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3

01~03



01.



  神道愛之介不確定那是什麼時候。他的年紀很小,看見的世界很窄,目光所及之處僅有一個男人,他的身高甚至只能瞧見被熨得服貼的西裝下擺。那個男人,或許該說是他的父親,一言不發地撥開小心翼翼捉著西裝下擺的手掌。愛之介記得自己被推倒在地,屁股跌在了地毯上,總是洗得乾淨的短褲染上了一點灰塵,他抬頭望去,那雙與他相似的紅眼睛冷漠地看著他,像是在看著路邊的垃圾。

  「愛一郎,你不能在大庭廣眾下對你的兒子動粗。」女性嫵媚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那道聲音帶著輕輕的斥責,隨後話鋒一轉,染上了一抹難以形容的輕蔑:「雖然愛之介這次的確不夠努力。簡直像是丟了他母親的臉,是吧?他的母親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聰明伶俐。」

  女人漫步地往前,身後的腳步聲清晰得令愛之介顫抖。

  「我知道錯了……」他低下頭不敢再看父親的表情,白皙的手腕搭上他細小的肩膀,油然而生的恐懼讓他感到暈眩,「我不會再因為粗心寫錯答案,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還會是第一名!」愛之介顫抖地說。無助的模樣卻好似無法激起憐憫,男人一句話也不留給他,逕自地離開了房間,留下了身後的女人們。

  「可憐的愛之介,你已經反省了,這是很好的。」輕柔的女聲狀似安撫地道。她將坐在地上渾身僵硬的愛之介拉起,音調柔和卻殘忍,「但是做錯了事情,懲罰是無法避免的。」

  「我們希望你成為更好的人,擁有更好的未來。」另一個女人的嗓音響起,沒有起伏的語調讓人發寒。將視線固定在地板的愛之介看見了那抵在地毯上長長的藤條。有時候是鐵尺、有時候是塑膠水管,只要是長版狀的物體都可以當作責罰道具。愛之介討厭這些東西,他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但他不能尖叫也不能逃跑。

  「我們愛你。」纖長的指節溫柔地撫上他的臉側。

  龐大的焦躁形成了巨大的壓迫感,擠壓著胸腔與腹部。他記不得面前女人們的模樣,只印象深刻那些傷害他的器具。他記得自己木然地伸出雙臂,睜著無神的雙眼忍受疼痛,一句喊叫也不敢發出。但他記得自己該說什麼,他該感謝被愛,儘管他無所適從。

  大抵是對於他被教導出的乖巧感到欣慰,大人們要他自己喊出次數,每喊一個數字便是一藤條落下,劃破空氣的聲響成了他的惡夢。結束了漫長的懲罰時間,女人們離開了,如同對他不屑一顧的父親一般。

  家中的其他傭人沉默地進房為被打得紅腫滲血的手臂上藥,愛之介空白的思緒得以回籠,他小小的視野中看見了傭人那雙平淡的綠眼睛,他記不得其他了,哭泣與發怒在靜默的房間中上演。一個男孩能造成什麼傷害呢。那個傭人大抵也是這樣想的,不以為然地看著他咬著外套嘶吼得沒有聲音,但卻沒有離開房間。不可思議地,愛之介總覺得那個傭人肯定不會給上層打小報告,畢竟那雙綠眼睛是這麼地淡漠,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於是愛之介便任由自己哭得沒了力氣。


  後來他發現,父親是會對他笑的。在他各項成績中皆拿到了滿分的時候。而姨母們也會滿面笑容,把讓他痛得發瘋的工具換成了草莓蛋糕餵進他的口中。他喜歡草莓蛋糕,也喜歡父親滿是笑意的紅眼睛。

  「你要繼續保持完美。」男人低啞的嗓音對著他道,「只有完美,才會獲得成功。」

  「我們愛你。」溫柔的女聲響起,與記憶中陰冷的房間內的語句如出一轍。

  愛之介想,或許是他那時候的年紀太小,並不能真的理解「成功」。他只是心裡空蕩蕩的地方被填上了一塊漂亮又脆弱的玻璃,裡頭裝著渴望又無法觸及的愛。唯有完美,才能被愛。只有獲得成功,才能得到甜美的草莓蛋糕。如果他失敗了,就只會成為一塊破抹布,被丟棄在充滿惡臭的垃圾間,與瘀青和鮮血為伴。


  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懲罰。

  愛之介從未對他的朋友、老師、同儕訴說過家中對他的暴行。他並不知道那些是不正常的,對他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比賽輸了就會被罰跪一整晚,考試失了分會被抽打小腿,禮儀不標準會讓手臂佈滿一條又一條紅腫的痕跡。像紫紅色的小蛇在他的身軀上流竄,疼痛卻有著一絲熟悉的安全感。

