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神代美耶子

神代家 奧座敷

1976年 22時32分24秒

「異類婚姻譚」

「異類婚姻譚」指的是，將人類與人類以外的存在，即動物、精靈或是神靈等的婚姻作為主題來談論的總稱。

在「異類婚姻譚」當中，能夠看到許多與將人類作為獻給神明的供品的「人身御供譚」的相似之處。

所以，「入嫁」與「祭品」是相同的，推測語意上是可以互相置換的。

也就是說，在祭典中供奉的女性，能夠被賦予「新娘」及「供品」兩種形象。

作為故事的分類，能夠觀察到當異類為女性的場合，婚姻一旦成立後，視情況而言甚至會有子嗣；但若異類為男性，大部分婚姻都無法成立，等著的只是不幸結局的傾向。

※

「禁忌」

——正在下著雨。

下了好幾天都不停的雨，被一層濃霧給籠罩的村裡看上去是一片黯淡的風景。

沈浸在薄暗的色調裡的景色當中聳立著的黑影、那是村裡敬畏的象徵——神代家。

羽生蛇村的舊式房屋，神代家的宅邸是經過好幾次的擴建而成的奇妙日式家屋。

異樣的建築光是看著就會給予人不安及扭曲的感情。

宅邸內有著給人像是會被永遠囚禁在這裡似的錯覺的漫長蜿蜒的走廊，被紙門隔開的座敷房間沈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吹進宛如迷宮一般構造的屋內的風聲，聽起來就像是充滿了怨恨一樣。

