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的茶？」

「喔、可以幫我加點糖嗎──」

「早上沒喝完的果汁呢？」藍西莫熟門熟路先放一顆，倒茶時再放一顆，銀湯匙滾不過半圈便脫離了柯林的杯子。

「──謝謝。上車前就喝完啦，我真的沒有到處亂跑啦！」

柯林一邊彎折眉毛表達委屈，一邊圈起唇緩緩靠向杯口，吹過波面掀動圓漪，藍西莫回頭便能看見眉睫半垂的側臉，在他房間外的陽台曬亮星光。「你只是跑錯停車場而已。」他故意坐下後沉思，靜靜「想起」這件事，手指支著頭，「想抽菸就拿出來吧，這是你家，不必顧忌我。」

大概是他揉著眼喝茶的緣故，省去茶托的客套剩下儘是熟稔放鬆的微笑，迷迷糊糊慢慢癱進軟椅，「不要──我只是累了。」

「那還不回房間睡覺？」

藍西莫問得理所當然，維持姿勢看連腳都想折進椅墊中的柯林，渾然不覺他們已經是周圍一公里內最安穩於是夜的一對，隔了矮桌以相同程度期待的眼神望著每個舉動，再勾起嘴角輕輕帶過那些想說也好不想說也好。

「現在又怎麼了？」

柯林臉上的弧度突然扭動，微抬、收斂在剛要上揚的轉角，雙眼淡得不受時空拘束，又切實停留於吋毫的動靜，「我在模仿你，」他笑了一下，用自己的方式，切開複製的冰晶表面，「我想知道你在想什麼。」

「想到了嗎？」

「鮮蝦沙拉吧。」

沒有半分遲疑的回答帶來最純粹的歡樂，裝在無形的針筒注入血液，凝成粒子闖出肺泡，搭載笑聲歸於空氣。「真的啦，你剛剛都像這樣，」柯林再一次嘗試擺出介於若有所思和興味盎然的表情，除了過分彰顯存在的兩道眉毛，眼底謹慎的禮貌恰好是能暫時容納人群的界線，「你想到了東西，是什麼能干擾你重要的觀察？」

和國寶茶一同來到陽台的氣泡水從塑膠瓶口擠出空氣，無聲融入下方掩蓋星空的燈火，不管媒體多少次強調如今地面「群星會集」，使這場演出更加諷刺。藍西莫疲憊地弛放自己，卸下手錶放到一旁，「『你的影片並非一蹴而就。它逐步生成於目光下。處於期待和保留中的畫面與聲音。』」

「布列松。」茶涼得能大口喝下了，溫溫潤過勞累整日的舌面，「我喜歡你的布列松。」

「你記得。」

「我記得……還沒有人對我做過比這更浪漫的事。」

「什麼事？用《電影書寫札記》糾纏你嗎？」

「對，」柯林毫不遲疑點頭，放下見底的杯子，整個人才安穩躺進圓弧形的陽台椅，「沒忘記順便讓我增重、兩次。」

「不好嗎？」

「不好，減重超累。」

低沉的笑聲慢慢被飲下，放入較淺一層的體內，換取更深一刻的安逸，略帶份量勾掛眼皮，垂得需要藍西莫支起一手維持平衡。

柯林靜靜微笑，難得沒有任何聲響，只是看著藍西莫把腿伸長到他的範圍裡，純黑的棉衣在喧鬧和音樂陣陣就是塊不屑順逆流的礁，凝聚自身的顏色。「不要難過，你這個樣子很好。」

翻玩水瓶的手順著話語反覆幾回後緩緩停下，沒有奢靡的眼輕輕眨起一縷光，「很好？難過？」

「嗯，不像我，」柯林接過藍西莫的話，自然而然敷上迎面的窺測和細究，「莽莽撞撞闖進一個慾望的虛華世界。」

「再具體一點。」

「嗯……不要，都是老調重彈的事。」到這時他反而揮手閃避，不甚明顯地藏起自己，「但你不是。」

柯林笑笑，比凝視時更耀眼，喜悅的弧度感染冰冷的燈，只餘下溫熱的芯，回歸一地流螢傾身向前，讓藍西莫看清他的指尖；圓潤、蜜色，依靠蒼白碩長，風混合體溫。藍西莫沒有讓他久等，那極少極少，包含眼下整理思緒、指緣無意識磨蹭，開口前貼合指甲的形狀，敲打啟動的鼓點，「我已經不覺得有什麼了，太多事情在等著；其實我很不習慣那種場合：消耗這麼多時間在握手、微笑、閒談，還有過多的廣告，以及太少的思辯。」

「客套？」

「妥協。」

「超標的酒精？」

「缺乏自制力。」

「這樣太尖銳了啦！」柯林扁嘴，但覆蓋藍西莫手背的溫度沒有絲毫改變，親暱地勾勾拇指根，「你的電影不會缺乏欣賞，就算打開胸腔。」

「在裡頭放隻龍蝦。」

「龍蝦形狀的心臟。」

「龍蝦縫在心臟上。」

「欸、你──一定要提醒我這個嗎？」

有幾分無辜的眼神閃出藍西莫體內，刻意匯聚在眼窩，嘗試睜大時能暴露最多，「那、打開裝滿犬齒的心臟？」

「停止一切關於開心手術的話題，你有保持緘默的權利，必要時也能委託律師。」

渾厚的笑聲幾乎等不及柯林把話說完，企圖擾亂近似厭世的語氣翻開白眼念叨也是陳腔濫調的台詞，「我想我比較需要一個能幫忙磨去『尖銳』的發言人。」

「嗯……妮可應該很樂意。」

「柯林──」

婉轉穩重的嗓音拉長拖沓語尾，微微上揚的部分和嘴角成正比，也與假裝不樂意的偏頭相呼應，藍西莫始終追著視線偷偷從眼角打量的軌跡，等與熱情威士忌的最短距離出現時露齒一笑。

「怎樣？」

「你很好。」

「嗯？」

少許氣泡水流進乾涸的茶杯中，沖泡淡而又淡的茶味，浮起更多透明的小球體，「你是個很好的人，」藍西莫一邊移動手腕一邊說，低垂的眉眼忙著測量水線、鎖緊瓶蓋，「不是因為你的名氣或職業，也不管你人在哪裡，過往都讓你成為更好的模樣。我喜歡你，喜歡有你在我的電影裡。」

柯林拿起那個茶杯，晃晃裡頭帶氣泡和顏色的水，瞬間分不清只在想像中壁壘分明的粒子。除了藍西莫的眼睛，深邃堅毅如海的洋剖露沉底的珍珠，無風無雨朝他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