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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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葉

孤兒院就是個小型社會,百來個孩子分裂成無數小圈圈,他們比一般家庭的小孩更早體驗人生,懂得怎麼察言觀色低聲下氣裝模作樣百般討好,只為的多得到一塊麵包或是一顆糖果。


當中自然也不乏仗著自己年長就欺負年幼孩子的老大階層,但Erica認為說穿了他們不過就是因為沒人要所以一直在這個地方待著而已,到底有什麼好自豪的呢?像是Caitlin、Harriet、Corey,都是會仗著年齡使喚他們,有時也會藉著力氣比較大而搶走他們的東西。


她在院裡最好的朋友、或說兄姊是Gardenia和Marsh,他們在那裡的最後一年時已經是十五歲接近十六歲,人很好、長得也很清秀,不被領養的原因是殘疾,Gardenia雖有雙漂亮的深綠色眼卻是個聾子,Marsh雖有好聽的歌喉卻是個瞎子,都不是天生的,來自於父母的虐待。


“Our little Erica.”則是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


但明明是那樣溫柔的人啊,怎麼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第一個離開的是女孩子,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外頭的樹木退去所有的葉子,雪還沒有出現,落在草地上閃閃發亮的那些都是星星。


她聽說Nembutal是種極苦的東西,所以在Gardenia喝下那杯幾乎等同毒藥的飲料後馬上遞出口袋裡所有的糖果,對方顫抖著手接過,但抖的沒辦法撕開包裝,她也著急,兩人手忙腳亂到最後終於打開了巧克力片。


“Erica, Erica, my little Erica.”吃下了巧克力,少女坐在灰撲撲的軟墊上,身子靠在後方牆上,像孤兒院內部一樣骯髒,翠綠的雙眸是最格格不入的存在,呼喚她的名字一如往常柔軟,只是越來越小聲、越來越模糊,到後面她懷疑對方已經失去意識,但她不懂為什麼要一直呼喚自己。


明明一直在這裡的啊,不管是她或她,她們一直在同一個地方,誰也不會離開誰。


為什麼要絕望又深切的呼喚。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那是最低的喃喃,如潮水淹過沙洲,在退潮後餘下更深的一片,”Don’t look at me like that.”


那是最後一句話,而後她終於陷入昏迷,再也沒有醒來過,她知道她再也不會用寶石般的眼注視她、再也聽不見一聲又一聲的呼喚,沒有人會在她的名前加上little,只屬於她倆之間的一切無論如何都回不來。


那短短的一分鐘內她一句話也說不了,這是她們這半年多來唯一也是最後的交談,然而她錯過了機會,心裡的聲音怎麼樣也無法傳達到了,梔子花一樣美好的生命已然消逝,她連為她埋葬也做不到,那個時候的他還不允許他們死在他們一起種的園裡。


所以她只好將她的少女安放在重重花束之上,不帶憐憫地連根拔起那些白花,將瘦小的身軀包圍在其中,用眼眶流下的溫熱液體替它們澆水。


她知道有一天骸骨會變成花,在荊棘之森裡盛放,那時候終於沒有任何人能觸碰到她,就算是自己也不行。


但那都是後話,那樣的事要等到所有人都送葬了以後。


Marsh迎來死亡的日子和Gardenia相差不遠。


她完全記得、Erica完全記得那時是她餓了整整兩天,虛弱的只能躺在地上,連呼吸都覺得疲憊的明媚下午,秋天少見的溫暖陽光並沒有給她帶來太多的喜悅,她頂著好幾天沒有入睡而造成的黑眼圈撐起身子往門口走去。


白色的孤兒院裡養了一頭灰黑老狗,她記得兩歲的時候牠就死了,並沒有什麼機會玩到,後來院長撿回了另一隻三四歲的米克斯,比那個時候的她還大,而且意外的兇,只要一接近就會發出不善低吼,沒什麼孩子敢接近牠。


然而Marsh是個例外,少年從小就受到動物歡迎,就連Richard——這是那隻狗的名字 ———都會乖乖讓他從頭摸到尾,一邊的人看著心驚,他倒沒有絲毫警戒地坐在狗的身側,整個人陷進黑色大狗的柔軟長毛裡。