因為是古老的宅邸，又加上沒計畫好的擴建，常常從四面八方傳來屋子不愉快的悲鳴。

和主屋連接這個走廊盡頭，有著上了和邊界不相符的嚴重枷鎖的場所，神代美耶子就住在這裡。

美耶子在出生到現在，一次也沒有和雙親在同張桌上吃過飯，獨自一人在這裡被養育長大。

穿著華美的服飾，與誰都沒有交流的被囚禁在這座薄暗的牢籠。

——今天是要作為新娘出嫁的日子。

站在沈在黑暗深處的房屋裡頭，小小的身影。

漆黑豔麗的頭髮及白皙的肌膚。

黑色為基底的布料上頭染著美麗緋紅的振袖和服。

蠟燭的火焰搖晃著，火光映照出了美耶子陰鬱的表情。

因為天生的虛弱體質，在有記憶以來就被隔離在這裡保護著。

比起家人對於美耶子身體健康上的疑慮，不如說只是害怕作為供品的美耶子會受傷。

——今晚是，神代家的女兒出嫁的神聖夜晚。

——至今為止，到底有多少個新娘這樣出生又消失了呢。

美耶子不知道今晚要執行的儀式的詳細內容，唯一知道的是神代家的姊妹要一同迎來婚禮的儀式，一個人留在真魚岩上，然後被選擇到的那個新娘會消失。

消失的新娘是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

姐姐留在現世；妹妹去往常世。

然後神代家和村裡就能夠放下心來，一場贖罪就這樣結束。

——罪。

為了償還毫無理由的罪，為什麼只有自己被如此的命運所逼呢。

只是為了贖罪而出生又消失的自己。

無法理解所謂該贖去的罪名，美耶子替自己被詛咒的命運感到悲憤。

不管是雙親還是姊姊，都把美耶子當作不是這世界上的東西一樣看待。

有時候美耶子甚至會真的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

是不是還保有的只有自己的意識，實際上是已經失去肉體的幽靈呢？

——我在現世和幽靈是一樣的存在……

但是從小時候就開始照顧自己，和乳母相當的澄子是唯一將自己從這個妄想中拯救出來的人。

像母親、像姊姊一樣，只有澄子在關心美耶子，讓美耶子確定自己是存在著的。

會擔心被像是白日夢一樣的幻覺所苦的美耶子的也只有澄子而已。

——幻視。

那是神代家代代相傳，會出現在末裔身上的能力。

與自我意識無關傳進來的幻影與幻聽。

被尊為是特殊印記的同時，也因為這個能力而被人們所敬畏而遠離。

不斷重複出現的幻視，慢慢地侵蝕掉美耶子的心。

——真魚岩。

幻視突然出現。

帶有奇妙質感的大石出現在美耶子的視線裡。

在被稱作為視真魚岩的巨石前，會舉行聖婚的儀式。

不被輕易允許進入的祭祀場。

是正在進行儀式準備的樣子——大概是求導師、或是求導女正在看著的光景吧……

耳邊能聽到有誰正在低喃的聲音。

「秘……木的果實，一個或……兩個……」

——嘰……嘰……

走廊傳來的聲音把美耶子的意識拉回了現實。

隔著走廊的紙門聽到了澄子的聲音。

「美耶子大人……」

——終於要來了嗎。

美耶子了解到自己空白的人生也要到了終點。

安慰自己只不過是獨自一人活在黑暗當中，然後再度回到黑暗而已。

被一副逞強著的表情的澄子給帶出了宅邸。

長長的走廊盡頭分成了左右兩個方向。

往右邊前進的話就能通往主屋，然後再往前有與主屋隔了一段距離，把兩頭斷絕起來的嚴密隔門。

但是澄子突然的往左邊走去。

「……澄子？」

美耶子對澄子的行為感到困惑不已。

那裡有著連神代家人都無法進入的別棟。

神代家存在著兩個禁忌。

一個是美耶子；另一個就是這座別棟。

美耶子是為了贖罪的祭品；而別棟則被說是美耶子贖罪的監牢。

澄子偷偷的窺探四周，用幾乎要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美耶子大人……請您逃走吧。」

「——！！」

「有不被任何人發現就能離開宅邸的方法。」

澄子的表情被手上的提燈照亮，能夠看到上頭帶著的決心。

「在宅邸外頭有我的人在等著。請您離開村子……好好活下去。這是澄子的心願。」

澄子無法壓抑住感情的低下頭。

——離開……家……村子。

被給予了連想都沒有想過的選項。

美耶子呆住了。

因為終於解脫的喜悅和突然被扔下的不安而感到混亂。

澄子舉高了提燈，眼前出現了厚重且閃動著黑光的裝飾門。

對開的門中央被上了嚴實的鎖。

澄子把偷偷帶著的鑰匙拿了出來，盡量不發出聲音的插進了鎖孔。

厚重的門扉緩慢地打開，兩人踏入了禁忌的入口。

門的深處被幾乎要看不見自己伸長手的前端的黑暗給覆蓋。

累積了長久年月，腐臭一般荒廢的味道，就像是能夠觸摸到一樣的不斷彰顯它的存在感。

明明正值夏天，但從內部飄來的空氣卻冰冰冷冷的。

被白色灰泥覆蓋的牆面腐朽著。

背後的門關上後，視線被限縮的闇闐便持續著，只能看到拿著提燈的澄子的手邊。

前方有著往下的石階。

害怕地繼續往無法得知深度的暗部向下走著。

同時觸犯了兩道禁忌的忐忑讓美耶子感到害怕。

往地下……最終抵達的場所是挖穿了岩石的隧道。

從哪裡傳來了水滴的聲音。

因為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從岩石表面滲出的地下水淹過了腳踝。

澄子一邊留心著美耶子一邊前進。

「請注意腳邊……這個地下隧道和宅邸的外頭相通。」

澄子壓地的聲音迴盪在岩壁。

「如果是從這裡出去的話，是誰也不會發現的……」

——要說為什麼的話，是因為這裡是絕對不能禁入的地方、是觸犯了禁忌的地方。

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口，澄子握住了美耶子的手。

在黑暗當中，美耶子一隻手和澄子牽著，另一隻手則是摸著牆壁前進。

周圍覆蓋著的牆壁表面有著被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發狂似的來回在上頭留下的痕跡。

