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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m-01


  第一卷第一張,火燒片頭。

  一九年,零五一三。


  他記不清那場雨。興許是落的緩又落的真切,將半生的恍惚都傾瀉在不被雨季眷顧的那片海,龜裂的土地綿延至岸邊,玻璃碎片替荒蕪的表面增添折射而來的色彩,絢爛、虛無。他屈膝坐在能眺望見海的那塊石,青苔叢生於石縫,掌間觸上石面紋路,彷彿就能藉此探查它的靈魂,把自己的思緒也丟進記憶深處。但無論如何翻找卻只記得一個男人,一台底片相機,晦暗巷口混著煙霧的親吻,那人心口上及頸肩的傷痕,眉尾的銀色骨釘。而坍塌的夢境向來不會有著燈火,雜草人高般的泥沼中只聽得空蕩,他明白在那人死去之後就不再有人提著光輝而來,不會有人探出指尖替他燃起嘴間菸草,不會再有人以談笑風生的口吻說著少時狂妄。



  生命終會歸於寂靜,記憶亦然。



  相機裡的底片回卷,他擱置在床頭不願將它洗出,怕是會見著斑駁的記憶復回陽光下頭,曝光、失去原有的模樣。但他總歸還是要洗的,畢竟裡頭有心心念念的人。秦楠便這麼窩在棉被裡頭盯著它瞧,好似能將每幀場景一一重現在目,唯不見那裡頭所拍到的青澀少年,及繾綣在指的不堪愛戀,大抵是不願見、不想見,或者是不捨得見。便這麼躺著躺著將那人拉入了夢。夢裡還是一如既往的明媚,空氣平緩地流淌在春光乍現之際,攜著冷冽清風竄入鼻中,歡談笑語迴盪在青春初始之間,這是他所有記憶裡最柔軟的一塊。課桌整齊排列如方陣,書堆層疊置放甚或散亂在地,一切皆是記憶中的模樣,不曾被竄改,連同那個靠窗、時不時被窗簾遮掩住並偷著光陰在小憩的少年。只有在這時候秦楠才敢大膽的去看,看他眼睫沾上光塵,微顫而刺眼;看他捲髮遮住傷疤,疏離卻招搖。


  他第一次遇見陸執是一次平凡的放學,更該說是看見。他們家離得很近,但他是自高中才隨著母親來到這塊兒,為了逃離父親的追打、酒氣,以及夜夜反覆的爭吵聲。他覺得他跟陸執是一類人——因為他看見他的眼角擦傷,及那滿是無望的眼,跟他一樣的印記他怎能認不出。但同時本能也告訴他自己:遠離他。執傘在佇在巷口,雨滴漸漸凝在一塊後延著傘緣滑落,滴在已經沾上髒污的皮鞋。他看見陸執著一身齊全制服,被雨水浸透而若顯肉體,沒撐傘,只是像散步似的漫步在雨中,眼角的傷溶在雨霧裡,朦朧覆見。



  他現在想起來才知道,真正的遇見,第一次只是擦肩,第二次便是沉淪,而三,是失去。



  秦楠手裡的相機是母親給予的,在來到這裡的第一個生日。那台相機看上去卻非新品,有著磨痕及微小損傷,倒還是能拍,秦楠便也沒說什麼就收下了。母親說相機能紀錄所見的美好,底片張張皆有它自己的故事,可他只覺得世間並無美好,只有惡意綿延。見過臥室狼籍、看過血跡斑斕,他早已遮上蝕鏽出血的爛瘡目光,擱在眼前的黑幕成為不得分割的一體,彷彿只有成盲才不會再被劃傷眼膜。母親是在十七歲時生他的,可想而知,那本該擁有肆意青春的少女揣著一啼哭的嬰孩該是多不受人待見,但她從未將他拋棄。



  只有在足夠平緩的人生才得以稱作活著,顛倒的夢境與失衡的心跳卻成為定律,恆久且難以更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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