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出生在數位傳播時代，八乙女樂早在見過鋼琴之前，就聽遍了各式各樣的鋼琴曲，咖啡店的背景音樂、流行音樂的副旋律，隨處可聽見，也就隨意被他忽略。對幼時的八乙女樂而言，鋼琴聲和風聲、雨聲，和他用童心敲擊路邊的金屬扶手發出的聲響並沒有區別，只是一種聲音。
幸也不幸的，八乙女樂有一位附庸風雅的父親，自栩是重視生活品味的上等人，不顧孩子的意願，待他長到一定年紀後，便經常帶著他出席各種高級場合，其中，就包括鋼琴演奏會。八乙女樂還記得，當時他為了惹父親生氣（理由他已經忘記了，他們出門總是在吵架），篤定對方不敢在演藝廳裡斥訓他，特意坐得歪歪扭扭，托著臉看明明冷氣開得很強，卻穿著短袖禮服的演奏家像老人家一樣慢吞吞地上台致意，又拖拖拉拉地坐定，雙手懸在空中半天才按下第一個琴鍵。
只是動動手指，卻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是八乙女樂第一次對琴聲有所體悟，體悟到琴鍵起落引起空氣振動，透過音箱放大，迴盪在空間中，直接在身軀裡震盪的戰慄。而後他學琴多年，終於跳脫譜面發展出自己的風格時，則得到了更進一層的理解：他先是被敲醒，後來尋找到了自我。
而最近，八乙女樂對琴聲又有了新的領悟。
一曲告終，八乙女樂善用更換琴譜的時間，抽空瞄了眼走廊的方向，窗簾後方一個模糊的人影正靜靜停在教室外頭。他挑挑眉，心裡沒有過往的煩悶，只是好奇心一發不可收拾，他很清楚外頭站著的人是誰——九条天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那些以捉弄他為樂的學生們漸漸地不再來了，他的練習終於得到了寧靜。
然後，八乙女樂發現走廊來了一個新的常客。
他不是天天出現，總是靜靜地來，像早看過他的練習曲目似的，總能掐準時間，在他結束前又靜靜地離開，不特地去抓根本見不到人影，活像隻貓。八乙女樂感覺得出對方的小心翼翼，似乎並不想讓人察覺自己的行動，但他似乎並不知道，音樂教室的窗簾沒有厚到可以掩蓋一切，而他那標誌性翹起的呆毛已經暴露了主人的身分。有人越是想裝得若無其事，八乙女樂就越在意他的存在。
師生戀疑雲已經破除，換言之，對方的任務結束，沒有理由在音樂教室外遊蕩，但他卻這麼做了。他究竟想得到什麼呢？思來想去，八乙女樂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讓他的心神騷動起來的想法。他有預感，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就像他被敲醒，找到自我時一樣，有些事物就要因為琴聲而改變。
八乙女樂對琴聲有了新的體悟，原來他的琴聲，可以是香香的肉罐頭。
「九条天！」
聽見指名道姓的大聲呼喊，九条天只想掉頭走人，但他已經錯失機會。沒聽見琴聲時就該提高警覺，他暗暗地想，但誰能想到八乙女樂今天不彈琴就算了，還會扠著手堵在走廊轉角？壓下想逃跑的衝動，九条天還是守分地迎上前去。
「八乙女老師，好巧。」
「我還以為你會跑掉呢。」
「為什麼？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只是碰巧路過遇到老師您而已不是嗎？」難道我跑了您要追上來嗎。九条天在心裡腹誹，靜下心來觀察對方的架勢，竟發現八乙女樂一身西裝，腳上卻不倫不類搭了一雙運動鞋，頓時說不出話來。他詭異地停頓了一會，裝作沒看見，抬頭詢問：「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
找你有什麼事，難道不是你有事找我嗎？八乙女樂看著跑來偷聽大半個月，卻沒發現自己早已行跡敗露，裝偶遇裝得很是認真的九条天，眼神不禁揶揄起來。但嚴格來說，九条天說的沒有錯，他確實是有事找他才特意來等人的。
