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02.

2115年


  金恩意識回來時,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

  那其實不常發生,他幾乎不大會醉倒或斷片,多虧他們有個愛喝酒的習性。過去他跟族人總愛在一天結束前喝點羊奶酒,起床後再喝幾口,接待客人也要灌幾杯,慶祝誰的孩子出生喝到爛也是正常。外來的商團都開玩笑他們一直用羊奶酒洗胃,尿出來的東西都是酒,但金恩都會說如果沒有羊奶酒,他就不會牧羊了。


  他是不是又說遠了?


  金恩只能開始模糊地細數自己目前狀態:

  1. 他正臉朝下泡在濕涼的泥水裡。

  2. 全身痠疼無力,像被一群邪惡的鉅針蟻圍毆。

  3. 左臉被火燒的劇痛,他知道為什麼。

  4. 捻角山羊正橫躺在不遠處,看起來像死了。

  5. 有個石塊在底下擠壓到他的卵蛋,他很想伸手去調整卻做不到,因為2.。

  6.有個……有個女人正尖聲並胡亂地踢著自己(這居然是最慢察覺),帶著碎片的塑膠鞋毫不留情地踹在他的側腰和大腿,腰袋裡口琴發出世界毀滅般的慘叫。

  7. 自己卻像棵泡水的爛樹無力阻止。


  瘋女人踢了幾下才憤憤收腳,而他意識又要消失前,沒有錯過對方走遠時,嘴裡還說著操,操,又是個要死的屍體,身上什麼屎都沒有。


  8. 或許她說對了。


+++


  金恩睜眼時發現身體變成仰躺,手背能感覺到冰涼的大理石質地,撐起身時頭暈目眩的程度像是兩隻馬蜂住進大腦爭相嗡鳴,不遠處還有兩個小孩的聲音鑽入耳中,一男一女,喊著天啊老媽,快啊,他醒了!

  細碎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金色捲髮的陌生女性出現在他的視野,穿著防護裝備和手套,臉上還戴著詭異、有好幾個孔的面罩。剛回復意識的金恩不安地簇起眉,沒有注意對方正詢問自己是否安好,而是直接指著臉罩開口,「妳臉上是什麼鬼?」


  有點無禮,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外界的科技。

  過了一會,高大的棕髮男人一身破爛服裝坐在破爛的皮沙發上,得知那個鬼東西叫防毒面具,這裡因氣候異常逐漸沙漠化,沒有人敢再忽視自己到底吸進了什麼。

  

  「難怪我頭痛到不行,還一直咳嗽。」金恩虛弱地悶哼,他的頭一直在抽痛,只能先隨意橫躺(他剛剛才知道身下的皮製品叫沙發,不是床),旁邊的捻角山羊搖搖晃晃地走到角落,跟本人一樣直接側躺。

  「也可能是我吸到太多煙灰。」

  「我知道你們幾乎不下山,但——火災?」陌生女子坐在沙發邊緣,一邊打量男人身上原始的服飾,從桌上磨損的醫藥箱拿出醫療用品,並遞給他一杯水。「……或許I-21擴散上去了。」


  棕髮男人很快將水仰頭喝光,像是活過來般大口喘息,同時被女人扳過他的左臉,冰涼液體流淌在傷口上很快帶來刺骨的劇痛,讓金恩吃痛地大聲哀嚎。

  「嘶——I、妳說那個病毒?」他皺眉咬牙咧嘴,手握成拳捶在無辜的沙發側面,幾片皮革的破爛碎屑又再度剝落。「老天,這也太痛了!」

  「現在才傳上去,也真夠久了。」女人放開了他的臉,做好消毒後,將所剩無幾的醫藥箱緊緊闔上,「唉,這應該會留疤。」


  她站起身,扔了一個舊式的民用防毒面具指示金恩戴上——這裡買不到快篩,誰知道?或許我們都早就感染I-21——說完,她走回裡頭房間前又停下腳步,轉頭看向躺在沙發上忍痛的男人。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金恩調整著面具扣帶,一邊嘗試透過眼窗回看著她。

  「我知道……有病毒流行,偶爾來交易的商人有說。但……」他攤著手,毫無理由的亂揮,「我沒想到你們都是戴著詭異面具,說空氣有毒、水有毒、有殭屍和一堆死人——太誇張了!」


  陌生女人透過面罩瞅著他,沉默幾秒後才轉身離開。

  那有些尷尬,但金恩渾然不覺(是的),他只知道女子原本想說些什麼,但最後打住了。

  或許女子想安慰他,也可能嘲笑他,但面罩讓人分不清表情和情緒,對金恩來說簡直是社交危機——他開始覺得防毒面罩是有缺陷的設計,怎麼不全部做成……呃,透明的?


