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03



 摩西召了以色列的眾長老來,對他們說:「你們要按著家口取出羊羔,把這逾越節的羊羔宰了。拿一把牛膝草,蘸盆裡的血,打在門楣上和左右的門框上。」

 

 何映雲又找了一個時間,透過教會裡複雜的人脈關係弄到幾罐新鮮健康的羔羊血,將其混入一定比例的聖血後調製成漿,仔細地塗抹在陸煜房間的門框周圍。

 他倆在何映雲從郊區樹林回來後幾天就搬到一間房間去住,建議是他先提起,理由是夢境已影響到現實的環境,不保證遇上突發狀況時是否會留下足夠的反應時間。

 何映雲發誓自己提議時一點不帶一點私心,他是真真考慮到了沒有聖牌的自己和僅有聖牌而無驅魔能力的陸煜。

 出乎意料的是陸煜一點猶豫的意思都沒、當天晚上就把枕頭被套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搬過去放了,讓何映雲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什麼不為人知的圈套。

 

 然而他們無一例外地還是做了夢。

 也無一例外還是那片森林,樹杈掛著蜘蛛、遍地是褪色的花蕾。

 

———

 

 陸煜睜開眼睛的時候,先生並不在自己身邊。他並不感到擔心,也不急於找到代表出口的鐵閘門,事實上,在何映雲提出用羔羊血困住那個東西的時候,他就知道兔子或許不是危險本身。

 兔子帶著先生找到羔羊,而羔羊保護了他倆。

 

 可陸煜也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所以他決定找兔子問一問。

 

 何映雲提過下次作夢的時候或許能往反方向走走,然而對一個習慣普通生活的恐水人來說,直面危險不是嘴巴說說就能達成的事情。於此他甚至從對方那裏得到一張簡易的樹林分布地圖,上頭把兔子可能出現的地方都標了紅圈。

 陸煜沒辦法把地圖帶進來,但是他認真看過許多次,也經常對何映雲作夢都認真探索的大膽感到心驚。

 

 「原本不是出不去嘛,閒著也是閒著。」當時的何映雲表情平靜,彷彿在詭異的夢境裡亂跑不是什麼大事:「誰知道後來能走出去呢,但是那太大了……我還沒全部認得。」

 「是也不需要認得。」陸煜無語凝噎,再一次感嘆專業的就是不一樣。

 

 兔子在一處花草茂盛的角落蹲踞,似乎早知道他會從哪個方向來。牠手捧一束野花向前,那花懨懨地像是死了,卻被無比小心地護在掌心;牠無神的漆黑瞳孔裡倒映著虛無,將花束遞上時卻彷彿多了點不明的思緒流轉,既是期待,又似討好。

 

 陸煜愣了愣,第一次在牠突兀的臉上看見欲言又止的情緒。

 他下意識摸摸口袋,掏出一枚冰冷潔白的骨牌。

 

 「這是要給我嗎?」與青白的指尖相觸時,陸煜突然感到一陣悲涼。

 他想起先生從一開始就知道兔子是誰、失敗的驅魔是如何讓從未出錯的人自我折磨了數年,打從何映雲第一次作夢,便開始了無止盡的贖罪。他想問牠能不能放過先生,又擔心過度冒犯的一廂情願是否會激怒、甚至造成第二次無可逆轉的傷害。

 

 陸煜想,或許他不能那麼自私。

 

 兔子將花舉在半空,見他沒有要接過的意圖後表現出焦躁與討好,牠將花扔到地上,雙手開始往連接頭顱的部位抓撓。作為一個無法被定義物種的存在、或是造物主低級拙劣的拼貼藝術,這樣的景象無疑是為現狀增添了強烈的詭譎感,像是牠終於忍受不了游離在兔子與人類之外,決心拋棄自己作為其一的某項特徵——

                   牠在試圖將自己的腦袋拔下來。

 

 那雙不帶血色的手不住地拍打兔子頭,似乎找不到妥當的方式將其摘下,脖頸與頭顱的接縫處似乎就這麼合理地過度成一片完整的皮膚。雖能明顯看見兔子頭是被套上去的,卻像是從裡頭被焊死了,始終都無法脫開。

