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



  若要菊池忠提起最初的記憶,那或許便是他在花圃中跌倒的場景。他記得自己小小的身軀倒在玫瑰叢中,美麗的花兒裡竟隱藏著尖刺,劃破了他的手臂,刺痛的感受讓他眼裡盈滿了淚珠。而始終站在一旁的父親沒有拉起他,只是皺著眉頭看著被他壓壞的玫瑰。

  爸爸,我好痛啊。菊池忠不記得自己實際上有沒有說出口,但他的確印象深刻自己那一刻滿腦子只想要尋求安慰。而他的父親卻沒有關注他是否受傷,只是有些厭倦地抱怨,「這些可是愛一郎大人很喜歡的玫瑰。」

  他不過是孩童的年紀,並不能理解這些尊貴的玫瑰有何價值。但他還是沉默地從花叢中爬起,手掌因為施力而被尖刺螫出鮮血。他好像是哭了,抽抽搭搭地站在一旁看著父親整理那些被他壓壞的花,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或許他該當一隻蜜蜂才對。忠漫無天際地想,這樣他就不會弄壞玫瑰,也不會被尖刺弄傷。

  忠回想起自己的幼童時代,大抵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內向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名傭人,因為懂得照料花草而成為園丁,總是繁忙於工作而疏於照顧他。是的,那些漂亮的玫瑰比他身上既破舊又不合體型的衣著乾淨多了。菊池家甚至沒有什麼親戚來往,他總是獨自一人,因為缺乏與人接觸而害羞怕生,以至於就算乖乖上學也交不到什麼朋友。

  有時候忠總有一種錯覺:自己並不存於任何地方。他是一個透明人,因為時空錯亂而進入了平行宇宙。小小的玫瑰顯然比他來得耀眼多了,或許說,沒什麼東西是不比他重要的,因為他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或許是不想再花費時間與精力照顧無處可去只能依在身旁的他,父親給了他一塊滑板讓他自己去玩。忠被這新奇的東西給吸引了目光,花了大量的時間研究與練習,甚至不願休息與覓食。父親達到了目的也樂於不去理會。忠學會豚跳的那一天興奮不已地想要與父親分享喜悅,卻發現對方的神情毫無波瀾。他勾著落寞的微笑離開玫瑰園,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著滑板,接著在街邊隱密的小巷旁剎住了滑板。

  小巷裡傳來了肉體碰撞以及異物掉落的聲響。忠既害怕又好奇地朝著小巷裡望去,看見的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高傲地站著,另一個男人跪在地上臉上滿是瘀青。接著是解開皮帶的聲響、拉下拉鍊的聲響、吞嚥唾液的聲響,一道又一道的聲音形成詭譎的波紋竄進忠的腦海。站立著的男人他在街上的海報上看過,是一個議員。而從那議員汙穢下流的話語中他得知跪著的男人是一個秘書以及僕人。他沒有看得太久便落荒而逃,充滿淫穢與暴力的畫面卻留在他的腦裡揮散不去。


  在他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向他說要搬進神道家中。

  忠那時候的年紀不大卻也知曉這並不尋常。只不過是在宅邸中做著園丁的工作,根本不需要帶著孩子搬進去住。

  「愛一郎大人很喜歡你。」他的父親淡漠地道,「所以向我詢問能不能讓你進到神道家學習,我已經同意了。忠,你只要好好地做事,愛一郎大人不會虧待你。」

  簡而言之就是把他給賣了。忠不可置信地想。他搖了搖頭,試圖平靜地表達:「我不想去。」

  「這容不得你想不想。」他的父親顯然沒有當一回事。忠想起那一天在小巷裡的兩個男人,噁心與恐懼緩慢地回升。他顫抖地請求道:「我不想當別人的僕人。」

  而父親被他的話激起了憤怒,以為是在嘲諷自己,「你以為我是為了養誰才去當僕人的?」他被大聲怒斥嚇得噤聲片刻哭了起來。

  「可是我不想去。」忠邊哭邊說。他一邊哭一邊尖叫,「我不要。」

  接著父親給了他一巴掌。他眼淚流得更兇卻燃起了執拗的脾氣不肯妥協。「你以為你有選擇嗎?忠,有些人生來就是只能當奴隸的命。」父親冷漠的表情一點也沒有因為他反常的反抗而動搖,「你母親死了後我沒有把你拋棄就該知足了。」

  他的父親甚至沒有問他為什麼不要。不論他如何鬧著脾氣大喊大叫,如何絕食抗議讓自己在大雨中著涼發燒,他的父親也從未理會。於是他突然沉默了下來,淡漠地接受了一切,那一瞬間湧起的巨大無力感也被他拋到了身後。


  神道家的生活並沒有他所想像中的可怕。大概因為他還是個孩子,除了一些課程以外他並不需要工作。忠偶爾會去幫忙照顧父親的玫瑰園,更多的時候只是自己一個人在神道家廢棄的泳池裡溜著滑板。

  他便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了神道愛之介。連續好幾天的夜晚他都聽到如同幼貓般的嗚咽聲,他一開始真的以為是一隻貓便沒有理會,後來才發現是個男孩。抽抽搭搭地一直哭著,吵得他無法專心。忠原本想著或許過幾天那個孩子就會離開了吧,結果就那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

