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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裡,燈火燦亮如晨。

市裡一間小小的地下酒店,卻是別有洞天。

在設計精巧曲折的迴廊邊,一名身著丁香色長款高衩旗袍的高個女子,向正準備將酒水小菜端進包廂的女服務員低聲說話。

這家酒店的特別之處,在於女服務員皆穿著花樣不同的短襬印花旗袍,除了典雅亮麗,更襯身段窈窕之外,客人上門看著賞心悅目,也是酒店裡的一項「生意」。

一般陪客到出場都有規矩,被人橫插一腳並不是太愉快的事情,是以女服務員臉色不大好,直到那上前攀談的女子不動聲色地給她的袖裡塞入一張紙後,她便極為諂媚地將托盤交給對方了。

那是一張五十萬元支票,就換她手裡的托盤。

換一個面見包廂貴客的機會。

女服務員眉開眼笑地低聲向女子解釋一些店裡上菜上酒的規矩,女子淡淡一笑,靜靜聽著,那張混跡在人群裡過目即忘的眉目間,竟有著一股清雅的韻味,令人忍不住一瞧再瞧。

五官並不十分好看,可她的氣質實在太好了,同為女人,女服務員都對她心生好感,正想問問她的名字,卻見她已經走到了包廂門前。

不見任何動靜聲息。

女服務員驚疑地看著那雙白皙的、套著珍珠白高跟鞋的腳,想著自己偷偷賺了這一筆,今夜不宜過多逗留,於是便告了病假直接交代過去。

沒有人知道那名女子是誰,只有女服務員兌進帳戶的五十萬元,是真實存在的。

那名女子與內中服務員說了切口,兩扇精緻的雕花木門便被打開了。

這家酒店不愧它歷史悠久、生意涉略之廣泛,自然是以最為精細的裝潢、擺設、桌椅乃至餐具、酒水、菜餚,都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得昂貴。

裡頭的服務員見了女子,只覺陌生,但既然已經對了切口,就是店裡人,他們不認人,只講規矩,大概萬萬沒料到今日被外人鑽了空子。

這間酒店的切口是時時更替的,也許昨天跟今天不同,也許早上和晚上換了當中的一個字,店員們為了這份薪水,可都卯足了勁警醒背頌。

卻不知,面前走過的女子,僅僅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就已經將歷時十年的切口法則與循環字音摸透了。

女子朝服務員頷首,既然女子添了新的酒菜,那麼這段時間待命的服務員,就該與之輪替,準備下一波上菜,於是也沒多的廢話,眼神交會一瞬,服務員便闔上門出去了。

女子笑意更深,雖然她是那樣普普通通地笑,可她的眉眼都是冷。

不過就是這一個錯身、前行的瞬間,女子空出一隻手來整理儀容,擺弄完盤好的髮,接著是下襬──

「怎麼了?菜都涼了才來,你們店怎麼搞的?」坐在中央寬敞的圓形桌案後,富態盡顯的中年男人,一邊握著陪客小姐的手,一邊朝女子喝斥。

她的笑,依舊很淡、很輕。

她從容地欠身告罪,近前將托盤放置桌案上時,方才整理下襬的那隻手臂,風馳電掣般晃過眾人的眼睛,而後視線進入了無底黑暗中。

耳邊響起上頭水晶燈碎裂的可怖聲音。

幾個陪酒小姐立時尖叫起來,但聲音尚還卡在喉間之際,便嘎然而止。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在黑暗中、人聲喘息交錯間,似有什麼被劃破了,噴濺出一股溫熱的液體。