  他不再對著進來上藥的僕人哭鬧,只是木然地想著,讓紅腫瘀青的地方盡快痊癒才能夠在明日的體育項目拿到高分。

  但隨著逐漸繁多的課程與被加諸的龐大期望,愛之介無法一次消化完全,有一段時間,他不斷地犯錯。姨母毫不留情的鞭打在身上留下了難以抹滅的痕跡,父親冷漠的臉龐讓他感到無盡的挫折,連同那沉默寡言的傭人也讓他感到恐懼,深怕那些視線充滿了對他的責難,讓他看見了自己處處皆不是完美的模樣。

  他無處可去,只能在深夜中悄悄跑到沒有任何大人的角落裡哭泣。晚風輕柔地吹拂著他,吹散了身上熱辣的疼痛,就好像誰在擁抱著他一般。他一邊哭一邊使勁地去拉扯被鞭打過的皮膚,像被鈍器砸到一般的痛楚讓他清醒了意識,不斷流出的淚水與冷冽的晚風又讓他發暈。愛之介沒有思考過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他只覺得自己想要更多的痛苦,才能夠懲罰不夠好的自己。

  他是在這時候遇見了菊池忠。

  在月光之下對著他伸出手的男孩就像是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幼犬一般。那雙淡淡的綠眼睛讓他想起了那個沉默寡言的傭人,但面前的男孩卻又彎著眉眼露出溫暖的笑容,柔軟的黑髮卻不顯得陰沉。和他的父親那無情的紅眼睛與冰冷的藍髮一點也不相同,但不知怎麼地,他只是注視著菊池忠,只不過是那一晚伸出的手掌心,只不過是晚風吹起瀏海露出白皙的額頭又緩緩地任由它被風吹得亂翹,只不過是彎下身來望進他的眼裡,愛之介就感到從心底深處傳來的聲音,那道聲音喧囂著大喊著自己好喜歡這個人。

  他對他笑,儘管他的滑板連穩穩地站立都無法成功。他牽著他的手,就算他摔落地面。他看見他開懷大笑便也一起露出笑容,而不是訓斥他失去禮節。

  菊池忠看見了他短褲裡滲血的痕跡,愛之介露出委屈的表情,說著剛剛從板上摔倒撞到了泳池邊緣的石頭。忠天真地相信他說的一切,像一隻著急萬分的小狗一樣跑進宅邸尋來了藥箱。愛之介突然覺得奇怪,他的傷他的痛全都是因為他不好,菊池忠為什麼還要露出這種表情。但他沒有詢問對方,將那股奇異的感受埋藏進心裡,拉著忠又開始滑起了滑板。

  遇見了滑板讓愛之介看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他從未如此熱衷於一項完全不會得到父親與姨母們青睞的活動,他偷偷摸摸地在空閒的時候拉著忠陪他一起,他幾乎想要把所有的時間都拿來沉迷在滑板上頭。但他知道父親在監視著他,心底裡的那股懼怕與渴望使他只是拘謹地在有限的時間跑去見忠。菊池忠是他的老師,但卻不像其他的老師一樣嚴厲地糾正他所有的錯誤,而是以一種包容的態度為他做出嘗試與改變,也接納所有他新奇的想法。比如說,他突發奇想地問忠,能不能在滑板上跳舞呢?忠遲疑了一下回道自己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接著在他已然忘卻的時候帶著一種全新的技巧展現予他。

  有那麼一段時間裡,他與忠一同歡笑,壓在胸腔裡那龐大的黑霧也小得幾乎不再存在。

  愛之介因摔落滑板而倒在地上,心中充滿了刺激衍生的興奮。他輕喘著氣彎起了眉眼,對著那愁眉苦臉的菊池忠下意識地開口喊道,「好開心。」

  那是他從來沒有說過的話。

  「謝謝你教我滑板,忠。」

  在淒冷的房間中用麻木的聲音對著面前的大人訴說著謝意的場景像是氣泡一般慢慢地破裂。

  「謝謝你,忠。」

  湖水一般碧綠的溫和的眼眸,勾起的唇角與彎出無奈的眉頭,像是為了讓他從人海中尋找到的在白皙的臉龐上點下的一株淚誌。巨大的泡泡包裹住了他心中的玻璃,被光照得五顏六色。


  在馬術課上意外跌落後愛之介躺在床上休養了一陣子。給小孩子訓練的馬匹大多是適合孩童身軀的成年迷你馬,課上也有隨時在旁的專業教練,所以愛之介的傷勢並不嚴重。然而換季的過程與行程的緊湊度大抵還是對身體有所影響,愛之介發起了高燒。

