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

道尾


提亞坡鎮是一座靠海的小鎮,港岬處有許多堆滿貨物的船隻和一座高高的燈塔,但那裡周圍圍起了一圈警戒線,就是深怕未成年的孩子走進那裡,被浪潮給捲走。而我曾經看過那裡一次,還是母親在我的聲聲哀求下帶我去的。

十四歲的當時,我的母親帶我走進城鎮的鐘樓,走上老舊的木梯一層又一層的往上爬,直到站上眺望台,向下看就能夠看清小鎮的面貌,我在風裡謎著眼睛,從一頭那座紅色車站到另一頭的港灣,海浪拍打在礁岩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聲音。

在那之後我時常想,如果我擁有翅膀,第一件做的事情肯定就是學著在海邊徘徊的鷗鳥一樣壓低身子從水面划過,我會讓肚腹和翅膀尾端沾上鹹鹹的海水,讓海風拂過我的背脊,吹亂我的頭髮。


現在十八歲的我坐在舊式車廂裡,凌晨六點的火車沒有多少人搭乘,大多數人上了車就靠著不怎麼乾淨的窗戶入睡,他們都是知道該向哪裡去的人,知道該在什麼時候清醒,什麼時候到站。我的手中緊緊捏著那張能夠通往距離提亞坡鎮最遠地方的火車票,看著火車鑽進山洞又鑽出來,轟隆隆的車廂顫動聲逐漸成了這個空間的白噪音,而每一站固定的站名播報,都是些我不曾聽聞的名字。

在我即將落入睡夢的魔爪之際,那雜音不斷的播報器又再度發出聲音,羅布爾蘭,羅布爾蘭站。緊接著穿出了陰暗潮濕的洞穴之後那片蔚藍的,波光粼粼的海面快速的朝我迎面而來,我睜大了眼睛,在搖晃的車廂中站起來,我走到車廂門旁邊,將票遞給驗票員,磕磕絆絆的說要在這站下車,我知道這是提早下車,但沒有關係,就是這站了。

我站上那座靠海的車站,火車轟隆隆的又在我的背後遠遠的走了。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見海面,隔著車站圍起的鐵製欄杆,我嗅著海洋的氣味,海浪拍打的聲音像是沙鼓撞上了什麼,又浙淅瀝瀝的流回了底部。我也許看了十分鐘,或是二十分鐘,才依依不捨的從那遼闊的海平面抽離。走向售票亭裡那個面容疲倦的男人詢問了附近的住宿,他指了指正對車站的那條大馬路,沿著這條路走到底就是這個城鎮的中心地帶,周圍的旅社多的是。

我向他道過謝,低頭確認了一下自己擁有的積蓄還安妥的放在自己的背包裡頭,才又拖著腳步走上了那條通往中心的馬路。

這座城鎮就如同站名一樣(可見這也是座小鎮),叫做羅布爾蘭,這是和藹的房東,梅先生,告訴我的,他甚至告訴了我附近可以打工的地方,在向我確認了居住三個月的租金之後邀請我到他的家裡享用午後茶點,我咬著方格圖樣的手工餅乾一邊聽著房東說起他的故事,腦袋裡卻想著母親做的那些糕點一一她不算是一位擅長烘製餅乾的人,倒是這裡的手工餅乾非常好吃,也許我能學起來,到時候還能做給我的母親試試。

梅先生是不久前才選擇將這棟房子出租給觀光的旅客,也因為原本就是放置的房子,租金就相較於其他旅舍便宜許多,再三確認住客背景的制度也沒有因此鬆散,沒有多久就讓我心甘情願的將租金交到梅先生的手上。

每一層樓大約三十坪的空間,總共五樓,一樓是公共用廳,二樓目前無人居住,我住在三樓,樓上據梅先生所說,兩層樓被同一個人長期包下,是一個畫家,用一層樓做畫室,一層樓做住處。除了不能夠在屋內大聲喧嘩吵到其他人之外沒有特別的規矩,有問題也隨時可以在隔壁的商舖找到梅先生。