濃厚的血腥味蠻橫地衝入各人鼻間。

圓滾滾的中年男人也感覺到陣陣恐懼,然而行動不大利索,只得破口大罵壯壯膽,「你們慌什麼!一定是剛才那個賤女人裝神弄鬼,誰快去拿燈來!」

噗地一聲,他倏然渾身一震。

有什麼東西,刺入了他的身體裡。

豬嚎似的痛呼來不及出口,他的下頷被人俐落地一扳,而後是一道白光一閃。

他呆滯地望著提起他頭顱的人,但是沒有光,他一點都看不見。

只有死前那鋒利的白芒,勉強映出那人雪白的容顏。

這女人,大概生得極美。

他這麼想著,而後在最後的念頭裡死去。

但事情尚未結束,動手殺了整個包廂的人,還不夠乾淨俐落。

女子向上看了防火灑水器,心生一計,黑夜才是她的依歸,一切事物在眼底皆是一清二楚。

她很快地找到了點菸的打火機,靈敏的聽覺覺察到不少人正匆匆向這邊趕來。

時間很急迫,可女子並不慌張,含了一口烈酒跳上圓桌,藉著桌子的高度,輕巧地勾住搖搖欲墜的水晶吊燈,灑水器就在眼前。

這間店很注重火警,為了不讓火勢蔓延,一個包廂只要觸動其中一個灑水器,便會觸發這間包廂所有的灑水器──同時,他們還有一個中央控管的水閥,這個包廂會以極快的速度開始淹水。

到那時,所有女子到來的,包含她高跟鞋上的灰塵,恐怕都會被沖洗得乾乾淨淨的。

火警響起,鄰近的包廂都傳出驚呼來,店內人一要安撫,二要查看火勢,無暇分身,她在外頭人破門而入之前,已無聲無息地躍出向外的窗櫺。

忙亂的店內,無人注意到通往各個庭園的活水流,有一道丁香色的淺影,如游魚般沒入了漆黑的角落,再無痕跡。

由於火警本就是為了引發混亂以便脫身的幌子,因此酒店並無實體損失,然而開門拿手燈一照,卻差點將領班嚇出心臟病來。

一屋子的死人,還有個沒有頭的……客人。

警方雖知那窮凶惡極的罪犯該死,到底心中仍有幾分幸災樂禍。

他們注意這地下酒店許久,一直找不著什麼把柄,對方又多次花錢買通底下人,著實頭痛。

可今日以後,店內得老老實實地「做生意」了。

熱鬧的大街上,一名胸前垂著兩束辮子的女孩,提著一只貓咪印花的大帆布包,身上穿著寬鬆的上衣、七分褲、平底鞋,走在凌晨的街道上,就像城市裡徘徊玩樂不知歸處的人們,茫茫然不辨去向。

女孩臉上頂著個無鏡片的黑色粗框,白皙的臉蛋如蓮荷盛放般清雅,秀麗的眉目轉著霓虹色的流光,她的眼似水含情,她的神又如冰帶刃。

儘管不少路人見她貌美打量,也無人敢上前攀談。

她走了一段路,而後轉進一間便利商店的暗巷內,暗巷之中還有暗巷,她斜側著身子通過。

直到穿過一個地下道,走至一處僻靜的院落裡,她掏出褲袋內的銀製鑰匙,像是一個返家的人,打開了這座玫瑰園的鐵柵門。

才進去,門便被自動關上,少頃,一個枯瘦的人影,不緊不慢地向她走來。

「八小姐。」

女孩微微蹙起了柳眉,那雙茶紅色的眼眸凝視著眼前人片刻,便把背著的帆布包交給了他,「任務完成。」

月光映照下,那張皺紋滿佈的老臉泛起詭異一笑,卻是畢恭畢敬地鞠躬後,才接下帆布包。

照往日裡,女孩交付任務之後便會立刻轉身離去,可今天沒有。

老者是有些奇怪的,可他開口卻提起了別的事情,「老爺有令,八位少爺小姐們以後交付任務,不必特意走這條道,到咱們平時進行買賣的兩處地方回報也是一樣的。」

「那倒是方便不少。」女孩也不急,客客氣氣地答應了一句,臉上卻毫無表情,老者心中有了幾分計較,當即笑著又行了禮,「難得八小姐今日多待這一會,三少爺前日多喝兩口的透雨露,其他人都喝了的,只八小姐還沒品嘗到。」

