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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腳趾踩下寫著「3」的電風扇開關。他的甲肉是有些青紫的顏色。

「那個壞了。」世野井沒有回頭,他正準備從空蕩蕩的小冰箱裡勉強撈出一些東西,「可以試試看左邊的按鈕。」

「噢......」傑克拉拉襯衫,第一顆鈕扣不知何時解開了,黏膩的夏日就這麼癱瘓在他的領口,「其實你不用忙。」

世野井沒有回話,他打算去買些東西,但又不能放傑克單獨在家。畢竟,即使他們一前一後的進門,乍然轉身時,發現原先只能遠遠遙望的英國演員如今竟然坐在椅子上,用一隻腳懶散的跟風扇奮鬥,不時還伸手抓撓汗水半乾的頸側,光是如此怪異的景象,就足以令世野井好一會兒說不出話,質樸的日本男人壓跟無法想像,自己急匆匆的趁著商店關門前跑上一趟,拎著兩個大袋子回到家後,如果發現對方徹底沒了興致、已經走人倒好,要是發現他還坐在原地,像一隻等門的大型犬,用一對異色的雙眸說:我餓了。真是怎麼想怎麼嚇人。

「你......不用回飯店?」世野井直起身,轉過頭、走到傑克身邊的模樣很是僵硬,他沒有坐下,好像他才是客人,這屋主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麼答案。

「我一定得回飯店?」傑克憑直覺反問。他的十指向內放在床上,兩條腿輕輕的壓上手背,只有腳尖蹭著地板,微微踮起的腳後跟一踏一蹬,藏不住欲蓋彌彰的狡猾。

「我家並不舒適。」他握起拳,又鬆開,反反覆覆,「我想你待在這裡過夜也……不大好。」

「你想到什麼了?」傑克挑眉,腳趾踏在風扇光滑的塑膠按鈕上,發出嗡嗡怪聲的老電器開始搖頭晃腦,「有什麼不好?」

「我不清楚。」他搖搖頭,眼神左移,床頭櫃的黑色收音機是他的目的地,老東西存在的實感能幫助他真誠的撒謊,「或許我也不該帶你去那裡。」

「胡說。」傑克反駁,今天一天明明好極了──他們分享了駭人的照片,垂死的螢火蟲,和言不由衷的自剖,「一切都很好,世野井。」

他記得賞螢的時候,世野井的背脊因為汗水濕透,他背上的傷疤因而透顯在傑克身側,隔著十二年的歲月,依舊發散出荒蕪的焦味,樹叢之下,這個男人眉睫的陰影比葉影還要幽深,他乘著著火的大船,抵達這個風平浪季的夏夜,彷彿只是為了告訴他:「可惜了,早些時候還是螢火蟲的季節。」那時,世野井的存在成了不可思議的的象徵──既讓他想起戰場,又帶他遠離死亡。

所以當螢火蟲抽搐著墜落眼前,傑克不由得伸手抓住,狼狽得像躲避子彈的飛行員,氣喘吁吁的妄圖抓住一個平安降落的夢,但當他頹喪的確定那垂死的亮光永遠熄滅在他的掌中時,世野井又安慰他:「牠的光很亮,一定已經留下後代了。」

傑克轉過頭,他的衣服仍然黏著脊椎,而世野井輪廓依舊模糊在黑夜中,烏雲依舊沒有放過明月,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當一切都無可挽回後,日本人卻告訴他: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傑克想,或許務實的工程師只是在陳述生物界的客觀事實,但這份溫柔卻足以驅策他吻上他的臉頰,就像現在──

「一切都好。」他重複,他起身,他向前。

「你……」世野井後退一步,面對異國的威脅,他的眼神始終充盈著苦難性的純潔,這既是他煩惱的源頭,更是他靈魂的價值。

「噓……」

在偷來的時光消失前,高傲的英國人難得彎下腰,用手溫暖他的臉。



傑克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

他想起以前起飛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前幾分鐘還想著怎麼在以一根菸作為賭本的賭局出老千,後幾分鐘陪伴他的便只剩下隆隆的引擎聲,但當他熟練的剝開世野井的衣服,一如他朝敵機精準的掃射後,他又想,或許他們早該如此。

畢生浪蕩的總和都不如眼前的人讓傑克疑惑,驅使他前行的並非情愛衝動,反而是一種關乎生命困厄的焦渴。他耐心的打開世野井的身體,以吻堵塞每一聲拒絕,柔聲哄他背過身子……這一切紳士舉動的根源,或許只是因為,他迫切的想碰觸對方背上的燙傷。