  他其實知道那個總是在哭的男孩是誰,藍髮紅眼的特徵與身上乾淨高級的布料都足以辨認出身分。他沒想到的是神道家的少爺居然如此地小,小得像一隻幼貓,無助又可憐地在風中哀泣。忠遲疑了很久,幼貓的哭聲總在腦海中環繞,擾得他心緒不寧,直到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走上前去。

  抬起的紅眸因為水珠而顯得亮晶晶的。忠突然在那個瞬間覺得自己的確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愛之介的眼睛確確實實是望著他,不是被新奇的滑板吸引住目光,也不是注視著他身後的玫瑰,而是望著他專注得不受干擾。

  他教了愛之介滑板。那是他唯一能夠傳授的東西。愛之介笑起來的模樣可愛,依賴著他的樣子像隻黏人的貓。忠發現從未養過寵物的自己意外地並不討厭這種感覺,他能為愛之介做的只有為對方留出一個滑板的喘息空間,但愛之介卻因此而想要給予他一切。

  那時候的他已經幾乎沒有與父親有過像樣的對話。大多數的時候他只是憑著一股責任與習慣去往玫瑰園幫忙,但只要愛之介來找他,他便會立刻丟下父親與對方一同玩樂。愛之介是一個熱情的孩子,忠總會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缺失的某塊東西,那既美好又使人癡迷。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更靠近對方一些,儘管他們的友誼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


  「忠,你看這個。」愛之介笑容滿面地望著他,手上拿著一盒光看外裝便價值不斐的點心盒,「我這次考試的分數很高,所以姨母們特地去東京買來送給我的。」

  「您很棒。」他衷心地稱讚,「那怎麼不吃呢,愛之介大人?」

  愛之介聞言突然有些害羞,面頰染上紅潤,亮晶晶的眼睛仍舊望著他,有些彆扭地說道:「我想跟忠一起吃。」

  「咦?」忠訝異地看著遞到眼前的點心盒,「這是給愛之介大人的禮物呀,我怎麼能吃呢。」他溫聲地道,看著面前固執的男孩有些為難。

  「為什麼不行?」愛之介困惑地皺著眉,失望的眼神毫不掩飾,「可是跟忠一起吃我一定會更開心啊。我喜歡跟忠一起做任何事。」

  忠突然間愣住了。愛之介顯然並不是刻意地在說著這些,但那些無心的話卻顯得更為真誠。忠感到不可思議,自己有哪一點值得喜歡呢,愛之介這樣的人又怎麼會因為他而開心。可是愛之介沒有因為失望而離去,只是嘟起了嘴湊到他的身邊,拿起餅乾硬是要塞進他的嘴裡。

  「忠,我只是想要讓你也跟我一樣開心呀。」愛之介眨了眨玫瑰般的眼,「為什麼你總是要說那些奇怪的話,就算身分不一樣但我們也可以是好朋友呀。」然後男孩軟軟地笑出了虎牙,「我最喜歡忠了,忠不在我身邊的話我會死掉的。」

  誠摯且直接的話語一句一句刻在了他的心上。忠感到莫名的恐懼縈繞在他的全身,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自己的存在是重要的、是獨一無二的。他覺得這一切都很不真實,愛之介只是被他溫柔的假象所欺騙,只要看見他卑劣的內在便會感到失望透頂而離去。難以呼吸的窒息感盈滿了胸腔,但忠卻呆呆地張開了嘴,任由小少爺餵他吃起了餅乾。明明是甜的他卻嚐到了一絲酸意。

  「只有忠對我最好了。」愛之介像一隻被寵愛得溫馴的小貓,抱著他磨蹭,「所以我也要對忠最好。」

  忠木然地嚐起了那些泛酸泛苦的餅乾。他的雙眼發燙,鼻腔充滿了酸意。愛之介毫無所覺地黏著他,忠只得向神祈禱:請讓這一切都變成真的。請讓愛之介大人繼續被他給蒙騙,請不要讓他破爛不堪的內在被發現。

  請讓他可以存在於愛之介的世界中。就算他只是一個騙子。



02.



  有時候菊池忠會想,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他從未見過母親,沒人告訴他母親是怎麼死的。只知道父親或許恨過他的出生,但卻因為他的容貌與母親相似而捨不得殺掉他。但母親的照片並不是綠眼睛呀。忠困惑地想著。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他遺傳自父親的眼睛與母親的輪廓證明了曾經存在過的某段戀情,這才是父親沒有丟棄他的理由。是的,與他是否乖巧是否叛逆完全無關。

  他讀完了義務教育後便沒再去上過學。愛一郎老爺給他安排了更多能夠幫得上神道家的課程,他從十五歲開始就在當一個實習秘書,生活的一切全都變成了如何更好地讓工作完善。愛之介曾問過他:不能去上學不會難過嗎?忠想自己也沒什麼好難過的,去哪裡其實都是一樣的。他是一個無趣的人,像個漂在海上的樹枝,從懸崖邊的樹上掉落後只能依靠著海水隨波逐流,沒有選擇。