+++


  陌生女人離開後,有些頭痛但能堪用的五感讓金恩開始觀察身處的環境,他認為自己身處在磚頭建築中,大門外的街道和幾哩外人煙稀少,沙發四周有許多木桌和木椅,擺設凌亂看起來疏於整理。遠處有更高的櫃台,上方有像是招牌圖片懸掛,上面是幾行文字和圖案。

  兩名戴著防毒面具的小孩從桌子後方冒出,明顯流露出對自己的好奇,金恩認為是那名女人的小孩,因為他們都有一頭稻穗般的金髮,在許多飄落的塵埃下晃啊晃。


  其中女孩先開口,嗲聲嗲氣模仿她母親才剛說的話。

  「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金恩大笑,「我該知道什麼嗎?」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孩的頭卻被躲開——好吧,那令他有點受傷。


  「是我們救了你!」男孩大聲地說,他坐在沙發不遠處的矮桌上,「當時瘋子艾瑪把你踢得可慘了!」

  「你當時倒在後院,她應該是想偷你東西。」女孩補充,稚氣的聲音從面罩裡悶悶地傳出,「結果你什麼都沒有,她只好踢你洩憤,太慘了。」


  太慘了,男孩複誦並跟著搖頭,讓金恩咧嘴笑出聲道謝,「好吧,好吧——比起艾瑪,我比較好奇——」他指了遠處桌子上高掛的斑駁招牌,「上面寫了酸奶起司牛肉夯飽——那是啥?」

  男孩愣了愣,像是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反而是女孩晃了晃頭,「那是漢堡,媽媽說這裡很久以前是奶奶賣漢堡的餐廳,但現在沒有客人來吃漢堡了。」


  他從來沒聽過這擁有詭異名字的東西。


  「夯飽?那是吃的?」金恩好奇的從沙發坐起,看著遠處招牌上文字旁的圖片,那叫漢堡的東西疊了好幾層,向山一樣高,「好吃嗎?」

  「當然!」女孩護目鏡後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睜大,「大家都愛漢堡!

  「你怎麼可以沒吃過漢堡!」男孩也加入戰局,「我媽做的漢堡是最好吃的!」


  金恩壓抑不住好奇地站起身,忽視身上殘餘的疼痛邁步走向裡頭的櫃台,仰頭看起上方嚴重掉漆的招牌,他從沒像這樣走進一間餐廳。

  「我要怎麼吃到夯飽?」他指了指其中一個疊了超多菜和肉的口味,那是難得沒有脫落的照片,「這個?」

  「噢,那是大麥克……大~麥克。」男孩嗓音有些輕飄,像是在回憶那個滋味。


  這時女孩鑽進櫃台來到金恩對面,她插起腰,突然換了較高的聲調和語氣,「早安,先生!今天真是甜美的一天,您想吃點什麼?」

  金恩愣了愣,不知該做什麼反應,男孩拉著他的衣角,在彎下腰的金恩耳邊輕聲提醒,「我們也是看電影才知道……總之你必須看著菜單,然後對服務生點餐。」


  好吧,即使知道這可能是某種幼稚的遊戲,但跟孩子互動讓金恩的頭似乎也沒那麼痛了,他帶著興奮的心情大聲說自己要一份大麥克——而這是他第一次!在餐廳點餐!


  「我很抱歉,先生,」女孩向前晃了一下身體,像是在模仿鞠躬但不夠到位,「大麥克停售了——全部品項都是!


