著叫了一台車報上家中地址,他從車內的後視鏡裡看見忠的車靜默地跟在了他的後方。

  直到搭上前往美國的飛機,他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後來他在美國的生活意外地舒適。愛之介每個周末都得將一週的生活彙報給姨母們,例如在留學的學校裡是如何的成績出色、如何的引人注目,又或是他又認識了哪些身分高貴的人物,以及同樣來自日本的哪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的兒子。除此之外,再沒有人能夠管束著他了。

  從未得到過的自由讓他無所適從。他戰戰兢兢地在前一個月裡努力作好所有的一切,深怕哪裡出錯他又得毀了自己。他將新買的滑板藏在床底下,廉價的香菸藏在衣櫃裡。他走路總是抬頭挺胸,嘴角揚著善解人意的笑容。直到後來他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些,他徹夜未歸也沒有任何人會歇斯底里地發瘋,他蹲在路邊抽菸也不會有人心碎。

  甚至他新交到的朋友還會嫌棄愛之介太過於乖巧。他們拉著他參加夜晚的聚會,除了大麻與毒品以外愛之介也欣然地接受所有新事物,這使他忘卻了日本的一切糾葛。他在酒吧裡新奇地看著男男女女們互相摟抱跳舞,燈光交錯的畫面與震耳欲聾的音樂使得感官麻痺。

  「為何你都來到國外了還整天要和家裡的人打電話?」他的朋友在迷亂的氛圍與吵雜的環境中對著他喊,「這叫什麼,戀母情結還是離不開家的小寶貝?」

  「她們不是我媽。」愛之介試圖讓自己的英語沒那麼日式風味,「我總會擺脫她們,但現在不是時候。」

  「哦,家家總有本難念的經,我能理解。」友人體貼地道。他將有些微醺顯得軟綿的手臂纏上愛之介的肩膀,湊近他的耳邊:「那你為什麼不找點樂子?這裡的人總有些無法言說的壓力,所以才會來狂歡解放。」

  愛之介推了推纏在身上的酒鬼,「我覺得這樣並不好。」他輕皺了眉,隨後便又溫吞地道:「我並不是說你們不好,而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有著忘不了的前情人。」友人嗤笑著道,「所以你這個乖寶寶認為自己應該要潔身自愛,或許才有機會挽回。」

  「才不是那樣。」愛之介嫌惡地把遞過來的酒杯推開,拋棄委婉的日式溝通直白地開口:「我不喜歡沒有愛的性交。」而且,雖然吵了點架,但忠也仍不是「前」情人。愛之介委屈地想。

  「哇,真的是乖寶寶啊。」友人忍不住笑著調侃,拿回酒杯倒也沒有再強迫他,「真沒辦法想像你這種單身又禁慾的生活。」

  隨後愛之介目送著他的友人進入舞池,牽著剛對上眼的漂亮女人走出酒吧。他又再拒絕了好幾個湊過來的男男女女,愛之介開始感到無趣。成雙成對的人們用酒精麻痺自己的神情,眼睛裡滿是渴求著逃避。

  他拿起酒杯將那苦澀的液體一飲而盡。酒精的後勁使他有些暈沉,他便面紅耳赤地離開酒吧,搭車搖搖晃晃地回到了美國的房間中。顯然衝動並不是件好事,酒吧的特調濃度比他慣常喝的啤酒高了不少。他躺在床上無邊無際地想著,這次的冷戰持續了好久啊,菊池忠什麼時候才會來找他呢。為什麼總是他在找忠呢。忠從來沒有找過他。忠到底在想什麼呢,忠過得好不好呢。忠有想起過他嗎,忠有思念過他嗎。對於忠來說,他究竟是什麼呢。

  他越想越覺得不安,愛之介被酒精模糊的腦袋亂糟糟地,從床上爬起來焦躁地拿起手機點開聯絡人裡的忠,隨後又放下。然後他再次拿起再次放下,周而復始。他開始感到被美國的自由生活掩蓋住的久遠的憤怒,焦慮使得他揪緊了髮梢。

  為什麼一封訊息都沒有傳來過?就算沒有電話傳封簡單的訊息關心也好啊。愛之介感到難以呼吸,漫長的思念與無止盡的猜疑逼得他發瘋。他們之間就算有過不滿與糾纏,剪不斷理還亂,但他們仍然可以是朋友、是主僕、是師徒,抑或是兄弟與情人──好吧,舊情人。總而言之,無論用什麼樣的名詞去定義,他與菊池忠都必須擁有緊密而無法分離的關係。

