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陽光灑落在寂靜平和的大海，斑駁閃爍的藍色光片，穿透指尖縫隙，映入了眼眸之中。

時值夏季，接近黃昏無人的海邊相當安靜，只能聽見陣陣被風掀起的浪花，不停地拍擊岸邊的礁石群，發出似呼喚、似回應的聲聲鳴響。

里歐‧弗提亞放下用來遮陽的右手，停下了在沙灘上漫無目地逡巡的腳步。

一年之中，里歐總是會抽空，獨自一人來到這片杳無人煙的海灘待上一段時間，有時是在難得的小憩時間，有時是失眠睡不著的深夜，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從繁忙的政務與沉重的責任中解放，感到一絲寧靜與解放。

里歐穿著在身上樣式簡單、剪裁合身的襯衫與黑色長褲，汲吸了海風中的砂石與濕氣，他卻無視這難受的濕黏感與時間的流逝，依然站在原地眺望遠方。

天空中的晚霞如燃燒過頭的火焰，墜落在遙遠的海面，將他的視野渲染成橘紅藍紫交織的瑰麗色彩。

噗通。

里歐轉過頭，不遠處的海面水花四濺，波光被攪得四散，形成晃晃蕩蕩的波紋，他只來得及看見一抹暗色的影子掠過，翻躍入海中。

還沒來得及深思，一聲喘息突兀地闖進了里歐的耳中，他循著聲音，來到大大小小礁石堆疊的沙灘隱蔽處。

當他發現聲音的源頭時，瞬間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條人魚。

一條疑似因為受了傷，虛弱地曝露在岸邊上的雄性人魚。

里歐站在原地片刻，沒有發出聲響或做出任何動作。

他在年幼時曾經聽說過關於人魚的童話，卻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故事中發現人魚的主人翁。

人魚趴臥在淺灘的上半身隨喘息起伏，隨著他察覺里歐的出現，矯健的肌肉微微繃緊，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弓弦，隨時都能爆發出驚人的殺傷力。

「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里歐回過神，他高舉雙手，從藏身的礁石之間緩緩走出，暴露出身形。

人魚微微側頭朝他望去，藏在潮濕額髮下的眼睛如同里歐每日眺望的海面，熒熒閃爍，就這麼一瞬不瞬盯著他。

里歐的心臟砰砰狂跳，他彷彿被蠱惑了，絲毫移不開與人魚相視的雙眼。

他害怕驚嚇到人魚，努力表現出毫無威脅的姿態，輕聲開口：「你……你受傷了，需要幫忙嗎？」

人魚漸漸平復了急促的喘息，動作緩慢地用手肘半撐起上半身，目不轉睛看著他，浮在水下的魚尾以優美的弧度輕輕擺動，並沒有什麼太大反應。

儘管里歐認為他的身手足以防禦人魚暴起的攻擊，他還是故意放輕了動作，開始一步一步往前。

這時他才慢慢看清人魚的面容，眼前的人魚長得並非像故事中那樣美麗妖冶，但不可否認的是，里歐一眼就對他生出好感。

當下里歐想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形容的詞彙，只覺得人魚看他的眼神，比海水更清澈透明、比潮水更捉摸不定。

隨著距離縮短，里歐清楚看見人魚的身體傷痕累累，看起來大部分是擦挫傷，最為嚴重的是左手臂上一道被海水泡得泛白的長長撕裂傷口，看起來像是和猛獸在戰鬥中留下的，傷口的周圍殘留一些凝固的血跡，卻還未結痂。

「你傷得不輕，需要立刻治療才行。」里歐皺起眉，這隻人魚目前為止對他的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不知道人魚究竟能不能理解他想表達的意思，里歐比手畫腳試圖表達：「……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

人魚張開嘴，一段里歐從未聽過的語言傳來，他的聲線低沉悅耳，輕柔宛如歌唱。

里歐搖頭失笑：「看來我們所說的語言不同呢，能允許我觸碰你嗎？」

這時里歐能感覺到人魚對他的戒備，並沒有一開始那麼深了。

他蹲下試探著朝人魚伸出手，人魚遲疑了一下，探身去嗅聞里歐手上的氣味，似乎在辨別什麼。

里歐靜靜地保持姿勢，幾分鐘後，才繼續接近人魚。

當他微熱的手指剛剛觸碰到人魚濕潤冰涼的肩膀，後者瑟縮了一下，里歐立即收回手，他不願意做讓人魚感到不快的事情。

然而，與里歐的想法相反，人魚一下子主動抓住了里歐的手，見到人魚並不反感，里歐的眼神柔和了幾分，放鬆力氣，任憑人魚捉著他的手翻看。

里歐低頭仔細觀察近在眼前的人魚——手指骨節分明，指甲長而銳利，指間生有一層接近透明的蹼膜，皮膚則是表面像是有一層黏膜，摸起來比想像得更加光滑而柔韌，宛如被水包圍；而他尚在水中的魚尾線條流暢，比起精實的上半身看似更矯健有力，隔著水面，沾染血污的深藍色鱗片泛著寶石般的光彩，看起來堅硬鋒利。

短短的時間內，里歐就改變了主意。

他原本想先在海邊找一處隱密的岩穴安置人魚，再秘密派人來替他治療，現在卻反而想將人魚帶回王宮中，讓他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接受照顧，直至恢復到能夠自在悠游。

「我的名字是里歐‧弗提亞。」里歐反握住人魚的手，低頭看著他的相視，虔誠地一字一句：「我想幫助你，你願意跟我走嗎？」

人魚擺動尾巴，向上挪動了一些，動作遲緩地半坐起來，彎起的眉眼和上揚的嘴唇弧度帶著幾分無害的稚氣，向里歐張開雙手，里歐配合地彎下腰，動作輕柔地托起人魚，隨著徹底離開海水，人魚的身軀像是慢慢脫去了一層海水做的外衣，原本泛著光彩的皮膚和鱗片都變得黯淡。

人魚順從地將手繞住里歐的背，靠得近了，里歐聞到海水的氣味，感受貼近的胸口心跳，覺得自己此刻像是捧著海水，又像是潛入海中徜徉。

一望無際的沙灘上，里歐懷裡抱著人魚，踩著一深一淺的步伐，而長長的魚尾拖過細膩的沙子，迤邐了兩道完全不同的痕跡，慢慢的，越來越遠，逐漸匯合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越過堆疊的平緩沙丘，穿過嶙峋的岩洞通道，從鹹腥海水氣味轉為無數參雜花香與熱騰食物的空氣，也有金屬鐵鏽與汗水；一聲樂響驅散了海浪翻滾的聲音，混雜在熱鬧的鼎沸人群之中，他們來到另一個世界——這裡是某大陸臨海的國家‧巴尼修王國。

站在高聳城堡的露臺，里歐瞇起眼睛，望著底下的王城與人民，對懷中的人魚說：「歡迎來到我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