  他的父親在他十七歲的時候離開了。毫無聲息、毫無預兆。忠直到一整個星期都沒見到父親才從愛一郎的口中得知對方已經離開沖繩。他感到錯愕但又好像不是真的那麼訝異。真正讓他感到崩毀的是愛一郎對他說:「你父親他上個月終於償還完欠神道家的債務,所以自由了。」

  這就是事實嗎。忠說不出一句話。愛一郎看見他的模樣似乎是覺得這被父親拋棄的孩子可憐,總歸是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於是難得溫言了兩句,「不用擔心,你待在神道家衣食無憂,只要能夠做好每一件事就不會有人欺負你。」

  忠垂下眼瞼沙啞地道謝。愛一郎誤會了他的悲傷從何而來,父親會拋下他對於忠而言並不是什麼值得訝異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努力讓自己能夠獨立生存。他想起進入神道家之前他與父親唯一有過的衝突,臉上火辣的疼痛彷彿還存在著──父親那時候對他說,他是為了養他而當著僕人。於是他覺得自己應該要學會養活自己才能不成為負擔。但原來如此,他的存在與否沒有任何意義,他從來不曾是別人的理由與苦衷。

  而面前的愛一郎面上慈祥溫和,看似在好心地安慰著他,但忠卻知道不是的。他曾在無意間見過對方責罵愛之介的模樣,嚴厲又毫不留情,冷漠又毫無關愛。愛一郎不過就只是在委婉地告訴他,自己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而他必須報答神道家收留自己的恩情。他這才知道為什麼愛一郎會看上十一歲時的自己,一個註定會被拋棄的孩子,沒有其他親人也沒有朋友,年紀已經懂事卻又還沒有看過其他世界,培養成一個忠誠的奴隸再適合不過。

  「你要當一隻神道家的狗。」他看見愛一郎的眼睛在這樣對他說著。


  二十歲的時候愛一郎特地為了他舉辦成人式。愛之介也在現場,滿面春光地望著他笑得開心。忠明白這些恩惠是一種壓力,是為了讓他沒有二心的枷鎖。但他同時也感謝愛一郎栽培他又餵養他,起碼這些使他活著。雖然他始終沒有過活著的實感。

  愛之介像一朵明媚的玫瑰花,不過高中生年紀的身軀卻已經茁壯地長大。忠依舊覺得對方像一隻小貓也像是他年幼的弟弟。小孩子總是單純美好的,他們撒謊也不會表現得理直氣壯好似是你的過錯,微不足道的理由也足以讓他們快樂。他知道自己不該再把愛之介當成小孩,對方甚至已經快比他高了。但忠又害怕愛之介成為大人,那些真摯又誠實的話語會變成言不由衷的謊言。

  在工作的閒暇之餘,他仍舊會帶著滑板在夜晚溜達。獨自一人的滑行使他放鬆,他暢快地任由風吹拂,速度與刺激麻痺了所有的感官。他甚至覺得能夠在懸崖邊滑行,只要一點差錯便會產生不可逆後果讓他有了一絲存活的真實感。

  讓愛之介與他一起做這種危險的行為其實並非他的本意。愛之介的學習能力很強,不管做什麼都很容易上手,他花了一段時間才學會的豚跳愛之介卻比他學得更快。他唯一勝過愛之介的地方在於滑板是他唯一的愛好,他大量的時間都可以集中在上頭,他不必學習鋼琴與馬術也不必練習如何在眾人面前談笑風生。

  愛之介是一個好學生,教導他很容易獲得成就感。忠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獲得「老師」的稱號,但他認為自己必須多精進一些才能在每次愛之介來尋找他時都能炫出更厲害的技巧。他不怎麼看書和影片,全是自己獨自一人研究著,有時候他會認為這樣偏頗又有濃厚的個人特色的滑板並不適合教給別人,但看見愛之介學習出與他如出一轍的風格卻讓忠有一種自己的東西留存在世界裡的感覺。

  他們在懸崖邊競速,一昧地競速,刺人的風聲喧囂卻入不了他們的耳裡。賭命的刺激充盈著渾身使他成癮,他確實是真切地活著。忠的確沉迷過那種感覺,好似在高樓間跳躍,彷彿觸及到了雲端。而這一切終止於某一次愛之介因為太過專注於加速而沒注意到路上的坑洞,他從滑坡上滾落只差幾毫米的距離便會跌落山崖。忠一瞬間涼透了全身,他感受不到心臟血液在流動,致命的恐慌充斥了腦海。

  他想起小時候那被他壓壞的玫瑰。他抽抽搭搭地哭著看著父親將壞掉的花扔進了垃圾桶,精心照料的花瓣漂亮耀眼的同時又極其脆弱。就像那些保存於藝術館內價值上億的易碎品。

  和愛之介相對而言,他不過就只是玫瑰叢旁邊苟延殘喘的一株雜草,遮遮掩掩地害怕被園丁發現進而剷除。他盡力汲取陽光並吸收玫瑰莖上遺落的水珠,只為了在失去生命之前在世上留存一些足跡。

