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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張雨生〈以為你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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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停歇的雨澆熄了新鋪的柏油上蒸騰的熱氣,細密的為它覆上一層清冷的水漬。

 

「我以為你都知道。」

 

傑克坐在世野井的床上,拉下被子,上頭陽光的乾爽氣息已經被曖昧的濕意掩蓋,和他握著胸前戒指的左手一起,慢吞吞的下滑。傑克從地上撈起褲子,再從裡頭摸出菸盒與打火機,抽起自己的菸,就像好客的場務原先生常跟他說的:「當自己家!」

可惜今夜原先生沒有進屋,這個灰暗的房間裡只有灰暗的世野井。

「我不知道......我──如果我知道,就不會......不、我本來就不該.......」他從浴間出來,踏著蹣跚的步伐,用未擦乾的手扶著牆面。這模樣令傑克想起站在海中央的他,想起單薄、脆弱又悲傷的日本幽靈,無人聞問、無人超渡,危危墜墜的徘徊水面,也不作祟,情願做個孤魂野鬼獨自度過漫長的歲月。

傑克想起他說:「海不是藍色。」退役海軍不會說錯,但傑克偏要反駁,他喝了點酒,劣根性便從靈肉的夾縫中流竄而出,成了海島上作祟的異國惡靈,又笑又叫的用腳踢著海水,大大咧咧的嘲諷:「去他媽的假藍色!去他媽的日本鬼子!通通見鬼去吧!」

傑克在晃漾的視野中,看見世野井的手在顫抖,他自己的笑聲也在顫抖。海水漲到他們的腰際,將兩個倖存者貶回虛無鬼魂的原貌,讓他們在潮汐的片片深澤中、戰爭的陰影裡苟延殘喘。

「你不要再罵了,別人會聽見──」

「讓他們聽!」他猖狂的笑起來,以一種比野獸野蠻的力度,抓住世野井的胳膊。在這種魯莽的嬉戲中,一陣海潮拍來,兩人寬鬆的衣服漸漸浮出水面,滾燙的皮膚泡在涼冷的海水中,世野井腹部的傷疤透過水面折射,和他焦急的面龐一起,歪歪扭扭的闖入視線。傑克看著,笑得更開懷,他想:好一個有損形象、好一句忠告、好一個世野井,「都讓他們聽!」

之後的記憶都很模糊,他甚至忘了世野井回答了什麼。但在鹹澀的海風中,他一顆脫序的心揚起一種瘋狂的臆想──世野井討厭藍色的海,卻不討厭他發過酒瘋的那片海。否則以他的身手,不會與他糾纏許久。退役海軍大可以逕自上岸、走遠、最後回家,但他卻願意和他一起浸泡在這種疏懶的放縱中,日日夜夜。

世野井不討厭他們共處過的那片海,而不諳水性的英國人甚至享受起那種載浮載沉中、錯覺般的安穩,他喜歡抓著世野井的手臂、貼著他的胸膛,不知死活的拉他下沉,只為了在生死的夾縫中,攫取他生機勃勃的心跳,以此掩蓋蒼白醫院中噴濺的鮮紅血液、切麵包的遲鈍小刀、年輕傻氣的東方臉龐──他自刎的日本朋友清晰的面孔。

為了回應世野井給予他的、救贖般的體溫,每次上床後,傑克都會體貼的留給他一點兒逃避的時間,佯裝成耐心的情人,側耳細聽狹小浴間嘩啦嘩啦的沖水聲,每次每次,他都坐在床上懶洋洋的抽著菸,等對方出來,看著那雙光溜溜的腳丫子,又笑著叫世野井去買雙浴室用的塑膠拖鞋。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傑克再也沒辦法厚著臉皮、開起千篇一律的玩笑了,英國人只能無力的抬起另一支空落落的手,撥開失去髮油拘束的前髮,一隻淺色的眸子透過岔開的指縫、室內的微光,把世野井慌亂無措的臉孔夾在兩指中間,暗暗懺悔自己的自私自利。

「世野井,那是一場意外。」傑克站起來,昏沉的走向對方。世野井的左方是陽台,欄杆很矮,他怕他走到那裡去,「那時候在打仗,我是空軍,死亡率很高。我和她本來在逢場作戲,為了票房,但後來,她怕我回不來,我想是這樣的,我也認為自己回不來──」

「我......你先回去吧。」他搖著頭,溼透的身體線條從薄薄的白T恤透出,包括那些縱情恣肆的痕跡,都成了撞過溺水者的礁石,撞得他虛浮的臂膀無力伸出水面。

「世野井!」他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實話,也都是狡辯,於是他只能出聲制止他:「別往那裡走......」

「你先回去吧。」他倏地停下腳步,像著魔的山羊被生生遏止跳崖的愚行,沒有轉頭,只是垂首複述了一次,這次的嗓音帶著更濃厚的懇求意味,與低到塵埃裡去的虛軟顫抖:「求求你了......」

「明天有一場戲,你──」他本想捉住世野井的手臂,就像排演時那樣,為了求存而溺斃過去的怯懦,他多想再一次、不帶慾望的擁抱世野井,確認日本男人的呼吸與體溫,以此一掃記憶中的陰霾,真正的做回一個人。但胸前那小巧的飾品卻輕易阻礙了他,那為了演戲而脫下、不知所蹤的婚戒,最終由原先生連結了一條粗曠的繩索,好心的掛回他的頸子,如今它吸飽了由陽台穿透的慘然月色,反射著淡然而刺目的光,狠狠灼傷了他們。

「出去!」

世野井轉過頭,第一次,握緊的拳沒再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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