  他在朦朧的意識中聽見醫生與姨母們的談話,姨母焦急地圍著醫生,醫生冷靜地診斷不過就是尋常的感冒,只是因為過勞而免疫力低下又因為摔馬受傷才會導致發起高燒。女人急躁的踱步聲在床邊不斷傳來,「愛之介的身體太弱了!」、「應該要讓他多練練體能!」、「神道家未來的繼承人可不能這樣弱不禁風……」

  此起彼落的交談聲不斷地侵蝕他渾沌的腦海,然而不管他如何試圖去聽,也聽不見來自於父親的任何聲響。愛之介覺得煩躁極了,女人尖銳的噪音吵得他想哭,腦袋的暈眩感與渾身的不舒服讓他想要就這樣昏死過去。他感到自己沒有一處地方是完好的,他破爛不堪的身軀與破碎的靈魂,不管再如何努力也無法成為永遠沒有失敗的「成功」者。他悄悄地側過身子用棉被遮住面容,隨著大人們的腳步聲離開房內,一直隱忍住的眼淚才像是潰堤了一般染濕了枕頭。

  他的喉嚨沙啞乾澀又痛得不像話,但他好想要吃草莓蛋糕。

  他想起還沒有遇到菊池忠之前的夜晚。晚上的風就像有人在抱著他,在輕柔地撫去他的淚水。愛之介迷迷糊糊地從被窩中爬出來,一站到地面便湧上強烈的暈眩感幾乎使得他吐出來,但他沒有。他忍耐著不舒服搖搖晃晃地走到門邊,每走一步路摔傷的腿便傳來針刺般的疼痛。實在太痛太難受了,他只得喘著氣蹲下來,模糊的視線裡門板就在咫尺,他卻沒有拉開的力氣。那就這樣吧。愛之介突然感到疲憊,軟綿綿地就躺了下來,地毯粗糙的質感摩娑著他的臉頰,他卻感到比羊毛棉被還要來得溫暖。

  「……愛之介大人?」

  在他幾乎要昏睡過去的時候,門板被打開了一絲細縫,菊池忠攀著門露出了一顆黑炭一樣的腦袋。他無力地抬起眼,看見的便是驚慌失措的忠像個不知所措的小狗一樣跑到他的身邊繞啊繞的,不斷地輕聲叫喚他,那驚促的音調就像是嗚咽著的幼犬叫聲。

  「忠?」他困惑地看著面前的人,高燒使得他有些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愛之介大人,我聽見您生病的消息很擔心所以偷偷來看您,但您怎麼……我該怎麼辦呢?」忠急得團團轉的模樣很好笑,使得愛之介忍不住笑了起來,「您在笑話我嗎……愛之介大人,總之別躺在地上了?」忠跪坐在他的身旁,碧綠的眼裡滿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我起不來……」愛之介晃了晃腦袋,他想更加看清楚面前人那有趣的表情,但睏倦的感覺卻仍舊席捲著全身。他猶豫了一會,用像是說著悄悄話的音量開口:「忠,你可以抱我嗎?」

  原先沉寂的心臟此刻好像被人緊緊揪著一般,愛之介感到難以形容的緊張。他對做出要求示弱的自己感到失望,同時也害怕忠會拒絕自己。就像揮開他的手的父親一樣。他不應該這樣軟弱,這不是「完美」的,也不是「成功」的。這一場病簡直就像是一種天罰,他因為奢望自己沒有完美也能夠得到愛而受到了處罰。

  忠露出了有些驚訝的表情,思考了一刻後便伸出手,將渾身燒得滾燙的男孩擁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的年紀並不比愛之介大得多少,也不過是少年的身軀,要將對方抱起著實也有些吃力。但忠並沒有露出為難的神情,一步又一步緩慢卻穩當地將愛之介抱到了柔軟的床舖上頭,隨後輕手輕腳地將厚實的棉被為對方蓋上。他輕輕用手背撫過愛之介的額頭,幾乎蓋住眼睛的藍髮被掀了起來,忠才發現愛之介哭了。

  「忠,不要走。」

  男孩的童音染上了脆弱的哭腔。

  「愛之介大人,我沒有要走的呀。」忠驚訝地說。他放柔了聲調,輕輕擦去了那雙像是他與父親的玫瑰園一般漂亮的紅眼睛旁的水珠,「我不會走的,愛之介大人。」

  愛之介哭得更慘了。他斷斷續續地喊,語句都被鼻音給融得破碎,「不要拋棄我,也不要討厭我。」

  「那都不會的,愛之介大人。」忠溫柔地回道,「只要您希望的話,像現在這樣難過的時候我也能夠再次擁抱您。」

  「那你要永遠待在我身邊,忠。」愛之介哽著聲音一抽一抽地說著。

  「我會的,愛之介大人。」忠像是哄孩子般不斷地回應著。


  愛之介記不清楚發著高燒的那一天後半夜是怎麼度過的了。他只記得自己哭得雙眼紅腫頭痛得不行,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幾次醒來都能感到額頭上有著冰涼的毛巾與滑落的水滴讓他舒服了一些。而忠就那樣坐在他的床邊,專注且溫柔地照顧著他,像是那夜晚的涼風。





02. 