八乙女樂伸出手，直指九条天的胸口，氣勢凜然地宣告：「我發現了。」
猜不透八乙女樂的意圖，九条天被人一指，精神也緊繃起來，雙眼直勾勾盯著對方不放，等待他的後話。
「這裡，潛藏著一顆熱愛音樂的靈魂。」並且被他的琴聲觸動了。
「⋯⋯老師，您是不是喜歡JUMP呢？」
「喜歡，每期都有看。雖然覺得紙本翻起來的手感才是最棒的，但家裡實在沒地方擺，所以現在都看電子書。」
不必要的情報實在太多了。如果這裡是漫畫世界，九条天覺得自己頭上一定佈滿無言的黑線，他忍住想吐槽的慾望，耐心地說：「我明白了。八乙女老師，雖然不知道您腦補了什麼，不過漫畫裡常見的橋段，在現實裡並不會發生。我只是偶然路過教室而已，並不是嚮往著音樂世界，期待有一天能被發掘才能的主角，自然⋯⋯無法滿足您想提攜後進的願望。」還是該說無法滿足您想演青春成長連續劇的慾望？九条天實在擔心下一秒就要聽到八乙女樂熱血地大喊：成為我的弟子吧！
「我又沒說我要教你，你才是自己腦補很多吧！」
聞言，八乙女樂大力反駁。他確實沒有這個打算，「現階段」還沒有。要知道，不論想培養什麼，過程裡最忌諱躁進，初萌的芽苗一旦被扼殺就會產生不可逆的毀滅結局，再沒有發展成森林的可能性；教育是如此，和野貓培養感情也是如此。
若是弄錯了，「那老師找我究竟有什麼事呢？」九条天好奇地問。
八乙女樂招招手，示意對方跟上，他來到音樂教室門前，大手一揮，引導九条天的視線落在室內。
「你覺得有哪裡不一樣嗎？」
今天窗簾沒拉上。當然，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不然就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九条天認真地觀察了陳設，沒找到什麼突兀的物品，目光在鋼琴上多巡了幾圈，也沒看出什麼特別，只能疑惑地轉頭看發問的人。
見九条天一臉困惑，八乙女樂打開門踏入室內，很自然地把人也引了進來。不過是同處一室，八乙女樂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原來被警戒心強的野生動物親近，這麼讓人興奮。
按下心中的激動，八乙女樂指著一張靠牆的椅子，解釋道：「其實，我報名了鋼琴比賽，然後最近預賽就要開始了⋯⋯」
九条天臉上不解的神情，漸漸向狐疑靠攏。他完全猜不到八乙女樂想表達什麼，他早就知道預賽快開始了，指定曲他聽得都快能直接默寫出簡譜，自選曲他挑了幾首，但最近都專心練其中之一，不是也決定好了嗎？練習的情況相當好，到底有什麼能和他一介路人傾訴的。
「比賽的時候，是要公開演奏的，評審和觀客會直接坐在台下。我考慮了一番，覺得找個人在一旁看我練習更有臨場感，習慣之後上台就不會緊張了。而風紀委員時常留校學校巡邏，我就覺得你是個適合的人選。」說完，八乙女樂又補上但書：「當然，這不是強制性的，就算有願意也會以你方便的時間為主。」
「嗯⋯⋯？原來八乙女老師會緊張？」
慵懶地拉長尾音，九条天一邊表達對新情報的訝異，一邊坐上椅子研究視野。椅子的位置在後門邊，距離鋼琴不是非常近，同時是演奏者的視線死角，倒是很合他的心意，他有自信可以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前提下進出教室⋯⋯等等，八乙女老師剛剛說，希望能感受到視線的壓力，那怎麼會把椅子放在這裡？
回想碰面時對方那副專程在走廊堵人的架勢，還有對話與行為裡的諸多疑點，九条天一張端正的臉就微微地緊繃起來，洩漏了他的心情。眼看著緋紅緩緩浮上少年白皙的臉頰，八乙女樂暗自在心裡點頭，認可了九条天的反應——東窗事發還知道害羞，不枉費他配合他演了這麼久。要知道，讓他的忠實聽眾每次都在走廊罰站，他心裡也過意不去。
「總之，我以後會把門開著，你想來聽時就來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