那是一片沉寂的疤痕。由右方的蝴蝶骨斜亙至左側腰,貼著傑克的掌紋,隨著一陣緩慢的進犯,過去的陰霾浸潤了由上而下的汗水,更一頓一頓的隆起,這讓傑克想起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法:富士山是座活火山。可能所有日本人都知道富士山總有一天會爆發,但他們還是得故作無事的頂著恐慌,只為了繼續過活──畢竟,生活就是如此荒謬且不可思議,沒有人能逃出這個枷鎖,包括任何大明星或小建築師。

「哈啊......西瑞爾斯──」

像是求饒的呻吟很是短促,當他伏下身,世野井的嘴唇已經咬得出血,星星點點的血液流過唇珠,和此行此舉一齊玷汙了潔白的枕套。傑克摟抱著他負傷的身驅,著迷的從無數個吻中嚐到鮮血的氣味後,更順從了自己對這具日本軀體的渴求──他就喜歡這種表面隱忍、內心滾燙的可笑樣板,明明背負比黑道更猙獰的印記,但世野井卻用他高潔的生命概括承受,這種認命的愚蠢,對現在的傑克而言,比任何事物都令人心安。

「慢、慢點......」他被推得向前,又讓人死死困住,手抓皺了床單,而傑克扣紅了他的手腕。

「你得習慣。」傑克輕笑,這不是什麼俗套的愛情片,也不是什麼純情的神話,身下狀似情不自禁的日本人甚至知曉他的婚姻狀態,傑克想,他不可能不知道,這種共犯式的親近感讓他更有本錢胡作非為,「你會習慣的......」

「西瑞爾斯先生,請你慢點,求你......停一會兒......」

「我聽不懂。」很顯然的,含糊的英文足以成為揶揄的好資本,「噢......你喜歡這樣嗎?喜歡貼著耳邊說話?」

「不、我不是──」

「我的話太多了?」他毫無悔意的問,「抱歉,我想這是一種職業病。但大家都喜歡聽我說話、唱歌或唸台詞,有時候我總覺得,他們需要的只是一捲錄音帶,專放他們喜歡聽的東西。」

「世野井,你懂那種感覺嗎?」

問這話時,他甚至有些頹喪。世野井覺得自己一定是昏頭了才會這樣想。

「不......」

「你呢?你也想聽動人的話嗎?」

「請你別說了......」

「在我來廣島之前,你從來沒有關注過我,是不是?」

「唔......」

「你對我的演員身分毫不在意,是不是?」他溫柔的貼近他的嘴唇,渾然不覺這也是一種咄咄逼人,「你不在乎那些事情,只是單純的想與我共享秘密......」

「別繼續了、求求你......」

「你是要我別說了、還是別做了?」

他把世野井頂得向前,又狠狠拽回,反反覆覆,最終乾脆抓著那汗津津的身體坐在懷中,讓他的背後只有他的手掌,他的胸前只有他的胸膛,這種粗野的暴行足以斥退所有悲哀的預感,逼得世野井無所適從,迫使世野井無路可逃。

一如幾天前他們被抗議人群沖散,湧動的人流推著世野井向前,而傑克被留在了原地。他望著世野井踉蹌的腳步,這群人、他自己和世野井,所有人都無法可想,像是將落未落的雨滴。

當英國人快要接受奔流的命運時,那被動的男人卻在擁擠的人群中回扭頸子,扭出了一股宿命性的無奈,他瞪大的眼眸寫滿了愧疚,他純白的衣服像是一輛脆弱的浮舟,很快淹沒在黑壓壓的腦袋與鮮豔的標語中。

世野井正被人潮推遠,剩下傑克獨自抵抗致命的絕望,他曾無數次嘗試拒絕夢中自刎的日本人展示般噴濺的鮮血,卻徒勞無功。在那個當口,世野井推過人群,極為笨拙但拚命的擠過來,同他說:「西瑞爾斯先生,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別怕,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在瘋狂的夜晚、顛浪的間歇,傑克也對世野井說。

老實說,他真希望世野井能帶他逃到天涯海角。



「先去洗個澡?」傑克好心的問,畢竟世野井已經用被子裹著自己半個小時,「要我幫你嗎?」

「我、我去了......」世野井站起身,腳步虛浮,好似搖晃的不只是身體,還有他質樸的靈魂。傑克看著他拐了彎,消失在視線中,過了許久,浴室才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

他數著那時停時走的聲響,走到陽台,點著菸,也不抽,只是躲在一株葉片稀疏的小樹後方,赤著身子,等世野井出來,等世野井慌張地驚呼:「快進來!」

「要是被看見就不好了,對吧?」傑克笑起來,淺淺的樹影棲息在他的背後,他們都背負著一樣的傷疤,於是,他頂著同樣破碎的軀殼,露出不整齊的牙,衝著他的同類笑,「明天,我們去放煙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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