  青澀的感情伴隨著薔薇園一同綻放。


  在姨母們的一聲令下,他的三餐被加入了許多調整體質的補品,優秀的營養師與教練也會在固定的時間來提升他的體能與健康。愛之介的確不再生病了,原先嬌小的身軀也逐漸地成長,升入高中之時,他便已經比忠高出了一些。

  菊池忠原本只是個傭人的孩子,做著一些簡單的勞動,或許是掃地、或許是跑腿,總而言之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卻在某一日被他的父親看中,作為神道家專屬的總管與秘書培養了起來。愛之介自然是高興的,因為這代表了忠不會隨意地離開神道家。

  已經接近成年的忠忙碌於車輛駕照的考取。父親對他說,等到忠拿到駕照後便會暫時讓對方當他的司機。他與忠的摯友關係是保密的,菊池忠不讓他對別人說,愛之介便只能面色如常地答應父親,心裡卻是澎湃又驚喜。

  在忠站在車旁的那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催促著有些難為情的菊池忠。

  「愛之介大人,我是您的司機,所以您應該要坐在後座才對。」忠溫言地道。但他卻又勾著無奈的笑容坐進了駕駛座。

  「這裡又沒有別人,我想看你是怎麼開車的。」愛之介有些躁動地晃著身子,習以為常的車內卻因為駕駛座換了人而連空氣都彷彿變得清新,「我好羨慕忠可以學開車,我怎麼就晚了你幾年出生呢。」

  安全帶扣緊的聲音掩過了愛之介的抱怨,忠頓了一下,「我其實希望您再晚一些成年。」他似乎是覺得自己有些突兀,便又急於解釋:「抱歉。我只是覺得能夠當愛之介大人的司機很高興。」

  忠的話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涵義。愛之介側過頭看向身邊的人,赤紅的眼眸亮晶晶的,毫不掩飾的視線望得只能注視前方的忠臉頰發紅。窗外的景色緩慢地移動,傍晚的道路上沒什麼車輛,倒是夕陽照亮了那純色的黑髮。

  「我也很高興啊。」愛之介瞇著眼笑,露出了明亮的虎牙,「一想到忠可以偷偷載著我去別的地方玩滑板,就覺得很開心。」

  「說起來,愛之介大人說之前交到了朋友呢。」忠露出了一絲寂寞的神情,只有一瞬間的時間,但一直看著對方的愛之介仍是注意到了。忠很快便又回復了原先的表情,溫和地道:「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很適合您與朋友們一起玩滑板。」隨後他又細緻地解釋著,那是一個很少人知道的地方,警察也不會去巡邏,卻有著蜿蜒的斜坡,用來滑板再過癮不過。

  愛之介對於忠說的地方感到了興趣,但他首先更在乎忠露出的那一點點落寞。他有些著急地開口:「櫻和喬都是我特別的朋友……但你也是特別的。」

  聽見他的話音,忠愣了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掌僵硬了一瞬間,隨後又像是被順著毛摸的小狗一樣瞇起眼,「謝謝您,愛之介大人。」菊池忠淡淡地道,他的表情柔和,聲音平穩且適當,「您對我的好,我會記住的。」

  愛之介幾乎羞紅了整張臉。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感到焦躁,他突然間就好想要將自己胸腔內滿溢的感受給傾瀉而出,將心臟與大腦通通挖出來給菊池忠看見,好證明自己說的話是真的。忠是特別的,忠永遠都是特別的。

  「帶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看看吧。」他僵硬地說。

  「那要先邀請您的朋友嗎?」忠有些驚訝地問。

  「不用,就我們兩個去。」愛之介彆扭地回答。「我們好久沒有一起滑了。」

  他沉迷於新結識到的朋友與以往所沒見識過的不同的滑板技巧,而忠因為獲得栽培而無法總是與他廝混。愛之介總會在看見菊池忠快步離開的身影時感到焦躁,儘管更多的時候他們根本碰不到面。但這一切都會變好的,忠成了他的司機,那意味著不管他去向哪裡,身後總會有一個人靜靜地在車內等待他。