  他又感到渾身的血液彷彿被螞蟻爬過,螫得他難受。愛之介拿起手機一股腦地將大量的負面情緒凝結成文字,傳送給了遠在海洋另一端的菊池忠。他看著空蕩蕩的回應,失去冷靜無法思考的腦袋像是被燒開的熱水,他覺得菊池忠怎麼可以自私地要他活下去後又棄置他不顧。他因為見不到忠平靜的表情也聽不見忠那冷淡的聲音而發瘋,菊池忠又怎麼可以表現得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一點也不在乎。

  他瘋狂地撥起電話,愛之介知道冷靜下來後只會覺得現在的自己丟臉得可笑,但他無法停止。忠始終沒有接起,他聽著一遍又一遍的機械答錄音,他打遍了所有找得到菊池忠的通訊軟體都得不到回音。最後他終於累了,咬著棉被蜷縮在床上不發一語。在酒精侵蝕腦袋使得睡意迷濛湧上的時候,菊池忠終於回覆了他的訊息。

  在那漫長得可笑的訊息尾端來自菊池忠的話只有簡短的一段。他用端正又嚴肅的文書用語說:很抱歉,愛之介大人。您不應該再因為我而感到痛苦,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在美國時完全忘記我的存在吧。

  愛之介將手機砸到牆上,用棉被蓋起腦袋產生一絲缺氧的錯覺。他一點也不意外菊池忠的回答,一點也不。




06.



  神道愛之介並沒有聽那傢伙的話忘記菊池忠的存在,他只不過是被其他更新奇的事物給吸引了目光罷了。


  誰在乎那個人。

  傻子才在乎菊池忠。


  他會在假期時回到日本,那並不算是度假,而是忙得不可開交地為幾年後踏入政壇準備。他偶爾會在父親身後看到菊池忠那宛如人形立牌般的身影,但他裝作毫無察覺。他在沖繩一如既往地當了個稱職的乖寶寶,人見人愛地在各個社交場合穿梭,直到假期結束前再匆匆地前往美國準備課業。

  能夠在有限的時間裡遠離神道家讓愛之介感到能夠喘息。他跟著一群好友組成了滑板同好會,在各處的滑板公園溜著。他是個資優生也是個贏家,他做得好的事情很多,名列前茅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他不需要喜歡就能把馬術駕馭得好,就算比不上專業的鋼琴家,但閒來無事時彈起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曲也不是難事──他喜歡這首曲子更勝姨母們鍾愛的夜曲──只有滑板於他不同,它更像是一種純粹的興趣。但興趣應該要是在進行時感受到無比的快樂,他卻逐漸麻木在追求勝利與更高超的技巧。

  滑板大概更像是他的一部份。愛之介想。不同於鋼琴與馬術,他的人生無法將滑板割捨。

  他度過了極度安穩的幾年。在這期間裡,他與菊池忠的聯繫僅只有那一次他被朋友們灌醉,高中時的鋼琴發表影片被翻出來閱覽,愛之介被誇得有些上頭,嘴上卻還是謙虛地說:只要一個星期的時間,沒學過的人也能彈出來。而他知道這些滑板的朋友理所當然不會去彈什麼見鬼的鋼琴藉此驗證他的鬼話。但出乎意料的,友人醉醺醺地提議要他將影片傳給別人試試能不能成功。

  愛之介想當時的自己肯定是被酒精砸爛了腦子,他把自己彈鋼琴的影片傳給菊池忠,那個與他形同陌路接近三年的男人,他還記得該寫日文才能讓忠知道自己沒有傳錯人。他要求對方在一週內練出這首曲子,去父親的書房彈琴錄下來回傳給他。接著愛之介把手機丟在一旁,滿臉通紅地笑著,迷迷糊糊地就拎著滑板和那群朋友一同出遊。醉意被夜晚的冷風吹散了一些,他才想起自己做了什麼。

  一週後發誓自己再也不能被灌醉的愛之介收到了回信。裡面是菊池忠擺弄著鏡頭,似乎是放置在桌上,拍攝的角度只能看見身體與彈琴的手指。接著那一雙削瘦淨白的手指開始彈奏起德布西的月光。愛之介看得目瞪口呆,忠很顯然是完全模仿著他的彈法,沒有任何個人情緒渲染在曲子中,卻精準無比又毫無落拍與失誤。但他很確定菊池忠根本沒學過任何鋼琴,據他所知對方基本上摸過的樂器就只有中學時必學的直笛。愛之介發誓自己說一週就能彈出曲子真的只是信口開河隨便糊弄,而那慫恿他的友人也早已忘了這回事。他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菊池忠是個天才。

