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

道尾

我生長於堤亞坡鎮裡的一個平凡家庭,我的母親就如同鎮上任何平凡的婦人,從學校畢業之後就待在家裡,一手包辦家裡的各種雜物,會烘培夾雜著莓果乾的司康和大多數的精緻糕點,以及陪伴我至今十六年的人生的大半部分。

而我的父親,我那應該要朝氣蓬勃的父親,就如同鎮上的任何平凡的成年男性,平日有忙不過來的公務和晚上拒絕不完的酒席,假日癱倒在床上或是沙發,做一個我和母親都不忍心打擾的漫長休息。

說起他,我從小我就不太記得他在白天的模樣,倒是在夜半回來,那張紅通通的臉和被汗水打濕的瀏海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中。父親總是疲憊的,在這個鎮上四十多歲的年紀,鼻翼到兩側通常就已經有了淺淺的皺紋,他也不例外。

這也讓我在未來時常認為,兩年之後我的那場叛逆出逃,也許就是在害怕我在成年之後就會淪落一場像父親一樣平凡又疲憊的衰老。

我在我人生的第十六個冬天,一個平常不過的夜晚中豎起耳朵,幾分鐘過後我睜開毫無睡意的雙眼,赤裸的腳下踩過有些泛黃的被褥,推開房門,客廳裡暖黃色的燈光很快映上我半邊臉頰。

我將我的視線望過去,沙發上端坐著那個對生活明顯倦怠的男人,雙眼低垂,手肘抵在膝蓋上,雙手合十握在一塊,背脊彎曲的程度毫不懷疑的讓人以為他就要將頭靠在桌上睡著。

我走了過去,搖了搖父親的肩膀,就如同之前每一個夜晚一樣問他要不要回房間休息,但唯獨這次我收到了他的拒絕。我正準備扶他站起的手停在半空中,而他抬起頭來,雙眼佈滿血絲,我發現我的父親似乎越來越削瘦,下頷的角度越來越鮮明。

陪我聊聊天吧?他說,扯出一個疲憊的微笑。直起背部,拉開旁邊的椅子示意我坐下來。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那個幾乎從未見過的微笑而感到陌生,甚至是這麼寒冷的冬夜也無法冷卻我被父親笑容點燃的溫暖心臟。

在開始談話之前,我自作主張的替兩個人泡了熱茶,他接過杯子的時候又笑了笑。

那是一個不短不長的對話,提及了學校畢業後想去做些什麼,又或是對未來有什麼打算,我回答的就和那些教科書一樣規規矩矩,想要升學,然後在這個城鎮找到一份好工作,等等。

我的父親在對話期間看了幾次時鐘,直到凌晨三點的時候我被催促回去睡覺,我看著他捧著那杯已經冷掉的茶仍然坐在客廳裡,影子在父親的背後拉的很長很長,闔上門板前我看著四十多歲的父親被生活硬是擠壓成了一個六十歲的蒼老靈魂,頓時一陣鮮明的抽痛擊中了我,但我卻不明白那些痛苦源自於何處,甚至也沒有費力去找尋,僅僅任由疼痛像細刺一樣扎進某一處的皮膚。

還年僅十六歲的我始終認為,只要我足夠努力去忽視疼痛,那針細刺就會被我遺忘在過去。我會繼續過著我那平凡但並不差的人生,和我平凡的父母親,在這個平凡的小鎮裡建構我的未來生活,就像這季寒冷的冬夜一樣,一切很快就會過去。

我的父親在四十九歲逝世,被醫生診判為服用過多安眠藥以及過於不正常的作息造成的長年病痛積累。那天是一個乾淨明亮的下午,我從學校踏進家裡,當看到母親沒有站在廚房搗鼓些什麼,而是在客廳桌上趴著哭泣時,我很快放下書包,紅著眼眶走過去擁抱著我的母親。

他走了,在睡夢裡走的。我的母親抱著我淚流不止,眼淚落在我的肩膀、我的頸窩還有我的手心。

整個世界似乎就在一瞬間崩塌,那個平凡但堅強的我的父親已經不再能夠支撐這個家庭,我當時拍了拍母親的背後站了起來,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雙手顫抖著打開我父親的房門。他就躺在床上,的面容蒼白又安詳,我跪在他的床邊,試圖用雙手溫暖他冰冷的體溫,疲憊直到了現在仍然摺在他那深深的皺紋裡,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哭泣,眼淚落在他再也合不攏的掌心。

喪禮在我十八歲的春天沉重的進行著,我看見父親被放進棺木,周圍被放滿追悼的鮮花,神父披著厚重的禮袍站在我和母親的面前,眼睛乾澀的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淚,我伸出手扶住母親明顯變的單薄的身軀,直到父親被送進火化場,我們決定替他在墓園豎起了一個墓碑。

那陣子我不顧母親的勸告天天往墓園跑,就跪在父親的墓碑前什麼也不做,偶爾替父親換一束鮮花擺放,到了夜晚才歸家。

而在墓園待著的一天又一天,我最長回想起的就是在冬夜一場與父親的對話,那陣疼痛再度被喚醒,並且剖開了我的思想、滲入我的靈魂,我意識到我不能夠再待在堤亞坡鎮的任何一個地方,更不可能在這裡建構我的未來,平凡的這座小鎮成了鐐銬我的牢獄。

我焦慮著、恐懼著,對未來的不安讓我恨不得一回家就跪在母親面前向她懺悔,身為她的孩子我卻如此的懦弱,如此害怕走上與父親相同的道路。

當我完成了學業,而夏天也在我的家中黯然又寂靜的氣氛中到來之後,我選擇在一天的夜晚留下一封信給母親,掏出在撲滿裡所有存下來的零花錢,在清冷的夜半背著沉重的背包走了一兩個鐘頭。直到站在火車站的售票亭前的時候,我看見髒兮兮的窗戶映著自己的倒影,臉頰微微凹陷,下巴覆蓋短刺的鬍渣,被汗水打濕的瀏海貼在額角,空洞的瞳孔好像望進去就是一副披著皮肉的空殼。啊,難怪母親看著我總是帶著不明所以的悲傷。

我扯起嘴角試圖學著父親一樣的微笑,而風從外頭吹進車站的通道裡,好像也穿過了我已經被掏空的身軀,我還是替我的父親,在這個堤亞坡鎮上流下了最後一次的眼淚。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