我在臥房放下了肩上的行李,很快的沖了澡洗去包裹住我的疲憊之後,穿過窄小的樓梯打算用一天剩下的時間探訪羅布爾蘭的海岸,與堤亞坡不同的是,這裡的海岸不屬於岬灣,也沒有足夠的優勢能夠成為海港,於是被修建成了觀光景點,每個人都能走到海岸邊去瞧上那閃動壯闊的海面一兩眼。

海岸距離我的住處也並沒有多遠,我走到岸邊,坐在小鎮修築的木頭步道上看海,傍晚時分沒有多少人聚集在岸邊,我閉著眼睛任由海風吹拂過我,穿過我空蕩蕩的身軀,再睜開就是比晚霞顏色還要深沉的海浪拍打,浪花與我還有些距離,抓不到我的腳尖就又跳回了水裡,像是氣餒的發出沙沙聲。

步道被踩壓的聲響逐漸朝我靠近,我轉過頭,看見一個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差不遠的男人,帶著貝雷帽和金邊眼鏡,抱著畫本低著頭看向我,微微抿起嘴唇的表情青澀又溫和。他的髮絲太長了,被風吹得遮住眼睛。你坐在這裡很久了。那個男人開口說,聲音低沉,比浪潮拍打的聲音還要低一些,像是很快就要融在海水裡化掉。我指著他手裡的畫本,他指頭扣著的底下是用鉛筆速寫的海和一個人影。我問那是不是我,你畫海畫的真好。

在晚霞的餘暉裡男人笑了起來,像是吃到糖的孩子,他說他很早就看見了我,琢磨完了一張畫之後,不知道願不願意和他聊聊天。


男人的名字叫金,是個畫家,也沒有多久我們就意識到我們租住的是同一棟屋子。他帶我走進一間燈牌寫著戈爾餐館的老舊飯館吃了晚餐,一杯啤酒的時間我們聊了很多,他本也不是住在羅布爾蘭的人,算是流浪畫家,到哪裡都賣畫,想離開的時候就能離開,我只說我是個流浪的人,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七,八點的時候我們並肩走了回去,走到二樓的時候我和他道別,和他握了握手,對方說了一句來日方長,慢悠悠的走上了樓。隔天一早,我到附近的公告欄上找尋徵工的海報,卻只有一張麵包店的徵人公告。我將那張公告上的地址記了下來,走進麵包店問了問有沒有缺人手,我的手藝不算差,簡單的麵包都不在話下,難的糕點我可以一邊在老師傅旁做學徒。

這家麵包店只有三個人在運作,一個是老闆,一個老師傅,一個負責雜工。老闆沒有多久就同意了我的條件,要老師傅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如同我所說那般靈巧,工資照月算,抵去我的房租能夠存下一些。而我確實也在今天結束之前證明了自己算是個老實人,老閱在今天的麵包售完之後拍了拍我的肩稱讚了我幾句,明天正式上工,我點了點頭,還在琢磨什麼時候要把也許不會長久停留這句話說給老闆聽,但無論如何,一定不會是今天。


像是從熱烘烘的烤爐中走出來,微風帶著涼意浸透了我的全身,我突然就很想寫一封信給我的母親,想知道我的母親過得如何,對於自己的擅自離開有多麼慚愧,但有機會想要母親也過來這裡,看看那壯闊的波瀾,是不是也能夠抹去母親內心中那份沉重的悲傷。

於是我走進郵局,買了一些郵票和信紙,帶回了房間將它們平放在桌上,提起筆的當下卻又腦袋一片空白,不曉得該從哪裡起頭才好。


我寫下:致 我親愛的母親。


墨水突兀的沾在信紙上,後面空白的部分像是在譏笑自己當初不告而別的決定。我終究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在回憶裡再一次的選擇懦弱的叛逆出逃。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