  這段插曲沒有為他與菊池忠的關係提供什麼轉變。那時候的愛之介被時間與菊池忠的不理不睬磨得早已放棄過往那不成熟的愛戀。至少在他必須回到沖繩以前他不想再去思考忠的態度究竟代表了什麼,那除了讓他發瘋以外什麼也不會發生。並且愛之介此時沉迷於其他的事──他在美國找到了無比接近夏娃的人選。

  那是一個在加拿大長大的藍髮青年,來到了美國的學校就學。愛之介是在一次街頭的滑板聚會中遇見的對方──他們喚那人「Maple syrup」,楓糖,原因顯而易見──他看慣了美國當地的滑板人那放浪不羈的痞樣,於是便被那宛如從雪之國度誕生的溫吞模樣所吸引住目光。若只是如此還不足以令他感興趣,最重要的是那個加拿大人滑板滑得很好。

  有才能的人並不需要擁有其他優勢,自身便會閃閃發光吸引他人佇足。愛之介覺得自己許久未曾動搖過的心臟開始跳動了,他戀愛了,無法自拔。他熱情又瘋狂地追求,在眾人矚目下獻上玫瑰,甚至還短暫戒了菸只因為對方聞到菸味皺了一點眉頭。楓糖幾週後便接受了他的告白,他們互稱寶貝,做盡了所有甜膩的事情,就像所有熱戀情侶一般。

  他的確有一部分是因為沒有忠在身邊太過孤單而產生的移情作用。但神道愛之介必須為自己澄清:他並沒有在與他人交往的同時還滿腦子菊池忠。他盡心盡力,把所有試探出對方不喜歡的習慣收斂起來,做出了完美情人的模樣。接著兩個星期後他被甩了,只因為他要求想看楓糖手機裡所有的紀錄、又想知道對方所有的行蹤。

  愛之介不可置信地看著那藍髮的青年,面上滿是錯愕的憤怒。楓糖站在門邊,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那青年冷靜又無情地說:「我知道你現在只想用暴力讓我留下,每一個控制狂總是會想動用直接又有效的方式達成他們的目的。但你忍住沒有動手,這讓我覺得你是有救的,這非常好。」

  愛之介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是事實。他滿腦子都是掐住對方的脖子套上項圈後囚禁在自己的室內好讓那如雪般的青年再也逃不走。但自己沒有真的動手的理由倒不是因為脾氣好,而是因為對方身上總習慣帶著槍。他不會衝動做出自己沒辦法贏的事情。

  或許是看見他面色如紙一般蒼白,被拋棄的現實甚至染溼了眼眶,原先冷漠的楓糖稍微柔和了表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側,「愛之介,我想讓你知道我並不是不喜歡你。我的確喜歡你的熱情與為愛瘋狂的模樣。但你無時無刻都在害怕我不愛你、我對你的愛不純正。說實話,我們的確還沒有產生如此深刻的感情,你極端的表現讓我感到恐怖。但我知道,你只是曾經受過傷。」他絮絮叨叨地溫柔說著,「你因為自卑所以才會產生控制慾,你沒有足夠的安全感讓你能夠相信我。」

  「我怎麼可能會自卑……」愛之介震撼地望著對方,他真想大喊你胡說八道,但他卻除此之外什麼話也無法反駁。他垂下頭可憐地道:「我是因為這些缺點,而無法讓你留下來嗎?但我或許可以改變啊。」

  「聽著,愛之介。我會成為你生命的過客,但你只要能夠懂得自己的好,就會逐漸明白如何去愛他人。」楓糖將門打開杜絕了任何反鎖的可能,愛之介無力地蹲坐下來,那藍髮的青年勾起一絲憐愛的笑容,拉起他的手將袖子捲到上臂,「因為我確實真心愛過你,所以我必須離開。」愛之介面如死灰地看著自己藏在上臂內側的鮮紅刀痕被溫柔地翻出。


  隨後楓糖離開了,愛之介沒有再做出挽留。他一整晚都關在房裡抽菸,久違的酗酒讓他的腦殼發暈。這段明顯失敗至極的戀情不得不讓他開始省思問題所在。然後他想起菊池忠,他總是想起菊池忠。他想他總被囚禁在神道家,小小的沖繩是忠生活的一切,他因為來到沒有任何勢力的異國他鄉而得到這一段段不那麼完美的邂逅,但菊池忠呢,有誰會去告訴他這些。