  他突然間很感謝他的父親,至少他幫他把忠綁在了這裡。

  胸腔裡那一團黑霧好似又靜悄悄地被七彩的泡泡包裹起來。愛之介覺得自己整個人又變得完全了。


  車輛行駛到坡道上時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隨之而來的是月光隱晦的照耀。菊池忠被他半拉半推地拿出了滑板,與他一同站在了坡道上方。

  「愛之介大人,請您一定要好好跟著我滑。」忠面露擔憂地說,「這裡的路況您不熟悉,很危險的。」

  「你已經滑過了吧?既然你沒有受傷,那我肯定也能安全滑到終點。」愛之介自信地道,「忠,來比賽吧。」

  忠又愣了一下,眼裡有著些許的不贊同,「現在在這裡嗎?」

  「你不能放水。」愛之介高傲地抬頭,「你以為你贏得過我嗎?」

  談及到滑板的勝負,忠的綠眼睛便會不同以往的專注,那些因為身份帶來的尊敬與忍讓都會在有限的時間內消散不見。「我不會輸的,愛之介大人。」忠驕傲地道。

  菊池忠充滿自信與驕傲的模樣只有在滑板上面才能見到。愛之介總是會看得出神,又不允許自己只能在一旁看著。他勾起嘴角挑釁地望著忠,忠視若無睹地看著前方,比賽還未開始便專注得喪失了禮節。

  熱衷於一項事物,沉迷其中專注得無法思考,腦袋裡紛亂的思緒便會如同雲海般飄散。愛之介始終羨慕著忠的那種模樣,他也想要進入那種深刻的專注。

  隨著硬幣掉到地面的聲音響起,他們一同衝了出去。忠纖細的身影始終在前方晃悠,高速使得周遭的景色模糊,風吹得他的面頰刺痛,但他的眼裡再無其他,他只想追上忠,他不想要被他拋下。大抵是被他緊追不捨而感受到了壓力,忠的速度又再次升了起來,舞蹈般的步伐需要極度的專注力來操控。愛之介開始感到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來,整個世界沒有土、沒有風、沒有草地與樹木、沒有雲霧與星空,腦袋空白一片,那是一個繽紛又美妙的世界。

  他追上了忠,忠卻好似毫無所覺地與他維持著極近的距離。愛之介知道對方也看見了與他同樣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除了他們再無其他所有。難以形容的快感點燃了渾身上下的興奮,他的胸腔被激烈的感情所盈滿,這是屬於他與忠的世界,一個沒有任何干擾的地方。

  到達終點的時候忠第一次剎車剎得毫不完美。愛之介則慘兮兮地滾了個跟頭,衣服上沾滿了泥土。他抬起頭望向呆呆站立在原地的菊池忠,滿頭的汗水沾濕了額前的瀏海,碧綠的眼眸茫然,喘氣的聲音卻又帶著興奮。果然是和他一樣的,愛之介絲毫沒有對於輸給忠有什麼負面的想法,他只覺得踩進了一個只屬於他們兩個的烏托邦之中,渾身只有暢快的滿足感。

  那一定是一個伊甸園。他想。他緩慢地爬起身,看見了動靜後忠才猛然回過神來,著急地朝著他小跑步。「忠。」愛之介輕喊,便趁著對方朝自己伸手的瞬間撲上去撞倒面前的人,撒嬌般地將頭鑽進了那早已被汗水浸溼的衣領。

  「愛之介大人?」忠訝異地喊。

  「你說過如果我難過的話你就會抱著我。」愛之介瞇起眼忽視自己發熱的臉頰,理直氣壯地開口:「我輸了,正在難過呢。」

  「啊……」忠不知所措的短音顯得可愛,「那一定是因為愛之介大人第一次在這個地方滑,我只不過是比較熟悉而已。」他安慰地道,雙手猶豫了片刻後便輕輕地擁住貼在身上不肯走的少爺,「愛之介大人,您是很厲害的滑板人。」

  「再多說一些。」愛之介悶悶地說。

  「是的。愛之介大人每一天都很努力呢,因為您的努力,所以什麼事都做得很好。」忠緩慢地說著,語氣真摯且不容置疑,「您是個很優秀的人,或許再過不久,我的滑板也會輸給您了。」

  「我一定會贏過你的,忠。」愛之介抬起頭,望著那垂下的眼睫,眼尾盡是溫柔的角度,使他看得著迷。

  而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的菊池忠,一定也覺得自己是特別的存在。

  愛之介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他們彼此心意相通的確信。


  隔了一段時間,櫻帶了一朵玫瑰給他。

  「愛抱夢,你知道這朵花該給誰吧?」

  喬在一旁露出曖昧的微笑。櫻的聲音帶著調侃,細長的眼眸盯住了站在車旁低垂著頭的菊池忠。距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忠顯然不知道自己成了被討論的物件,只是禮貌性地朝著櫻點頭。

