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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外多了一片樹林,似乎是一夜之間就長了起來,茂密的枝椏上方是泛著鮮血般色澤的天空,偶爾飄過一朵被浸透葡萄汁的雲。

 自從在酒裡看見不尋常的幻象,何映雲對紅色的東西開始有些本能地排斥。然而近期的日子就像是刻意要和他作對似地,接二連三地將怪異送到眼前,想忽略都沒有辦法。

 

 此刻他坐在教會同僚的汽車副駕,抽抽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這就是鎮民最近議論的東西?」何映雲握緊了口袋裡的聖牌,口氣裡聽不出半點興致。

 「是……那些傢伙總愛大驚小怪。」身旁的牧師表情隱隱露出困惑,將汽車停在一旁的路肩上:「天空總是這副模樣,是吧。」

 「天使把碗倒在海裡、海就變成血,好像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他狀似隨意念誦經文,右手安靜地摸上副駕旁的車門鎖,「那好像是天上的海,是吧?」

 眼神開始顯露茫然的的同伴微微點了點頭,他又說道,我們出去看看海行嗎?不等對方回應,何映雲便直接打開車門,長腿一邁跨了出去。駕駛座上的牧師死死盯著他一連串動作,緩慢地咧開了嘴——

 「他必以漲溢的洪水淹沒尼尼微,又驅逐仇敵進入黑暗。」那聲音似尖利的指甲刮過玻璃,又像破碎的磁碟唱片,牧師的臉已全然歪斜,直直地朝他爬了過來,口中不斷吐出飄忽的碎語:「尼尼微人哪,設何謀攻擊耶和華——」

 

 「耶和華個屁!」

 

 何映雲面無表情地拽起對方的手,不由分說地將人從車內拖了出來。右手舉起緊攢的聖牌用力貼上那人的面部,直接打斷牧師詭異的叨唸聲。戴環者骨骼磨製而成的骨牌緊緊貼附在被汙染者的臉,從中逼出了幾縷如線狀的霧氣。

 「他們與羔羊爭戰、羔羊必勝過他們,因為羔羊是萬主之主、萬王之王。」他死死地摁著聖牌,對同僚額頭上冒起的煙視而不見,平穩的祝禱聲竟是蓋過了那人痛極的嘶吼,「同著羔羊的、就是蒙召被選有忠心的,也必得勝。」

 「天上的父,我是祢的羔羊。我請求祢——」

 「Amen.

 

 壓制下的身軀倏地癱軟,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邪祟退離得過於突然,何映雲一個猝不及防差點將人給摔到地上,連忙扶了扶才不至於讓對方甦醒之後頭上還腫了個包。

 他該慶幸這裡是遠離市鎮的郊區,出現異狀的居民也早已送離。若是讓無知者看見這樣的景象,不僅是同僚、連自己都麻煩大了。

 

 將人往車裡胡亂一塞,何映雲轉頭朝那座突兀出現的森林走去——那實在是太熟悉、熟悉到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裏頭有隻兔子在等待——他沒有猶豫就踏了進去,至此任何震驚與不安的情緒都不再左右他的決定。夢境是現實的延續、是願望的實現,可當森林主動打破界線,他哪裡還能確定如何定義現實。

 

 何映雲覺得,自己其實是有些憤怒的。

 他能忍受夢裡任何詭譎不祥的場面,至少在今天以前那隻兔子也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侵略的意圖來。然而現實是最後的界線,他一直以為對方也明白——當踏入森林、在熟悉的枝葉上看見死物一般的蜘蛛時,何映雲才發覺自己的一廂情願是多麼愚蠢。

 永遠都別和不可名狀講道理。他回頭一看,城郊與樹林的交界處已經消失,沒找到兔子大概是不用想出去了。然而情緒到達極點之後反倒冷卻下來,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舉起手機拍照,可想而知畫面裡出現的都是一片雪花,一點樹葉的影子都沒拍進去。

 這下沒辦法分享給陸煜看了,他撇撇嘴收起手機,專心地朝裏頭走去。

 

 何映雲原想找到陸煜曾描述過、也曾出現在自己夢中的閘門,那是兩人作夢至今唯一重複的東西,或許是關鍵所在也說不定。可當他好不容易橫越樹林,來到應該是邊界的地方,卻發現那處生鏽斑駁的門竟被另一個東西所取代了。不,應該是說,整扇門都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那已經不能算是一扇門,而是向後延伸成一座突兀的鐵籠,就這麼橫插在森林之中,後頭還隱約能看見繼續蔓延的樹;前方則是被彎折成菱形框的鐵絲所阻,看起來脆弱得很,根本攔不住任何生物。

 熟悉的兔子站在最前方,堪堪擋住了籠裡關著的東西。何映雲在幾公尺之外才看清那隻兔子,在此之前,似乎一切的注意力都無法專注在那裏。

 

 牠依舊直愣愣地看著他,緩緩歪過身子,露出身後無數萬頭鑽動。

 那是一群羊,爭先恐後地相互推擠,簇擁成一片死白的海。

 

 兔子一伸手,那羊群便低下了頭。

 騷動在瞬間停下。

 幾步之外,他看著竟感到一陣悚然——那是祂。

 

 是牧羊的人。


                               是的,牧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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