  金恩的笑容像洩氣的皮球一樣瞬間消逝。


  他只能愣愣地聽著男孩又對自己下指導棋:「現在,你可以直接走出餐廳,或拍桌大聲說『叫你們經理出來。』」

  「經理是什麼?」

  「就是我的老闆!」女孩悄悄提醒,又很快回到服務生的姿勢。

  「叫他出來幹嘛?」

  男孩不耐煩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照做就對了!」


  金恩吸了一口氣,準備說出口時又轉頭問男孩一定要拍桌嗎難不成這是生氣的意思還有經理是幹嘛的,得到對方一個模稜兩可的聳肩後,他手握成拳捶向桌面,木頭實心頓時發出悶聲的哀號。


  「叫你們經理出來!」


  頓時,女孩和男孩同時爆出歡快的笑聲,轟笑著一齊跑進後方廚房。金恩可以聽見他們去找那名女人,劈哩啪啦地說外面陌生男人剛剛有多蠢。

  

  遊戲結束後,他的頭痛又回來了。最後金恩坐回沙發上,金髮女人剛好從廚房捧著碗出來,放在他眼前的矮桌上,湯面黏稠帶著顆粒,像是一坨坨咖啡色的鼻涕。

  「這是罐頭湯,」她說,聲音變得比一開始溫和,「現在食物不多了,湊合一下。」

  「有夯飽嗎?」金恩滿懷希望的問。

  「什麼?」女人因為這奇怪的念法愣了愣,但很快意會,「怎麼可能。」

  其實他很早就能聞到這股糜爛濃厚的氣味從廚房穿來,沒進食加上身體虛弱讓金恩馬上脫下該死的面具,捧著碗稀哩呼嚕地喝了起來。


  這原本是短暫又美好的享用時光,一旁的男孩女孩們卻開始用叉子和湯匙敲起桌子,像是因為百般無聊而玩起節拍遊戲。

  

  刻喀、喀喀刻——

 

  金恩發誓,他的腦袋突然傳來怪聲。

  尖銳的鐵器持續刮在木桌產生不合諧的聲響,對一般人來說只是不算什麼的玩鬧,在哨兵耳裡簡直是小型酷刑。金恩吃了幾口豆子便皺起眉,本來就有些頭痛的他難耐地想抓住女孩拿湯匙的手腕——而女人動作更快,伸手緊緊箍住了他的手臂,面具下的眼神狠狠地瞪著自己。

  金恩此時才意識到,原來對方不忘戒備自己,那讓他一瞬間想起森林中保護狼崽的母狼。


  「嘿、嘿,我沒有別的意思——」他趕緊舉起手解釋,一旁捻角山羊開始焦慮地踩著蹄子,「我只是覺得他們這樣玩太吵,我受不了——」

  「為什麼?」女孩跳起來,似乎沒感覺到氣氛的緊繃,「我只是在打拍子。」說完,她又揮著叉子和湯匙敲了好幾下,那讓金恩馬上抽回手捂住耳朵


  喀刻刻刻刻喀刻呃喀喀喀——


  那只是徒勞,近距離的鐵器敲擊聲在他腦子狠狠翻攪,像是在擠壓和嘗試沸騰他脆弱的神經,整個身體都開始隱隱發痛,他只能大喊停下,停下。

  繃緊的情緒在腦中像絢爛的煙花爆開時,他踢翻了桌子,湯碗直接撒了出去——當他抱著頭倒回沙發上時,耳邊還迴盪著女孩驚嚇的尖叫。


  這真的很糟,金恩在沙發上大力喘氣,他的傷口更痛了。

  他抹了抹眼睛,看見女人護著孩子,三人面罩都起了些微白霧,驚恐又沉默地盯著他。


  「老天……」她喃喃說,像是不敢置信,「你是——哨兵?」


  哨什麼?金恩發現自己身上都是薄汗,一直存在的頭痛像是鑿得更深,山羊也不知道跑去了哪。

  「我看過這個反應……因為我有個遠房親戚……是名哨兵。」女人深吸一口氣站起,彎腰在孩子們耳邊輕聲低語了什麼,女孩和男孩便頭也不回地跑進裡頭房間。


  看著孩子的背影,女人想起什麼般愣了愣,有點抱歉地看向男人。

  「……你應該聽得見我的耳語?」


  金恩看著對方,忍耐還未退去的耳鳴點頭。

  「我……很可怕?」


  哨兵的問話有許多疑惑和一絲失落,女人撇過頭,焦慮地摸了摸臉頰深吸口氣又放下,雙手有些侷促地在空中輕揮,「聽著,我不……我只想說……我們這裡都挺喜歡山上的人,你看,我們的毯子是你們提供的羊毛織成,而、而你看起來也挺好的,但……」


  「我們這些普通人……遲鈍種,挺怕你們的……」 

  她很快搖了搖頭。

  「抱歉,我現在說的『你們』,不是指山上的人,而是……。」


  金恩扭著唇還想說什麼,但女人比他更快。


  「或許,你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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