  那次意外中僅僅只是摔壞了滑板,愛之介除了膝蓋有些擦傷以外沒什麼事,甚至還能立刻爬起來對他笑。但忠卻沒辦法忘記那個瞬間冰涼透骨的寒意,而他知道愛之介會如此是因為太想要追上他的速度。那在記憶中被壓爛的破碎花瓣又再次浮現在了眼前,泥土汙染了原先鮮豔的紅色。忠最終讓那一晚成為了他們共同滑行的最後一次。


  因為不再答應與愛之介一起滑板,他感覺自己更加難以拒絕對方除了滑板以外的所有要求。愛之介在他面前的情感表達總是又快又直接,一顰一笑都彷彿能夠透露出對他的依賴與喜愛。忠覺得這簡直完全與自己相反,他總是壓抑又隱藏,每一句話都是謊言。而愛之介就像正在綻放的玫瑰,被陽光照耀得美麗。

  就如同一幅名畫,不管是誰都會被吸引前往觀賞。忠想,他的確也不是那個例外。他只要稍微去除掉認為對方是個孩子的濾鏡,漫漫的喜歡便會把他淹沒。這根本不應該也不可以,但任憑他多想要將自己抽離,愛之介也不願意。他捨不得看見對方臉上有任何一絲被冷落的寂寞。但他卻也知道自己能夠花費精力維持溫柔大哥外皮的時間已經不會太多了。沒有了滑板,他不再能夠感受到自己活著,他無法跳也無法飛,他什麼也不是。

  接著愛之介對他說,想要和他成為情侶。

  忠紛亂的腦海裡充滿了無數拒絕的話語,他正想要快速地撿出其中最不傷人的句子,愛之介卻不管不顧地堵上他的嘴。那群滑板的朋友還在旁邊看著呢,他感到羞恥卻又無法推開,只能任由對方的舌尖不斷侵略。

  初次的接吻甜蜜卻又苦澀。忠被那甘甜的氣味下了蠱,再也無法對著那雙亮麗的紅眼睛說出拒絕的話。愛之介高興得彷彿衝上天際,只因為他說喜歡。忠又開始覺得這一切都很不真實,好像身處夢中,什麼也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全是朦朧的雲海。

  回程的路上他將車停在昏暗的小巷旁,愛之介又湊過來想要抱著他撒嬌。忠不得不承認對方已經不是小孩了,至少一個孩子沒辦法把他親得渾身躁熱。但愛之介卻又的確像個孩子一般只是親親抱抱在他耳邊呢喃著愛就滿足了。忠不禁在心中抱怨,這個人使他錯亂得找不到北。他只能拘謹地提醒對方時間太晚該回家了,小少爺便又乖巧地重回座位。

  忠注視著前方的夜景試圖平靜地梳理發生的一切。愛之介開始發表他的作文,題目是《我從何時開始喜歡菊池忠》。那一字一句緩慢卻又滿溢著情感,忠聽得面紅耳赤卻因為駕駛中無法側過身子阻止對方的嘴。他的心臟蹦蹦地跳動,血液彷彿在瘋狂地輪轉。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就像是撥接的網路一般終於接收到了現實。

  直到他將愛之介送回了宅邸,獨自回到了房間之中,腦袋裡仍嗡嗡作響著那一句又一句的喜歡。他知道愛之介沒有說謊,玫瑰是真實存在的。愛之介的感情既強烈又不容忽視,像個灼熱的太陽使人被逼得缺水。或許又像是滿溢的海水使人窒息。菊池忠無力地蹲坐在門邊,滿臉的淚水無聲地流淌。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無法單純地感到高興,或許他的確已經缺失了太多東西,以至於感受到那濃稠的愛意後只升起了茫然又龐大的恐慌。

  他根本沒有愛之介認為的那麼好。他既自卑又失去活力。等到愛之介再成長一些,就會發現他的內在早已生蛆發爛,與那些虛偽又充滿謊言與勒索的大人從來沒有什麼不同。詐欺犯的最終歸屬只有地牢與刑罰,漂亮的玫瑰只會剩下堅硬的刺。愛之介最終會一言不發地離去,就如同他的父親。



03. 



  那是愛之介將導航設往愛情旅館的第三次。他看見了也知道了卻沒有出聲阻止,甚至親自駕駛著車子載著愛之介前往。他們的房間還是同樣的一間,擺設與氣氛燈也都與第一次時相同。忠以為對方是個喜歡新鮮的人,卻沒想到其實相當念舊。或者是想要將他們的初次體驗當作一種紀念?這倒很合乎愛之介的個性,浪漫又熱情,好像能為所有喜愛的東西寫出一首又一首的詩歌似的。

  他其實覺得沒什麼好紀念的。難以啟齒的是那一次裡他除了疼痛以外沒有再多的感想了。他並沒有想要怪罪愛之介的意思,只不過你能指望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除了精力旺盛以外還能夠有什麼好技巧呢。他記得自己痛得要命額上全是冷汗,卻固執地趴著不讓愛之介將身軀扭過也不給吻,只為了隱藏住自己並不沉浸於其中的反應。愛之介拉不過他,只能黏膩又柔軟地問他感覺如何,而他故作鎮定地回答很舒服。他為自己又說了一道謊而感到自身卑劣。