“Erica, don’t be afraid of it, come on.”他的變聲期比一般人來得晚,已經是十四、十五歲了聲音聽上去還是相當稚嫩,加上長期營養不良而瘦小的體型,Marsh看上去就像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很乖很聽話,溫和如水。


他知道她對動物有好奇心卻完全不敢碰,這時候他會邊對她小聲呼喚,邊以自己的小手輕輕覆上大狗的眼睛,催促她快摸。


而她害怕歸害怕,還是克制不了手,肆意地揉著與人類的頭髮觸感完全不同的毛皮,她可能就是在那個瞬間喜歡上軟綿綿的東西的。後來還是有幾次這樣的機會,男孩總是不厭其煩地幫她遮住狗的眼睛,讓她進行這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小樂趣。


Erica打開房間的門時聽見外頭的Richard大聲吠叫的聲音,下意識縮了下身子後就立刻跑下樓。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No, no! Malcolm! “狂奔下樓的第一眼就是高大的男人手上抱著彷彿一具屍體的男孩。她記得她死死抱著男人的腿,然而他連看也不看一眼,自顧自走著,她在地上拖行,營養不良的瘦小姑娘對他的行動根本構不成什麼阻礙,黑色的擦得油亮的皮鞋在骯髒的地板上發出叩叩的清脆聲音,伴隨著的是女孩的尖叫還有他閹閹一息的呼吸聲。


剩餘的孩子們躲在二樓狹小的房間裡,靠著門邊縮成一團,他們總是如此、他總是如此、她總是如此,這個孤兒院從去年冬天起總是如此,一天到晚被絕望與死亡侵蝕著,他們已逐漸習慣,習慣著每天每個禮拜總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夥伴消失,熟悉夜半裡的尖叫,熟悉很多很多原來從沒想像過的。


“Marsh——“她的聲音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幾個與她口中那個名字的主人交好的孩子哭了起來,金髮的男人總算在大門前停下腳步。

然後一腳踹開了她。

“Marsh, Marsh! “她急急從地上站起,但是他已經抱著人走出了門外,灰色大門在她眼前重重闔上,還有緊接著的喀嚓聲,她知道他把門給鎖上了,於是她拼命用雙手敲打門板,一側的手臂迅速紅了起來。


好痛、好痛、好痛。

已經分不清是什麼在痛。


門再度外傳來了Richard的聲音,他們都曉得那頭大狗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吃東西了,然而除了她以外,沒人知道Malcolm打算幹些什麼,那對他們而言是太不可思議的發展。

“Malcolm!”

後來她的耳膜全被撕咬肉塊的聲音填滿,一瞬間她覺得幾乎要昏厥過去,但是沒有、她心臟傳來強烈的、刺痛猛烈的跳動使她無法失去意識,她只能這樣生不如死。

“Marsh…Marsh…”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又再次被打開,她被蓋在男人的陰影之下,些微的陽光從沒被擋住的邊邊角角照下,她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人是神、還是惡魔。


他少見的面無表情,只擋住她一兩秒的時間,就略過她走了進去。


還能聽見狗粗重的喘氣聲,瀰漫在空氣裡的血腥味讓她整個人反胃起來,尤其在目光接觸到那裡的時候,終於克制不住吐了一地——她也沒什麼好吐的,那灘東西是噁心的黃色,刺眼的顏色加上刺鼻的味道,她只覺得很噁心,自己也很噁心,這世界好噁心。


她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連滾帶爬終於來到大狗旁邊,想也不想就撲了上去,小孩子跌在狗的正前方,死死地護住她唯一能護住的東西。


Richard咬住她的小腿,原本就沒什麼肉、這一咬直接咬到骨頭,她痛得連哀叫都沒辦法,全身的力氣都施加在手臂上,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著血肉模糊的他。


已經看不出人形了,不管是誰。


後來他還是出來幫她趕走那隻狗了、或說是殺死,第一次聽見槍響時的感覺她已經不記得了,但是那些液體的溫度她還記的一清二楚。


是從那次開始他才允許花圃成為墓園的,鏟子很重、很冰冷,Gardenia同樣腐敗的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梔子花也消失了,或許是已經變成土壤的一部分。


最後她把他們埋在一起。


也把自己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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