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少女記起她曾認為吉爾伽美什是個殘酷的人。

在來到迦勒底的第一個月裡，她提心吊膽，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又令人害怕，她似乎永遠都無法真正適應，至少她從來不天真的認為自己能夠像原本注定站在這裡的人們那樣，擁有掌控大局的氣勢。

吉爾伽美什是其中最糟糕的一個人，當其他英靈們仍保有配合凡人腳步的風度時，吉爾伽美什令人難忘地帶著完美的姿態降臨，讓整個迦勒底反過來適應他。他睥睨一切的眼神和嘴角諷刺的弧度，都讓少女認為他一定是個殘酷的人──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是全世界都是一個笑話，而她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笑點。

戰鬥之外，他們沒有真正交談過，為什麼他們會交談？烏魯克王就像熱烈燃燒的太陽，從宇宙的另一端綻放光芒，他的引力太過遙遠，無法影響她，而所有朝他接近的努力，全都是徒勞。

即使身為御主和從者，他們依然沒有真正交談過。

一直到少女在迦勒底的生活進入第六個星期，直到某一天，整個迦勒底緊急停電，魔力的供應不穩，大部分的從者都為了節省消耗早早睡了，這不是什麼特別稀奇的事，畢竟在失去一部分人力之後，迦勒底的運作一直都十分勉強。

當時，她重新安排好任務進度，正藉由手電筒的燈光穿過走廊回房，在空無一人的靈子轉移控制室裡看見他的身影，吉爾伽美什穿著便服，斜倚著一台電子儀器，低頭像是在檢查什麼。

出於直覺，少女停了下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停下來，於是她就這麼站在控制室的門口，手電筒照著自己前方的地板，搜索枯腸試圖找到一句合適的話，卻一無所獲。

吉爾伽美什轉過身，並用他那緩慢迷人的口音說道：「站在那裡做什麼？雜種。」

烏魯克王看起來有些昏昏欲睡──即使他隱藏的很好──他的態度不像平時那樣尖銳，外表也是，他金色的瀏海落在眼睛上方，腳步有些蹣跚。

即使是個三流御主，少女多少也能準確判斷問題出在哪裡，她鼓起勇氣問道；「吉爾伽美什王，需要魔力的補給嗎？我還有令──」

「不。」他斬釘截鐵地回應。

少女還記得當時耳朵一陣發熱，還有她多希望自己沒停下來，以及她多痛恨無能為力的感覺。她很清楚自己什麼也不是，而理所當然的，在所有人之中，吉爾伽美什是最能看出這點的人。

烏魯克王雙手環胸──但他的動作和他白色上衣的領口都遮擋不了他胸前多少裸露的肌膚，他十分吸引人，以一種詭譎危險的方式──「不要慌張。」命令句。

「我沒有慌張。」少女下意識地反駁，接著又立刻摀住自己的嘴。「我是說，不──」

「全寫在臉上了，雜種。」他哼笑了一下，這時看起來比較接近平時的樣子，銳利、刺眼、不留情面。「本王不是你的敵人。」

「我並沒有想要與您為敵。」她小聲但是迅速地說道。

「你當然不想。」吉爾伽美什挑著眉毛，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但是你有話想對我說。」他像是知道答案，只是在等她說出來。

少女覺得她正在經歷一場史上最艱難的多選題考試，而且每個選項都是錯的，她必須要自己另外想答案。

一直以來，她都希望能把事情做對，而他並沒有讓情況變得比較容易。她讀過許多相關資料，一般來說，御主和從者之間要建立聯繫十分容易，但是迦勒底的召喚系統淡化了意識的連結，她也不是個能夠負擔起英靈魔力消耗的正統魔術師，他們之間的實際關係薄得像紙，在這些前提之下她連想要平等地與他對話都感到心虛。