 生怕目睹血濺當場的獵奇畫面,陸煜連忙上前按住那雙胡亂摸索的手,小聲地勸了句:「摘不下的話就算了吧。」

 要是真看見什麼會動的無頭軀幹還硬是要塞小花給他,怕是連續一周都不敢睡覺了。

 

 兔子垮下肩膀看起來有些失落,卻很快地又打起了精神,又撿起地上散落的花向前送了送,一副不接受就別想走的架式。陸煜無言地看著,方才的怪異氣氛在兔子默劇般的滑稽演出後消失殆盡,甚至生出些許憐憫的感覺來。

 他終究是接過了花,然而兔子攤開的掌心依舊舉在原處,似乎在討要什麼東西。陸煜皺了皺眉,手裡的骨牌捏緊再放開,最終是妥協地放了上去。不給出去不行的,他想起先生談論那場事件時複雜的思緒,喃喃地道出一句對不起。

 

那畢竟是場來不及驅散的夢境。

 

———

 

 被扔進草叢裡的時候,何映雲的內心已驚不起任何波瀾。他在無數次從頭開始的場景裡摸索出規律,那就是樹林要他去往何處便是何處,自由行動於此比胡亂生長的雜草還要不如。

 然而陸煜沒有一同被拉進這場夢,他還是感到些許的失落與擔憂——羔羊血的效果不過是猜的,他甚至不能確定這對不可名狀算不算是一種挑釁。

 看樣子還是太過魯莽,何映雲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提及自己唯一失敗的驅魔經驗後情緒就始終無法平靜,更遑論分明該是休息行為的睡眠卻反覆在提醒自己無從面對的挫折、以及被波及的他者。

 

 陸煜始終是他者。

 

 何映雲幾乎沒有白費太多力氣就找到了兔子,多年來僅止於相互遠望的距離,卻不妨礙他理解牠的習慣與移動軌跡。原先是認為知己知彼較有勝算,久而久之不去確認那兔子的所在似乎等於一種失禮與冒犯。

 就像現在,何映雲踩著腐爛的花葉來到牠躲避之處卻沒見著人影時,竟隱約產生被放鴿子的詭異不滿。

 

 這樣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太久,幾乎是在身後傳出響動時他就認出了那是兔子在草叢裡行走的聲音,迴盪在四周壓抑的寂靜裡,像是刮撓在砂礫上的碎石子。

 何映雲轉過頭去,那兔子的距離近得差一丁點就能擦過他的臉,又慢慢地退開幾步,似乎對驚擾到他的舉動感到有些無措。

 面對如此不尋常的狀況,何映雲的眉頭狠狠地抽了抽,幾乎是反射性地就去摸口袋——是空的,裡面沒有他的聖牌。

 

 那兔子已近到眼前,軀幹幾乎彎曲呈直角形成一個詭異的躬姿,何映雲與牠臉對著臉,竟隱約聽見從頭套裡傳出的呼吸聲。他原以為這不過是個類似科學怪人、接著人類軀幹的白兔,可近距離一看又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別說頭顱究竟是不是從真正的白兔上移植,就算是卑劣的惡作劇道具安在人體上,也不應該能看見牠抖動的鼻子、和似乎在搖晃著嗅聞的鬍鬚。

 

 這究竟是不是面具?

 

 何映雲心下暗暗震驚,他竟是現在才察覺到這個問題,彷彿先前都被刻意忽略了去。可他總歸是習慣直面問題的個性,或許也是被刺激得太狠,想都沒想就抬手去摸兔子的臉。

 和預料之中的冰涼感差距甚大,他竟是摸到了類似獸皮剝製的手感,粗糙堅韌帶點微溫,掌下似乎還能感受到細微跳動的血管。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暗巷裡遇到的陌生人,原以為是面具的部位卻是死死鑲嵌的臉——何映雲面色深沉,雙手扣住兔子兩側臉頰用力一扯。

 

 他看見自己的臉。

 蒼白、悲哀、熟悉的,他的臉。

 

 那兔子的頭掉在腳邊,泛紅的眼眶直勾勾地看他。

 他與自己面對面,伸手在他自己的口袋裡掏出一塊瓷白堅硬的圓盤。

 

 貼在他自己的額頭上。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