  他想起菊池忠彈鋼琴的模樣於是又點開手機裡存著始終沒有刪除的影片。多看了幾遍後他逐漸看見了之前沒有發現到的細節,例如忠的手指關節有些腫脹、某個角度明顯會因為疼痛而僵硬,就像他剛練琴時因為姿勢錯誤又過度練習而對手部造成負擔的模樣。他想起幼時的鋼琴老師會在他擺出錯誤姿勢時用細細長長的教鞭抽打他的手臂,若是那樣下去無人糾正的話忠會受傷的,他焦躁地想,卻忘了菊池忠從來就不彈鋼琴。

  接著他撥了一通電話給忠,睽違了三年之久。他拿著手機聽見忠在自動掛斷之前接了起來,細軟的聲音有些詫異。「……愛之介大人?」

  愛之介的心臟繃繃繃地跳。雖然電話會使聲音失真,但他仍能從那小心翼翼的語調裡認出那確實是忠的聲音。忠沉默了半刻,有些遲疑地道:「您過得如何?」

  「沒有你那張臭臉整天在旁邊,當然過得很好了。」愛之介的聲音因為喝了酒而有些疲軟。

  「那就太好了。」忠沙啞地輕笑了一聲,「愛之介大人,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喝了酒一樣。」

  愛之介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滿二十歲的時候菊池忠不在身邊呢。以前每年的生日,忠都會偷偷摸摸地買一塊巧克力蛋糕給他。於是他不滿地開口:「你欠我三塊蛋糕。」酒精的餘勁把他的尾音搞得口齒不清。

  「……是的。」忠困惑又溫順地回答。以往與忠之間那一層使人窒息的薄膜似乎不知不覺消散了一些。愛之介迷迷糊糊地感受到時光匆匆,他居然真的跟忠分開了那麼久,久得都快忘記他們之間的嫌隙。

  「忠,你彈琴的時候不要只扭手腕,要用整隻手去移動。」他黏膩又嘮叨地說,「你去鋼琴前坐好,我教你怎麼彈。」

  「愛之介大人,您似乎醉了。」在電話那頭的忠傳出了移動的腳步聲,以及愛之介相當熟悉的琴蓋掀起的聲響。他不耐煩地要忠閉上嘴,開啟了視訊瞇起眼認真看著對方彈起了同樣的曲子。這次的鏡頭由於太過突然所以沒有刻意調整角度,使得他能夠看見忠的表情。他躺在滿是酒瓶的磁磚地上,隨意提點了幾句,忠的神情安靜,好像月光灑落在地上。

  「我又被拋棄了。」愛之介用滿是鼻音的嗓音小聲地說,「就和你一樣。」

  菊池忠垂著眼瞼,濃密的睫毛微微蓋住了碧綠的眼瞳。他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彈著唯一學會的那一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直到那悠遠又哀美的音樂讓愛之介閉上了眼,騷亂的思緒平靜了下來。

  他好似在夢裡聽見菊池忠謙卑又柔軟地唸著保羅.魏崙為這首曲子寫出的詩詞。法文的發音與腔調一點也不標準,卻溫柔地使他捨不得睜眼。


  Votre à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你的靈魂是一幅精選的風景

  Que vont charmant masques, et bergamasques

  那迷人的假面及貝加馬克斯

  Jouant du luth et dansant, et quasi

  彈著魯克琴,跳著舞

  Tristes sous leurs, déquisements fantasques.

  幾乎是憂傷的在他們奇異的化妝下

  Tout en chantant sur le, mode mineur

  雖然他們用小調唱歌

  I’ 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 

  愛的勝利和生之偷歡

  Ils n’ ont pas l’ air de croire, à leur bonheur

  他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幸福

  Et leur chanson se mêle au, clair de lune.

  他們的歌聲與月光相混

  Au calme clair de lune, triste et beau

  寂靜的月光,哀愁而美麗

  Qui fait rêver les oiseaux, dans les arbres

  使鳥兒在林中入夢

  Et sangloter d’extase les, jets d’eau

  使噴泉因狂喜而啜泣

  Les grands jets d’eau sveltes, parmi les marbres.

  那大理石像間細長的噴泉



  他又在夢裡看見了在無窮無盡的黑夜裡哭泣的小男孩。藍色的髮赤色的眼,從內到外滿是生蛆發爛的傷。然後碧綠的月亮朝他伸出手,溫暖的光芒撒了進來。

  他在漫長的黑暗中緊緊抓住那一絲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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