  愛之介蹲站在滑板上,兜帽下的藍髮掩蓋住神情。但他喜歡忠這件事對於喬與櫻早就不是什麼秘密,無聊高中生間的那些話題不外乎就是些下流的東西,比如說喬建議他告白若是對方拒絕便用職權威脅;而櫻則更粗暴了些,他讓他直接強要他,反正神道家的勢力總歸不會讓這種事變成一則新聞。

  他當然不會聽從這些毫無建設性的發言。更正確地說,他根本沒有要討論的意思,只不過是這兩個損友拿他尋開心罷了。而此刻,那個滿口要他霸王硬上弓的櫻卻給了他一朵玫瑰,勾起的眼尾像是挑逗一樣地望著他。喬更直接了,他吹了個口哨讓菊池忠注意到自己,「愛之介說有話要跟你說。」

  忠不解地將視線投向愛之介尋求真實。愛之介煩躁地嘖了聲,喬與櫻總是仗著他的修養而得寸進尺。但他卻還是對忠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忠像隻乖巧又訓練有素的大型犬一樣快步走了過來,隨後一朵玫瑰花便被貼到了眼前。

  「收下他。」愛之介忍不住用一種難以相處的氣勢去命令,藉此來掩蓋他湧起的害羞。忠倒是沒有對他的態度感到介意,只是默默地接過了玫瑰,然後用那一雙湖水一樣的綠眼睛困惑地望著他。

  愛之介沉默了幾秒鐘的時間,在忠的面前很久沒有浮現的緊張回歸了他的身軀。他低聲地開口:「忠,你一直把我當作朋友,是嗎?」

  「是的。愛之介大人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忠毫不猶豫地回道。

  「但我不想再把你當作朋友了。」他將手背在身後磨蹭著指尖,心臟跳動的速度使得他幾乎難以呼吸,「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我當作朋友。」

  「……請問我做錯了什麼呢?愛之介大人。」忠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著急問道,「不管我做錯了什麼,我都會向您道歉的。」他露出了像是要被拋棄的眼神,顫抖的嗓音帶著懇求。

  「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你成為情侶。」愛之介側開了滿面通紅的臉,「你可以拒絕我,但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菊池忠顯然是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他滿臉空白地呆愣在原地,手中的玫瑰被風吹得搖晃。「這並不……愛之介大人,這樣是不行的……」忠木訥地開口,遲疑的聲音染上了滿滿的不知所措。

  「我要你好好想一想,而不是什麼都沒想就拒絕我。」愛之介僵硬著神色低吼。忠嚇了一跳,低垂著頭沉默了良久。屏息待在一旁當人肉背景的櫻與喬像是在看著吊人胃口的影視劇,抱著滑板目不轉睛地等待著後續。

  「愛之介大人,您對於我而言的確是非常特別的存在。」忠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握緊了玫瑰,避開了莖上的刺,「我也喜歡著您。但是……」

  那道為難的嗓音還未落下,愛之介便用力擁住了對方。菊池忠顯然還想說些什麼,但他的雙唇被堵上,一絲能構成語言的句子都道不出。

  愛之介知道菊池忠這個人不會輕易地接受他們擴展出了新的關係,所以他不想聽。但他卻又已經聽到了他想聽見的回答,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

  玫瑰在他們相擁的身軀中被擠壓,花瓣破碎在風中。身旁此起彼落的口哨聲不絕於耳,一切都是美好的,美好得像是夢境一般。他深愛著菊池忠,而忠也愛著他,一切都如他所想,一定是這樣的,而這就足夠了。




03.



  後來神道愛之介總是會想起這段過往。他癡迷於仰望已久的愛情,沉溺其中廢寢忘食,像在雲上跳著舞,夢幻與非現實的流光溢彩。他做盡了一切他所知道的情侶間該做的事情,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大膽地牽著忠的手,在他們倆人的泳池中擁抱著撒嬌,在隱密的車廂內舔著忠的唇舌。他被那夢幻的粉色泡沫包裹住全身,大腦中的神經傳導物質肯定也出現了變化,他相信與忠在一起時總能產生一些多巴胺或是血清素使他成癮,以至於看不見任何藏在幸福假象下的變化。

  比方說,菊池忠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原先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減少。愛之介其實有隱約地發現,但他擅作主張地當作那是因為對方害躁。畢竟櫻總是那樣說:一個人若與你獨處時感到害羞,那肯定是因為喜歡。但他還未想到這其中的謬誤在於櫻並不了解忠。

