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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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幸


  當幸子意識到如今自己一早醒來總會不由自主追尋炎谷的身影,並且接下來整天不時循環往復驚醒、追尋、安心的過程時,她忽然覺得人類的習慣是種可怕而未知的力量。它一點一點蠶食人們的生活甚至是心臟,直到生活方式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更可怕的是,她心甘情願被改變,而且為之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滿足。她會在早晨照料過花園的植栽後,端一杯無糖咖啡到炎谷的書房給他,倚在桌邊或是坐在他懷裡,靜靜看他工作;突然想起在炎谷的書架上見過想看的書,便鑽進他房裡,在被他的氣息包圍之下,靠著書櫃席地而坐讀起來。這天早晨,房門被輕叩兩聲而後打開,束著高馬尾的炎谷一面整理襯衫衣領,一面走到床邊,他彎腰親吻幸子的額頭和鼻尖,並且和她互道早安。幸子本來因為沒看見炎谷而揪起的心瞬間軟了下去,然後她下床為他打領帶,輕聲問起今天有什麼規劃。他告訴她今天必須去參加義理事,雖然打算引退,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會帶駄馬去,並把菅留下來,如果有什麼需要都讓菅去做。幸子溫順地答應了。她發現除了習慣有炎谷的生活,很多時候她不需要任何思考就會無條件照著炎谷的話走。當然她向來是乖巧、溫柔、拘謹的女人,在她至今並不長的人生中,對於放在心裡愛著的人事物無時無刻不是順從的;如果有一天心裡的東西搬走了,也不和那東西辯駁,逕收拾一切走了。站在古樸的大門前目送載著炎谷的車絕塵而去,她想起似乎還不曾為他做過飯,自從來到這裡後,總是理所當然被對方牽著走。一開始不適應被服侍的生活,不知不覺間也變得習以為常。幸子回到房間換好炎谷曾經稱讚過的藏藍色長裙,挑了後來她在婚禮上佩戴的那副耳環,想在炎谷難得不在身邊的這天,回味過去的步調。於是她讓菅遠遠地跟著,出門去了。

  炎谷在義理事會場毫不意外遇到手島。手島仗著他們兄弟盃的關係,肆無忌憚探聽關於炎谷的女朋友的事,簡直是青春少年之間會有的八卦。「至少給看個照片吧?」手島說。「不然哪天不小心傷錯人怎麼辦?」話才說一半就感受到頸後有火焰灼熱的溫度,手島笑容絲毫未減,「嘖,這麼久沒見還是這麼開不起玩笑。」火焰「啪」地燙了一下他的脖子。炎谷翻出手機相簿裡幸子的照片,許多角度一看就知道是趁人不備拍的。早晨的芬芳花香裡有幸子;午後有光塵懸浮的沙發上有幸子;傍晚熱騰騰的飯菜香氣裡有幸子;夜晚睡前讀物的秘密中有幸子;每個快門都在說他愛她,她存在他現今生活的每個角落,生根在他的心坎裡。手島一看便知道炎谷想脫離極道社會的理由,因為他已經不再強大,他擁有了一根連自己都磕碰不得的軟肋。手島認為炎谷現在勢力正熾熱,不易退出,就算真有那天,也是子輩接手組織之後的事了,並且他指出有一位普通人作為愛侶對他們而言並無甚意義。但炎谷只是往他口袋裡塞一顆薄荷糖,要他學會說好聽話。

  「手島會長,車開過來了。」

  手島單手插在兜裡,撥弄幾下裡頭的糖果。「我走了,悠人。」炎谷擺了擺手驅趕他離開。「回頭見。」

  這時候有另個熟人找過來,邀約炎谷去喝一杯,他沒有拒絕。

  幸子在菅的陪同下去了超市。幸運地,超市碰巧在折扣,即使她很克制地只買了必需品和食物,還是必須菅幫忙才能把東西順利提回去。她收到炎谷要回來的訊息後,去做了他喜歡的配菜和點心。雖然試圖回憶過去的生活方式,到頭來依然整天繞著炎谷轉。當響起「喀擦」的開門聲,她竟然忘記放下手上裝有牡丹餅的小盤子就迫不及待迎了上去。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間裡,駄馬已經攙著炎谷坐到沙發。幸子這才趕緊要去調解酒飲料,卻差點碰著從廚房端了蜜茶出來的菅。她心底驀地生出嫌棄自己無用武之地的挫敗感,看著把空杯子交給菅的炎谷,身後不禁顯現出小女人的影子,她側身坐在他身邊,以試探的口吻問他要不要吃晚餐還是想先洗澡。炎谷瞇起眼似乎看見了那道灰濛濛的陰影,於是把她攬進懷裡,鳶尾花的香味安撫了被酒精攪混的神經。「謝謝。」他鬆開她,為她把披散的長髮都攏到身後,牽著她坐到餐桌前。他知道她一定費了很多心思,所以表現出熱絡的樣子,但她也看出他的貼心和疲倦,因此哄他盡量喝熱湯。「吃不下飯也沒關係。」她說,「我準備了牡丹餅。」他又笑著說了一次謝謝,她的陰影總算消散無蹤。

  爾後,他們都換上睡衣,在客廳隨心所欲聊著今天的事,電視播放的聲音早已成為背景。話題告一段落,忽然發現原來電視正在播映近期流行的愛情劇。男女主角在螢幕上談情說愛,幸子覺得自己的心跳聲幾乎要蓋過主角們肉麻的告白,她想轉台卻拿不到遙控器,開口說想看別的又莫名覺得不甘心。還沒做好決定,炎谷喚了她的名字,她轉過頭,視野忽然盡皆被他佔據。他們交疊的身影恰與男女主角親密的姿態相同,背景的情歌唱得正是時候。

  客廳的電視忘了關,臥室的燈沒點亮,炎谷在黑暗中摸索幸子的輪廓,而她緊張卻沒有拒絕。他溫柔地探求神秘的花叢,她覺得已經不認識自己,他們身上都被汗水濡濕。她眼中有可憐的淚光閃爍,他卻並不同情,只是給予此刻她渴盼的疼惜。炎谷穿過花叢到達了天堂,他飛上天堂的穹頂,在那裡發自內心迸發最柔情的粗俗的喟嘆,嘆息感染了幸子的心臟,她轉以自己的語言脫口而出,夜鶯似喜似悲地鳴啼。黎明時分,幸子短暫的醒來,看見炎谷胸膛上的黑龍刺青,又睡了過去。等到她再次睜眼,他已經不在身邊,但床鋪即將冷卻的餘溫使她稍稍安心。炎谷適時地擦著頭髮推門進來。猛獸的刺青在紅髮襯托下彷彿將要浴火甦醒。男人精實赤裸的胸膛使幸子羞紅了臉,縱然他已經坐在床邊凝視她,她還是緊緊閉上眼試圖裝睡。炎谷分明見證了她施展拙劣演技的瞬間,卻沒有戳破,從容而輕柔地親吻她的額頭和鼻尖,一如既往每個早晨。「該起床了,幸子。」他刻意對她耳語。幸子迷惑為什麼今天他的聲音像極了羽毛,害她肢體禁不住酥酥麻麻地搔癢。因為怕他又附在耳邊低語,所以她鼓起勇氣睜眼迎上他的目光。而後她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霎時不再感到莫名的癢意,幸福的暖流取而代之在體內流淌。於是她起身回吻,微啞但依舊清澈的嗓音說:

  「早安,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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