  忠在浴室沐浴身體,愛情旅館內的淋浴間基本上沒有任何隱密度,只有升起的霧氣能夠勉強遮掩。不過愛之介是個家教良好的孩子,沒有獲得同意不會隨意侵犯隱私,儘管他只是個僕人也是一樣。於是忠便一邊聽著一旁電視播放著高中男生最喜歡看的片子,一邊看著鏡子裡自己憔悴的面容。他又產生了一種自己並不存在於世上的錯覺,鏡子裡的人更像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接著愛之介喊他,他才匆匆地穿起衣服。雖然其實不穿也沒什麼差別。

  愛之介的紅眼睛仍舊亮晶晶地望著他,面頰是害羞的紅,嘴角卻是幸福的笑。忠突然覺得有些想哭。

  他在成為愛一郎的秘書後才在一次偶然下撞見愛之介正坐跪在地上,被神道家的女人鞭打。原因是對方連續三天沒有在規定的時間內回家。愛之介跪得端正不敢移動半步,在每一次抽打後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謝謝您們的教誨。隨後愛一郎把門外面色蒼白的他帶走,忠不太清楚愛一郎究竟是不是故意的才讓他看見這些,他只感到排山倒海的窒息。愛之介晚歸的原因不外乎就只是為了在外頭與朋友滑板。他與愛之介認識了那麼多年相處了那麼多年親密了那麼多年,他卻從來沒有發現愛之介對他說謊。一切都只是為了將好的事物呈現給他。

  原來他們都在這個破爛的世界裡苟延殘喘。他們掙扎、他們無望、他們用盡氣力。可愛之介卻與他不同,愛之介沒有被這個瘋狂的世界打倒,沒有被折斷莖葉。愛之介是如此地光芒四射,表現得像溫室裡的花朵實際上卻在烈陽底下屹立不搖。他的心臟是空的,愛之介卻裝滿了無數的星星。在愛之介的面前忠覺得自己簡直要比垃圾還要不如。他應該要推開對方但他卻沒有,只因為自己自私的喜歡。可是又有誰不會喜歡那一顆最亮最耀眼的星呢。

  並不知道他腦袋裡充滿了如此陰鬱的想法,愛之介拉著他躺下,忠想要背過身去卻被抓住了手腕按在床頭。「我想看你的臉。」愛之介撒嬌地說。忠被迫與身上的人對視,赤紅的眼眸好像火焰灼燒了他的臉,讓他面紅耳赤。愛之介笑著看他窘迫的模樣,好似看見他害羞就能代表著什麼一樣。

  真是夠了。忠厭倦地想。為什麼人類總是本能地渴望親近,明明剖開內心只會得到傷害的啊。還學不會嗎。還能期待嗎。還不逃嗎。還不走嗎。還想愛嗎。還想被愛嗎。他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啊。他活著也沒有任何價值的啊。他不是一朵玫瑰的啊。他連個雜草都不是的啊。

  為什麼要愛他啊。他什麼也不是啊。

  他在愛之介進入他的時候哭了,只不過是淺淺的水珠吝嗇地盈在眼眶。因為他發現他不會痛了,因為愛之介發現他的忍耐卻沒有點破而是為了他付出更多。愛之介沒有發現他泛紅的眼角是因為鼻酸,因為他言不由衷地說自己是被爽哭的。他被按開手臂被迫將所有表情暴露,只能用呻吟去掩蓋喘不過氣。他用高潮來偽裝自己的顫抖與恐懼。

  結束之後愛之介抱著他不願鬆手。忠委婉地提起說該回去了,聲音卻沙啞又徬徨。愛之介敏感地察覺他一時間忘記掩蓋的懦弱,於是愛之介說:「忠,你是不是也不想要回去。」他惶恐地拚命搖頭,但愛之介看進他的眼裡,「你想要我待著,就待在這裡。所以我們留下來吧。」語氣強而有力又理所應當。忠不懂為何對方總是無視他的拒絕,卻又不真的命令他使他服從。想做的事與該做的事從來不是等號的啊。愛之介是想要他正視自己的內心嗎,可這樣他只能不斷地看見自己的心中遍佈著惡臭的蛆蟲。他只有滿池塘的污水與魚的屍體,那些魚甚至都沒得長大。

  隨後愛之介抱著他閉上眼,他像是個絨毛娃娃一樣僵硬地躺著。大概也足夠累了,愛之介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擁著他的手臂變得軟綿綿的。忠第一次看見對方睡著的模樣,在他面前是那麼地安心又自在。他躡手躡腳地撐起身子不發出一點動靜,掀開對方隨意套著的上衣,已然寬廣的後背上果然還留著幾道紅腫的鞭痕。忠又覺得難以呼吸,整個世界的氧氣都消失了一般,腦袋暈得像是沉入湖底。

  他沉默地跪到地上,輕柔地摩娑愛之介藍色的髮尾。他又該如何狠下心去傷害這個寂寞的孩子呢,所以他那卑劣的縱容是可以被原諒的吧。他徹夜未眠,屢次都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一絲冀望,卻又告訴自己那是不存在的。他的膝蓋跪得發疼.但那是他應得的。愛之介在清晨時醒過來,迷濛的眼睛微彎著笑意。他說:「愛之介大人,早上好。」而愛之介愣愣地望著他,面頰歡欣得泛紅。這幸福瞬間的代價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載著愛之介回家,才發現對方有事先告知過那些女人自己會在外頭過夜。當然,僅是告知而不是詢問同意。忠在愛之介隨著女人們進入房門後聽見裡頭傳來小聲的解釋,愛之介說自己帶了女孩子進旅館一整晚,而菊池為了等他所以守在外頭。後續的聲音在房門關上後便聽不見了。