  另一個顯而易見的變化在於忠開始會婉言地拒絕與他一同滑板。愛之介雖然感到不滿,但體諒對方工作繁忙。而他又暗自地想,忠勇於拒絕他,是否也是因為願意與他發展更進一階的關係。總而言之,那段時間的他是個傻子。青春總是容易讓人將一切都理想化,他依賴著忠對他的寵溺,像個四處招搖的彼得潘,卻忘了自己並不擁有翅膀。


  「我們或許不應該這樣。」菊池忠躊躇地說。他的表情有些複雜,尤其是在看見愛之介為他設置的導航帶著他們來到愛情旅館之後。

  「放心,我保證你不會有任何的法律責任。」愛之介看著窘迫的忠笑出了虎牙,「或者說,你開始討厭我了?」他輕聲地問。他發現自己總是在問同樣的問題,在與忠變得更加親密之後。

  「……不。我怎麼會討厭您呢。」忠的音調很冷靜,這已經是他不厭其煩說出的第三十六次回答。而愛之介擅自將對方的回答替換成了「喜歡您」。

  「那就可以這樣做。」他為了遮掩住緊張而擺出極其任性的態度。忠空白的表情顯然沒有覺得可以,但愛之介並不在意,身份的差異始終是忠糾結的一點,但那微不足道的理由並不值得他停下步伐。而他只要看著對方露出一點請求,忠便會無法抗拒地答應他的任何要求。

  這都是因為忠愛他。只要忠一直愛著他,他們便可以跨過任何阻礙,就算要花費的時間很長。

  看慣了忠穿著西裝與毛衣的模樣,愛之介才突然發現原來脫下衣服的忠其實瘦得不像一個健康的人。是因為太過勞累嗎,或是發生了什麼呢。他突然產生了這些想法。愛之介發現自己好像並不真的瞭解忠的一切,這使他感到一絲莫名的無措。

  「忠,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在做些什麼?」他急躁地問。忠有些困惑,便也順從地答道:「白天時我一直都跟在愛一郎老爺的身邊做事,晚上陪完您後會回到房間休息。」

  「跟在父親身邊都在做什麼事?」他又問,「回到房間除了睡覺以外還會做些什麼?」

  「我的工作大多是幫忙愛一郎老爺安排行程,以及管理一些雜事與接洽。」大概是對他咄咄逼人的模樣感到訝異,忠睜大了眼,語氣變得有些小心翼翼,「回到房間後……並沒有做什麼,只是一些尋常的盥洗之類的。」

  菊池忠順從的態度撫平了他湧起的焦躁。愛之介很快地又變回了平常那副自持的模樣,倚著對方的肩膀不願放手。忠拘謹地伸手將遮蓋住紅眼睛的瀏海撥開一些,望著他的目光溫煦又帶著暖意。好像仍舊把他當成孩子一樣,但他倒也不討厭這樣。

  「忠,笑一個吧。」愛之介仔細地盯著面前的青年,「你好像不怎麼笑了。」

  菊池忠又愣住了。他試著勾起嘴角,卻揚起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愛之介第一次看見對方的這副表情,像是大雨過後仍舊潮濕的泥濘,被車輪輾過濺起了汙水。而菊池忠有些慌張地垂下頭,或許是為了掩飾什麼,主動將身體靠到了他的身上。屬於忠的氣息與體溫讓愛之介有些失了魂,腦袋呆呆地隨著本能起舞。所以說愛情的確就是使人精神錯亂的毒藥,神道愛之介無語地想。


  接著就像一切惡俗的黑色幽默諷刺劇本,他興高采烈地約定了聚會與比賽,卻在行程的前一日被父親捉到了小辮子。他記得那一日忠站在父親的身後看著乘載他們無數回憶的滑板被親手翻出來後不可置信的目光。他記得自己臉色蒼白地被捉著手臂帶到焚化爐前,他想跟父親說他的滑板玩得很好、比賽從未輸過,他是頂尖的也是完美的,但父親那冷漠無光的眼神──不,他根本記不得父親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充盈胸腔的黑霧只讓大腦回憶起抵在地上的藤條與板尺,在地毯上拖行的聲音就像是幼鳥從鳥巢墜落到地面的聲音,微小卻令人恐懼。

  他的父親指著那火爐裡燃燒的火光,要他親手將滑板扔進去。

  火焰鮮豔的橘紅色交錯刺痛了他的雙眼,他的父親要他將滑板扔進去。因為獲得滿分而對他露出笑意的紅眼睛在記憶中發芽,他的父親要他將滑板扔進去。他的父親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玩著滑板,他可以解讀成是父親無視他,也可以解讀成是父親不在乎,但也可以在心中深處那片黑霧裡的玻璃畫上色彩斑駁的星星祈禱父親是愛他的。但他的父親要他將滑板扔進去──