女孩聽這話,不置可否,「那便趁現在喝喝看吧。」

女孩坐在窗前的軟椅上,雙腿交疊成優雅的線條,她呼吸淺淺,神情淡然,瞧著窗外高懸的月亮,才驚覺市區光害當真嚴重,剛才走在街道上都看不見月亮了。

這院子在郊區,可附近根本沒有住戶,就算有,也是「他們」的線人,入夜了無聲息,跟她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間生活沒有多大差別。

不一時,老者將透雨露送上,才從茶壺中注入杯盞裡的短短時間,茶香四溢,當真是如清雨凝露般透心透肺,光是用聞香杯品味,紛雜的思緒都被舒展開來了。

果真是頂頂好茶,難怪入得了那名據說有嚴重潔癖的「三少爺」法眼。

女孩並不曾見過其他人,在這個秘密組織──血榜中,她唯一接觸的只有眼前的老人,他名東風醉,卻有個比名字更加響亮的外號,切仔麵。

表面上掌管血榜所有消息管道以及生意,實際上他口中的「老爺」,才是血榜真正的主人。

女孩同樣沒見過老爺,但她並不在意。

她在夜裡蟄伏、等待,揮舞手中劍刃、扳扣槍枝板機,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都只是為了義妹的心疾。

義父水飄蓬經營著一間中藥行,一家四口生活還算有餘裕,可若要支付義妹時不時看診住院的龐大費用,就真的不行了。

正當她走投無路時,就遇上了推著麵攤營生的老爺爺。

當時的切仔麵,煮了一碗陽春麵給她吃,他說她是個很特別的人。

切仔麵看出來她有超乎常人的夜視力,同樣,他也看出來她需要錢。

儘管她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但早慧的她,已經明白了。

這是一個機會,只要咬牙撐過血榜的訓練,只要她成為一名合格的殺手──那麼義妹就有救了。

於是她告別義父母和義妹,隻身投入血榜之下。

她知道切仔麵不會騙她。因為切仔麵與她攀談的第一句話,就已經知道她是血榜要找的人。

──天生的殺手。

血榜網羅了這麼多人,從兒童到成人,可能通過他們訓練的,又有幾人?

這聲八小姐,也是她拿他人的命去換來的。

「八小姐可是有事?」切仔麵終究還是問了,他總是能很好的把握住這八名頂尖殺手的心意。

「任務報酬。」她緩緩抬眸,雪膚芙顏,在茶香中氤氳,更有種出塵般的昳麗。

「在此。」切仔麵拿出一張未填寫金額的支票,「這次任務有勞八小姐帶了禮物給貴客,老爺著實歡喜,讓您填多少就是多少,絕無二話。」

「很好。」女孩站起身,拿著支票卻無半分喜悅,只將它朝老人遞去,「我要換一個消息,這張支票夠不夠?」

切仔麵沒有收下支票,臉上再無半點恭謹的笑,眼神陰陰冷冷的,低聲道:「這還得看八小姐想換什麼消息。」

「織語長心!」

「八小姐──」

「我只問一次,她在哪裡?」不見荷清麗的容顏被洶湧的怒意染上了霞彩,卻更顯明麗動人,可她的眼色宛若千年霜雪,還有著毫不掩飾的憂心。

「這不是您該曉得的。」

不見荷壓抑著心頭火,為何義妹長心的失蹤與血榜有關!

到底是誰買了長心的命,長心是生是死?

不見荷不過傾刻間已收斂聲息,切仔麵不動聲色,卻很是滿意她收放自如的殺意,索性透個口風給她,「織語長心很好,那名客人對她棺材子的身世很有興趣,這才向我們下單。」

「是誰?」

「無缺公子。」

不見荷闔上眼。

再睜開時,那雙明眸一如往日裡清澈、明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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