（——不要。）

美耶子因為本能的恐懼心而將手離開了岩壁。

到底在黑暗中走了多久呢。

不知道從何處傳來類似房屋震動的異音，就像是有什麼爬伏在地上似的嘎吱聲。

——幻聽……？

感覺聽到了從牆壁傳來像是御詠歌一般曲調的低沉歌聲。

奇異的扭曲又充滿了喜悅的歌聲，那股詭異讓美耶子扭曲了表情。

——地底傳來愚者的低語。

美耶子被一股像是現實的時間與空間扭曲產生龜裂一般的感覺襲來。

腳邊站不穩，意識突然迅速地被深深的黑暗給吸進去。

「美耶子大人！！」

發現了異樣的澄子臉上浮出不安的表情，看著美耶子的臉。

一直都是這樣。美耶子感到安心。

每當被黑暗纏上、要被吞噬掉時，一直都是澄子的存在拯救了美耶子。

不曾改變，一直守護著自己的澄子。

澄子把預備的燈遞給了美耶子。

「美耶子大人，從這裡開始請您一個人去吧……我該回去了。」

「……澄子？」

「得趕在被發現前把鎖恢復原狀……」

美耶子像是突然被迫遠離母親的孩子一樣的害怕起來。

「不要！不是跟澄子一起的話我不要！！我一個人沒辦法……」

澄子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搖了搖頭。

「拜託！澄子也一起來……拜託。而且讓澄子一個人回去……感覺很不好。」

——觸犯了禁忌。

這股罪惡感讓美耶子的精神變得敏銳起來。

——是罪還是什麼……被關在這裡的東西……

澄子突然推了美耶子的背。

「美耶子大人！！請您走吧！就當作是為了澄子……」

澄子用燈指出了出口。

那張臉上有著從沒看過的嚴厲表情。

被指出的前方是沒有被禁忌給囚禁的世界。

回去的話，就只有在黑暗當中像是幻影一般的活著，然後又像泡沫一樣消失的命運在等著自己而已。

如果放掉這個機會，出口就不會再次出現了。

美耶子忍著淚水輕輕點頭。

「澄子絕對會去接美耶子大人的……請相信我。」

拿著提燈，美耶子朝著被指示的出口前進。

從下擺開始被地下水浸濕而變得笨重的和服正在阻撓朝著解放前進的美耶子。

但是能夠將束縛自己的禁忌之名的枷鎖給解開，這個想法驅使著美耶子繼續向前。

攀上隧道的斜坡就看到了光照了進來，眼前出現了鐵柵欄。

在鐵柵欄前的人影發出了害怕的聲音。

「……有誰……在那裡嗎？」

鐵柵欄被打開，美耶子從洞穴降了下來。

美耶子出來的地方，是面對著岩面搭建起來的教會內部。

就像是攀伏在岩面上一般建起來的教會。

真魚字架豎立在祭壇上，左右兩側裝飾著神聖的畫像。

祭壇內側的牆壁露出了岩盤，付著鐵柵欄的黑暗洞穴張大了嘴。

——宅邸地下的隧道是與真魚教教會的洞穴相連。

美耶子注意到從剛才開始就一副茫然的表情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視線。

澄子說的——是指這個人嗎？

青年就像是看著從未見過的東西一樣緊盯著美耶子。

美耶子感到一陣羞恥地垂下頭低聲說道。

「澄子說要我跟你一起走……」

「澄子……？妳是怎麼到這裡的……？」

青年驚訝地反問。

——無法溝通……從未和外界接觸過的自己的言語，難道澄子以外的人類聽不懂嗎？

好不容易從宅邸出來、卻無法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本該託付的人。

美耶子因為混亂及不安而閉上了嘴。

兩人之間的沉默蔓延著。

打破僵局的是青年。

「神代家的……妳該不會是……逃走了……？」

美耶子小小的點頭。

青年僵硬著一張臉，從腳邊拿出了一個帶有奇妙裝飾的盒子。

「……我……偷走了這個。他們沒有發現到裡面被替換了。」

美耶子無法理解青年在說什麼，只是盯著青年看。

但是感覺到了從青年所拿著的箱子裡傳來的詭異氣息。

被幻視襲擊，自己的意識融化，與其他的什麼東西混在一起的感覺——那個感覺。

——不不要要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青年將箱子打開的瞬間，從身後的洞穴裡傳來撕裂般的尖叫聲。

青年去窺看了洞穴。

在這時，美耶子正陷入了自己也無法形容的感情渦漩。

冰冷的恐懼慢慢湧上。

變得激烈起來的風雨拍打著教會的屋頂門窗，讓美耶子內心的騷動變得更強烈。

恐懼持續高漲，連聽清楚青年在對著洞穴大喊什麼都辦不到。

美耶子的腦海裡浮現出了某個人所看到的影像，是從未有過的清晰。

從陰暗的水面向上看去的無數視線。

視線所匯集到的地方——是澄子。

視線主人紊亂的吐息就像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

從澄子喉嚨發出的尖叫聲不間斷地持續著。

水面下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地接近澄子。

從澄子的喉嚨深處再次擠出脫離常軌一般高昂的尖叫。

注視著看不見的東西的眼睛寄宿著瘋狂的光采。

視線突然轉換，低頭看著下方的黑暗水面。

——融化在黑暗中的水裡有著無數個蠢動的影子。

——那就是聽起來像是混著房屋悲鳴的爬伏聲的。

——神代家所背負著的黑暗。

——在地底蠢動的無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