  愛之介抬起眼,他知道自己露出無助的表情不會獲得一絲同情,他只能夠顫抖地開口:「我的技巧不會輸給任何人。」

  他不是個失敗者。

  父親對於他沒有立即將滑板丟進火爐中感到不滿。與他如出一轍的藍髮已經失去了記憶中的光芒,父親冷淡地道:「你玩了那麼久,成為第一了嗎?」

  愛之介突然間愣了一下,顫抖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向站在父親身後的菊池忠。忠始終沉默著,表情甚至看不出太大的變化。他看著忠,一個教導他所有技巧的老師,一個帶領他奔馳的前輩,一個不論是競速還是炫技都比他高超得多的滑板人,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在忠的面前說謊。

  他不是個失敗者,是嗎?

  愛之介像是喪失了所有氣力一般,渾身發抖卻只能一步一步將手上的滑板親手丟進了火爐。滑板與裡頭的垃圾一同焚燒,發出了難聞的氣味。愛之介低垂著頭眼睜睜地看著火焰燃燒,直到裡頭的垃圾熔成灰燼,菊池忠始終沒有出聲。他知道父親給予的那塊玻璃已經碎了,碎得徹底,碎得沒有黏回的可能。

  他空白的腦袋聽見了菊池忠終於開口了,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愛之介其實明白就連自己都無法違抗的父親,忠拿什麼去反抗,光是插嘴打斷就已經提起了勇氣。但他以為忠是一種超脫世俗的存在,那些個月光灑落的夜晚,那些的與眾不同,原來不過也只是大千世界的一小塊泥地。

  父親離開後忠仍留在了原地。他看見忠低著頭視線始終不放在他的身上,想要逃避什麼似的態度讓他升起了一股濃重的怨懟。

  「你不在乎我嗎,忠。」他咬牙切齒地開口,聲音卻像是衰弱的貓在悲鳴。他沒有提及愛與不愛。他既受傷又恐懼,卻下意識地給自己留了餘地。若是菊池忠殘忍地說不愛他,不論事實為何,他都有預感自己會變成一個瘋子。

  「愛之介大人……」忠的聲音虛弱且無力,「我感到非常地對不起您。」

  「你對不起我什麼?」愛之介渾身泛起了一股緊張。或許、或許──或許菊池忠會說自己辜負了他的期望所以很抱歉。菊池忠仍是那個會將他破爛的靈魂與身軀置於一切之上的菊池忠,一切都只是荒謬的錯誤。

  「滑板的確不適合您這樣的人接觸。」忠低垂著眉目,像一隻躺在水溝蓋旁放棄掙扎的老鼠,「如果當初我沒有教導您的話,或許不會變成這樣。」


  ──「你要繼續保持完美。」男人低啞的嗓音對著他道,「只有完美,才會獲得成功。」

  唯有完美,才能被愛。只有獲得成功,才能得到甜美的草莓蛋糕。如果他失敗了,就只會成為一塊破抹布,被丟棄在充滿惡臭的垃圾間,與瘀青和鮮血為伴。


  ──「那都不會的,愛之介大人。」忠溫柔地回道,「只要您希望的話,像現在這樣難過的時候我也能夠再次擁抱您。」


  他用盡所有心力建造起來的美好願景碎落一地。漂亮的玻璃成了輕輕一碰便會割出鮮血的利器。他以為無論如何忠都會擁抱他,擁抱他受盡傷害的靈魂,將他渾身的刺撫摸得平穩。回過神來時,他將菊池忠推倒在地,扯著對方的領子像個野獸般吼叫。他以為忠對待他是特別的,他以為忠比誰都在乎他,他以為忠不是這破爛世界的一份子。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發那麼大的脾氣。愛之介握緊拳頭將忠的臉打出了一絲血痕,頭一次傷害他人而不是傷害自己的快意充滿了渾身。他早就想這樣做了。他總會在看見流浪動物時升起一股想要殺害的想法,他覺得這些沒有人愛的可憐又無助的牲畜何不代替他去死。他既殘忍又暴力,他沒有同情心,他不想溫柔。

  完美的泡泡在破裂。少爺的架子在破裂。溫潤的假象在破裂。他整個人整個心整個腦袋全都裂成了一塊又一塊。在那些碎片中又充滿了菊池忠的倒影,小小的忠對他伸出了手,他們用滑板構築出橋梁,他們一同存在於伊甸園。愛之介只打了忠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哽咽了起來,忠也是這樣的嗎,因為他贏不了忠,因為他贏不了父親,因為他贏不了神道家,所以拋棄他不再愛他。就如同此刻他也依舊是個失敗者,他想殺了菊池忠卻下不了手。


  那就將自己給殺了吧。

  那樣的話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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