  從那之後他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失眠。他的嘴角下垂,眼裡沒了神采,並且不再發表任何個人意見。愛一郎卻很喜歡他這副模樣,交付於他的職務越來越重,同時也給了他無窮無盡的壓力。在那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女傭開始語帶尊敬又懼怕地喊他「菊池先生」時,忠感到自己的脖頸被套上了鎖緊的項圈,上頭寫著神道家的地址。

  忠在那些失眠的夜裡想起了小時候在小巷裡見過的場景。他並沒有真的受到那種對待,但令他感到厭惡的是他發現自己開始能夠理解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為何屈服。他看著天花板數著羊,閉著眼睛假裝做夢。

  愛之介也開始喜歡三不五時就與他在外頭過夜。他沒有讓愛之介知道他總是只能跪在一旁看著那毫無防備的睡臉直到黎明。愛之介抱著他的時候總讓他想逃,那飛蛾撲火般的濃稠愛意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灌滿海水瀕臨碎裂的瓶子。可這不是愛之介的錯啊,一切都只是因為他並不是那一個特別的人,愛之介只是一個被欺瞞的受害者。

  大概是臉上的疲憊太過明顯,老管家叫住了他,「菊池先生,您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是不是沒有睡好呢。」

  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木訥地點了點頭。

  「愛一郎大人有時候會太過嚴厲,還請您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老管家擔憂地望著他,忠有些訝異對方怎麼會突然關心他這樣的人,老管家便和藹地笑道:「我在這裡工作很多年了,一直都知道您是個很優秀的人。」

  忠微紅了臉,低聲地道謝。他隨後提起警覺,打電話預約了診所。既然連一個平時沒有接觸的人都能察覺他的異狀,那愛之介發現這些也是遲早的事情。

  他在工作的空檔裡進入了診間。醫生望著他等待他開口,忠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良久才迸出一句自己失眠。看診過程只花了五分鐘,他拿到兩週份的安眠藥,並且預約下次回診。


  接著就像一切的夢境總會迎來甦醒,愛之介在他高中畢業的前夕被暴怒的愛一郎翻出了滑板,因為愛之介翹掉了某堂鋼琴課跑出去與朋友們鬼混。忠震驚地想自己應該已經給了錢封住鋼琴老師的嘴啊,愛之介為了去慶祝櫻花的生日還特地來拜託他幫忙呢。他同時在心中厭倦地自責起來:是自己相信了他人的錯。

  愛之介滿臉蒼白地被粗魯地捉到火爐前方,他用一種帶有卑微希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父親。忠絕望地看著面前的一切,他知道小少爺等到的只會是無情的耳光。

  他沉默地看著滑板被丟進火爐裡焚燒。愛之介低垂著頭一語不發,肩膀卻隱約地顫抖。他突然間好想把愛之介帶走,帶到沒有任何人的地方。可是他知道那是癡人說夢,他除了神道家以外哪裡也去不了。他是如此地膽小又無力,只不過是一隻被眷養的豬任人宰割。

  他想起愛之介豚跳失敗後劃破了膝蓋,白嫩的小腿流出鮮血。想起那一晚滾落在崖邊只差幾毫米便會消失的愛之介。想起那穿著唇環的不良少年以及吹著口哨慫恿愛之介告白的高中生,又想起跪在地上接受抽打的愛之介。

  龐大的窒息感湧上他的胸腔,那早已空無一物的地方彷彿還能被掏得更空似的。早知道如此,他就不應該教給愛之介大人滑板。他既無法拯救對方也無法帶著對方離開這一切,那麼從一開始就不該擁有彷彿還能衍生希望的選擇,就不會如同此刻彷彿從最高的山崖上掉落到地層裡的岩漿被焚燒殆盡。

  若是一直身處在地獄之中,便不會感受到極為巨大的落差感了。只要不要喜歡上,就不會感到痛苦了。

  罪惡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在無邊無際的窒息裡像是在對著聖母瑪利亞告解一般,對著愛之介說出自己的悔恨。他試圖祈求原諒,卻也渴望愛之介將他摧毀。他將自身卑劣又無恥的內在奉獻而出,愛之介果然無法接受那已然潰爛無法直視的內核,赤紅的雙眼滿是恨意。

  「忠,你一直都是那樣想的嗎?」愛之介將他推倒在地破碎地對著他吼,「你也覺得全是我不好嗎?」

  「只要不夠完美,我就真的不能夠被愛嗎?」「你也覺得我不應該有自己的愛嗎?」「我真的不夠好嗎?」「一切都是我的錯嗎?」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他惶恐地想要解釋,他想說那都不是真的,他想說愛之介大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想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配不上愛之介。但愛之介卻不想再聽了,那赤紅的眼眸像一朵被捏碎的玫瑰,晶瑩的水珠落到他的臉頰上。

  「忠,你是個騙子。」愛之介絕望地喊,「你說的喜歡全是假的。」

  不是的。

  忠顫抖地想要抓住對方,愛之介卻揮開他,離去的背影映在他的瞳孔。他喪失了起身的力氣,只能無力地跪在地上。如果愛之介也不願意聽他說,那麼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在乎他的話了。再也不會有人望進他的眼裡,再也不會有人因為他的存在而感到歡喜了。

  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啊。









04.