她望向他，出乎意料的，那雙冰冷的赤色眼眸讓她真正冷靜了下來，查覺到無力感是如何在她體內分離獨立，一部分只是來自於疊加得太過迅速的重擔。她冷靜下來，記起如果仔細去分析感受，情緒就是失去連貫性，她就能越接近問題的核心，這和身體的疼痛是一樣的道理，越是刻意去思考什麼原因造成痛楚，大腦就越是不會聚焦在痛苦本身。

重點一直都不是現狀，而是她接下來該怎麼做。

少女深吸一口氣：「吉爾伽美什王，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讓我認識您？」

烏魯克王沒有回話，他眨眨眼睛，不像是真的訝異，但這是一個沉默的問號。

她的手緊抓著自己的制服下擺：「我想要認識您，並不是通過傳說或者記載，我想要認識在我面前的吉爾伽美什王，想要與您對話，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吉爾伽美什臉上的表情沒有改變，依然冷漠、疏遠，意興闌珊的樣子，但是他走向她，端詳她的臉「證明你有那個價值，」他說，「去追求你想要的東西，除了贏得這場戰爭之外，你必須知道你想要什麼。」

少女什麼話也沒說。這個問題讓她愣住，她幾乎沒有想過任務之外的事情，世界正在崩毀，去自由思考她想要什麼東西的前提幾乎不存在。

吉爾伽美什咧嘴笑了，「不用擔心，本王會教你。」他說。

回想起來，應該是在那一刻，她就依稀察覺到了──

烏魯克王擁有溫柔的一面，只是深深被他自己埋藏起來。

在非常深的地方。

少女醒來的時候看見吉爾伽美什正盯著自己看。

這原本也許會是個有些詭異的畫面，但是吉爾伽美什側著身子靠著枕頭的模樣、他染上自窗簾縫隙流洩進室內的蒼白月光的金髮、那雙在一片昏暗中閃閃發亮的赤色眼睛——此刻比較接近黑色，但仍看起來像被夕陽浸染的海洋，或者是天空，勾魂攝魄——都令他看起來不像平時那樣凌厲，反而極度惹人憐愛。

少女自棉被底下抽出一隻手，忽略輕微的不適感，遲遲地伸向他，烏魯克王沒有退開，或是開口斥喝，於是她用拇指輕輕劃過對方的臉頰，柔軟肌膚的觸感在她的指尖溫熱，而吉爾伽美什反常地動也不動，只是眨眨眼，他呼吸的時候，氣息吹上少女曲起的指節。「怎麼了？」她問，在寂靜的房內的一句耳語。

王不發一語，只是抬起手，摸向她的肩膀，少女本能地想往後躲開，但是他輕輕將她固定在原地，低聲唸了一句她不懂的語言，疼痛瞬間緩解。「隱瞞自己的傷勢很愚蠢，雜種。」他說，語調很嚴厲，但是聲音很輕，意外地帶著某種強硬的溫柔。

「……只是小傷而已。」雖然明白他的性格，但少女仍忍不住反駁。「倒是吉爾難道晚上不睡覺在想這件事嗎？」

吉爾伽美什在黑暗中頓了一下：「本王只是在排除不必要的麻煩發生的可能性。」

少女重新朝他伸出手，橫在他們之間的床單上。「王，你是一個溫柔的人。」她說。

「你事情總是看太淺，雜種，本王只為了自己的利益行動，讓你活著不過其中一個項目，至少暫時如此。」

「那我通過測試了嗎？」

「嗯？」

「很久之前啊，你要我證明自己的價值，」她把手晾在那裡，沒有收回去，微弱的月光照亮她赤裸的前臂，他看見上頭的一道淡色傷疤。「現在的我對王來說有價值嗎？」

吉爾伽美什反常地沉默了一會兒：「對於你這種凡人來說勉強過得去，不過還差遠了呢，別這點程度就自信滿滿。」

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少女笑了起來，「嗯，我也喜歡你喔。」她說著，閉上了眼睛。

自作多情的雜種，他想。

黑暗中，烏魯克王伸手，將手指滑進少女指間，緊緊交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