  若是必須降罪於誰的話。菊池忠心想,那就只能是我了。

  他望著灰白的天空,早已忘了究竟是從何時起他不再能看見繽紛的色彩。

  小小的手掌拉著他西裝的衣襬,忠低下頭,看見一雙炯炯有神的赤紅雙眼。那是如同初生的玫瑰一般、被陽光滋潤過後殘留著養分的眼神。愛之介滿臉期待地望著他,身高僅到他的腰身,燦爛的藍髮像是雪地裡的知更鳥一樣美麗得刺痛他的雙目。

  來玩吧。愛之介睜大的眼瞳在這樣說著。玩點什麼吧。忠靜默地回望,直立的身軀被小小的指尖拉著,像是小鳥在跳動。忠。愛之介的嗓音高亢,一向如此,充滿熱情又洋溢著美妙。

  「我不能陪您太久。」他溫柔地說。這是再也無法對著愛之介說出的語氣。「我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能夠給您,或許會讓您失望。」

  只要和忠在一起,我永遠不會失望。愛之介天真地回道。永遠。永遠不會。

  愛之介像一隻青鳥,小小的青鳥,他抓不住的青鳥。

  他和青鳥玩了起來。一些簡單的樂趣,平凡又無趣,愛之介卻笑得像是獲得了世上最珍貴的寶物。他蹲下身將石頭磨得光滑,青鳥卻像是從他手中獲得了鑽石。為什麼會那麼快樂呢,彷彿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做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似的。可他除了這些無聊的東西以外什麼也給不了,這就是他無法抹消的罪孽。若是當初他能夠給予更美好的東西,是否未來就會有所改變呢。

  忠這樣想著,慢慢地走著,牽著小小的愛之介的手掌走著。他走過了薔薇園,走過了焚燒滑板的後院。愛之介純粹地享受著與他牽著手共行。他們在廢棄的泳池邊停下,愛之介鬆開了手,一躍而下。他呆呆地看著小小的愛之介墜落到沒有水的泳池中,渾沌的污血染紅了艷藍色的髮尾。

  「愛之介大人。」

  他輕聲呼喊。

  「愛之介大人。」

  躺臥在血泊中的愛之介迷茫的睜開眼。這個孩子那如同彼岸的花般的雙瞳在詢問著為什麼。為什麼。

  「請您怪罪我吧。」別走。

  「請您憎恨我吧。」別走。

  「請您厭棄我吧。」別走。

  「請您傷害我吧。」別走。

  不要原諒我。忠顫動的唇在這樣說著。別浪費你那美麗的、純粹的、潔淨的愛。

  他緩緩地走到虛弱的愛之介身旁,小小的身軀被血紅染遍。他跪了下來,虔誠的跪著,只是跪著。

  我想死。愛之介用那氣若游絲的聲音說。

  「您不能死。」

  「不可以。」

  「絕對不行。」

  忠強迫式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他輕柔地撫去那夢幻的藍色羽毛上的鮮血,那就像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時噴灑而出的神聖的血,卻永遠無法再成為一杯葡萄酒。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不。您要活下去。」

  「您會活下去。」

  「您想活下去。」

  愛之介的淚水混進了鮮血之中,滿是水珠的眼睛卻充滿了倔強的憤怒。這樣的表情不應該出現在年幼的臉龐上。愛之介應當要是幸福的,要是美麗而愉悅的。心臟彷彿被人狠狠地揪緊了一般,連帶著思緒都變得混亂。是因為他,所以一切變得困難。是因為他,所以愛之介喪失了笑容。

  他沒有選擇。他沒有能力。他沒有廣闊的星空乘載著漂亮的羽翼。他沒有溫和的陽光供給脆弱的玫瑰氧氣。他沒有。

  他什麼也沒有了。他不求什麼了。他什麼都不要了。他愛他,他愛那個孩子,可是他什麼也無法替愛之介做。他給不了愛之介需要的和渴望的。可若是要他失去愛之介,失去所有的愛之介,那他會徹底崩潰的。

  將昏睡的愛之介抱起來,忠雙手沾滿了鮮血,一路蔓延到玫瑰園裡。他將孩子的身軀放在被艷紅的花瓣灑滿的花圃旁,獻上了一朵大波斯菊。若是他能夠擁有權力的話,他想為愛之介種滿一花園的波斯菊。純真的黃、熱情的紅、喜悅的粉、聖潔的白,它們無知地舞動著,它們永遠地快樂著。

  脆弱的波斯菊很快便被鮮血浸染。它被汙染得枯萎,它破碎了。它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它的來世不知生在何處。

  忠顫抖著伸出手,被鮮血染紅的破碎波斯菊隨著風飄揚,他緊緊抓住殘留的花瓣,花瓣在掌心裡出了血。

  愛之介睜開了雙眼。他不再是孩子的模樣,身軀抽長,體型卻仍是少年的纖細。那雙彼岸的暗紅眼瞳死瞪著忠,忠哽咽地說:「我該怎麼才能讓您留下。」

  「我和您所厭惡的人們從來沒有任何不同。」

  他閉上眼,額頭抵著殘缺的花瓣。

  「我甚至利用您純潔的愛情,將您強留在這個痛苦的煉獄之中。」

  愛之介沉默地望著他,舉起的手輕輕撫上面前低垂的腦袋。

  感受到頭頂撫摸的力道,忠感覺到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心臟又再次被撕扯了起來。

  「我甚至在這樣的夢境裡,仍然自私地想像著能被您原諒。」


  脫掉衣服。


  愛之介開口。虛幻的聲音帶著些許狠戾。忠用昂貴的西裝抹掉淚水,像是抓住了浮木一般將衣物卸去,抬起頭勤懇地望著面前的少年。


  過來。


  他開始喘氣。像一隻吐出舌頭的狗。

  愛之介的褲子被他輕柔地脫下,乾淨的性器被捧出,就如同記憶中血氣方剛的少年一般,一被他充滿厚繭的手掌握住便迅速脹硬了起來。

  忠垂下目光,虔誠地舔著那能無理又虛妄帶給人快樂的東西。

  他將愛之介按倒在地,四周滿是玫瑰與波斯菊的花瓣。愛之介的雙眼帶著一些氤氳,忠敞開雙腿,像一隻不知廉恥的野狗一樣將身下人的陰莖埋入體內。劇烈的疼痛從後方襲來,赤紅的鮮血隨著無情的進入而流淌。忠感受著終於得到的痛楚,撕裂的劇痛讓他的腦殼發麻,他好像在面前空無一物的地方看見了血液從皮膚流出,大腦產生了必須舒緩疼痛的焦慮,過量的腦內啡使得他恍惚。

  愛之介沒有顧慮著他,為了發洩自身的慾望不斷擺動下半身。他在瘋狂的疼痛以及令人心醉神馳的贖罪裡沉迷,他並不感到快樂,但他甘之如飴,後臀像是追隨著性慾一般搖晃,卻沒有絲毫快感。

  在玫瑰園中,他又再次看見了小小的自己。那個菊池忠跌進了玫瑰裡頭,被尖刺傷得遍體鱗傷。小小的愛之介過來了,他站在溫室的外頭,透過透明的玻璃與他相望。為什麼。愛之介睜著無光的大眼睛問。為什麼你沒有發現呢。


  我很痛。愛之介舉起充滿血跡與腫痕的手臂這樣說。

  「沒有去想您哭泣的理由,對不起。」菊池忠躺在玫瑰裡,手臂被刺出了與對方同樣的痕跡。

  我的一切被奪走了。愛之介指著烈火焚燒的地方這樣說。

  「沒辦法阻止這一切發生,對不起。」菊池忠一字一句地開口。荊棘從泥土裡竄出,將他的四肢緊緊纏繞住。

  沒有人愛我。愛之介指著菊池忠,指著他,滿眼淚花,像是在尖叫又像是泣不成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忠低下頭不再看那兩個孩子間的對峙。他搖晃腰肢,憑藉著血液的潤滑吞吐著巨物。他終究是成年人的身體,因性器而撕裂的疼痛阻隔不了隨後趕到的性快感。如果可以的話,他不需要舒服,他是個罪人,沒有資格。


  就算他根本沒有辦法代替愛之介承受苦痛也一樣。

  不應該只有他一個人感到幸福。


  愛之介的精液射在了他的體內,白濁混合著汙穢的血液。忠喘著氣,因為想要被吻而產生了一滴淚。這並不應該。他不該渴望幸福。他不該渴望愛。他沒有愛人的能力,就不該擁有被愛的慾望。

  面前的薔薇園消散掉,他回到了那一天,站在火爐前,站在愛之介的身旁。請您不要奪走愛之介大人唯一的喘息。忠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著。他擁住不斷顫抖的愛之介,用寬廣的後背擋住了隨之而來的責打。

  接著他們逃走了。逃離了神道家。逃離了沖繩。

  他們來到東京,一個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愛之介跟著他姓了菊池,在一間沒有任何知名度的高校就讀。他替愛之介找到了附近有著滑板公園的住處,閒暇時分便跟著對方一同玩耍。

  他們擁抱。他們接吻。他們做愛。他們徹夜未眠。他們相視而笑。

  他們不顧一切地相愛,一起活著,一起度過苦難,一起面對未來,一起奔向自由。

  然後一切消失了。忠又回到了溫室。他看見那個小小的菊池忠拿著一塊滑板,在夜晚的時間偷偷地跑到廢棄泳池。菊池忠總是聽著貓的哭聲,每一天每一晚。接著他受不了了,總算鼓起了勇氣上前,那被他偷偷觀察已久的幼貓閃爍著晶亮的眼眸,像是在廣大的人群中總算尋到了主人。

  忠走上前,掐住小小的自己的脖子,在愛之介瞪大的雙眼面前,手掌逐漸用力到發白。


  菊池忠就那樣死去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