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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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a.

  一片、兩片、三片……


  生鏽的美工刀浸泡在濃稠鮮血內,在僅有一盞亮光的臥室裏是突兀的顏色,那道消瘦的身影坐於床尾,神經質的反覆切開自己,他身側的柔軟床被上還擺著細長針線,似乎在暗示他的下一步動作。


  四片、五片、六片……


  照在牆上的影子停頓,那雙纖細的手很穩,似乎在細心地黏貼什麼,半晌,一朵嬌小的花在暗處綻放,漸漸地,它靠近了燈光,花朵逐漸地放大,作為旁觀者,甚至能看清細微的紋路。


  當仔細思考花從何來時,冷汗便攀上背脊,張開的唇發不出任何聲音,牙齒發出顫抖的喀啦聲,他靠近了,夾雜令人作嘔的鐵鏽味襲來,被固定的僵直身軀難以動彈。


  恐懼使呼吸急促起來,想要大吼大叫脫離現況,但事與願違,那冰涼的唇貼了上來,熟悉的嗓音成為今夜的惡夢。


  「陵由,你……你喜歡花嗎?」


  


  來栖睜開雙眼。


  他尚未從方才的夢境清醒,下意識扯開頸脖上緊掐的雙手,抬眼卻是與眸光微亮的慈觀對上,對方彷彿沒有意識到不對,語調跟平時同樣的親暱,他說:「陵由,早安。」


  「逢生,早。」


  來栖的聲音難得猶疑,心裡卻立刻替對方找好藉口,他想慈觀可能是和他一樣被惡夢魘住了,才做出這般反常的行為。


  人類是擅於自我催眠的生物,夢裡會覺得冷是因為慈觀怕熱,冷氣開得太涼而導致;夢裡會出現詭異畫面是因為前幾日看的恐怖片所造成,這樣想著,劇烈跳動的心臟便慢慢緩下來,恢復正常的頻率。


  起身去洗漱的來栖沒瞧見的是,在慈觀的枕頭下,隱約露出一張被人親手劃爛的黑色卡片。


  清晨的意外似乎就這樣過去了,兩人相安無事的共進早餐,直到來栖出門前,坐在玄關穿鞋的他不禁停頓了下。


  又來了,彷彿針扎在背後的視線。


  今天的慈觀確實有些奇怪,像是有話想和他說,但當來栖想詢問時,慈觀便會匆忙挪開目光,好似不想多談,如此一來,來栖也不願強迫對方,但他總不放心。


  種種考量下,來栖回頭,朝被嚇得縮回去的某人溫聲叮囑道,「逢生,等我回來。」


  半晌,他收穫一句輕飄飄的答應。


  「……好的。」


  身後的門關上了。


  慈觀蜷縮在沙發上,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無止盡的難受如潮水淹沒了他,他試圖閉上雙眼逃避,可苦痛如影隨形,分明是不願讓他好過。


  失去視覺,聽覺反而越發敏銳,慈觀聽見無數人的唾罵,他們說他不要臉,說他不值得的被愛,其中那個最淒厲、最響亮的卻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的世界是座脆弱沙城,本就禁不起風雨的摧殘,這場自虐的磅礡大雨過後,露出的是腐爛的他。


  這樣的他最需要什麼?或許是粗糙的繩索、或許是銳利的菜刀,又或許是盛滿水的浴缸,哪裡都好,能讓他逃離現況都好。


  脆弱不堪的靈魂在說:請救救我。


  逢生。


  這聲呼喚是如此的輕卻是他唯一的救贖,慈觀這次聽清楚了,他說……


  逢生,別等我了。


  


  來栖從跨出家門的那刻便有些後悔,同理心在作祟,他為留下不對勁的慈觀在家而深深愧疚,駐足於車站入口,他拿出手機,不理性的想著乾脆請假一天,大不了加班幾日就能把進度補上。


  正欲撥打公司電話時,玻璃碎裂的聲響勾走他的注意力,他轉頭去看,陷入思考而忽略的世界頓時清晰起來,車票通過閘口的聲音、吵雜的站內廣播以及周遭身穿黑色西裝來往的人們。


  今天是什麼特殊節日?


  來栖瞧見嬉鬧的學生們手拿噴漆,對著路線圖和時刻表一頓亂畫,他來不及阻止,少年少女們便抱成一團,毫無羞恥心的在大庭廣眾下卿卿我我。


  非禮勿視。


  來栖撇開視線,尖銳的警笛聲響起,電車經過所揚起的塵埃都擋不住那熟悉的淫靡氣味飄來,不急著上車的人們是這城市罕見的景況。


  一切都不對勁極了,就跟今天的慈觀一樣。


  這個念頭閃過,來栖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動作,然而他最後播出的卻是慈觀的手機號碼。


  無人接聽。


  


  慈觀眼睜睜地看著手機亮起、變暗,亮起、變暗,彷彿救護車的信號燈在閃爍,宣告拯救他的人就快來了。


  可不是陵由讓他別等的嗎?


  慈觀困惑的想,但他想不透也就不想了,他坐在沙發上晃著腿,心情頓時由陰轉晴,他放下手裡的美工刀,乖巧地等待來栖的歸來。


  「我都放你走了,回來就是你的錯。」


  慈觀嘟嚷著,嘴唇在笑意掩飾不住前,倏地抿緊,他不能讓來栖認為自己沒事,否則對方就會像稍早那般頭也不回的離去。


  我需要愛、很多很多的愛。


  心裡有頭野獸在瘋狂叫囂著,醜陋的佔用慾險些取代向來文靜的面龐,慈觀費了很大的勁才將牠壓回去,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軟肉內,他反覆告誡自己,不能傷害來栖,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呢?


  一個問號緩緩飄過,讓他停下克制自我的行為。


  對呀,為什麼呢?


  瘋狂的顏色終究將他塗黑,變成另一個他。


  


  因為太愛了,想殺死他。


  為愛發狂似乎是完美的藉口,但愛對於他來說是什麼呢?是肌膚相貼的冷暖、是拳頭砸在肉體的強弱,他對來栖的情感怎麼會是這種轉瞬即逝的事物,無法稱之為愛,也說不上恨。


  愛恨本就不由他。


  慈觀的衣領微濕,點點水珠掛在他的睫毛上,他每一次眨眼,都像在落淚。


  「逢生!」


  氣息不穩的喊聲將他從胡思亂想扯回現實,四目相交,來栖的髮絲因奔跑凌亂,他的手抓著門框,手背青筋暴起,胸膛劇烈起伏著,慈觀很少見到來栖如此狼狽。


  以前狼狽的人都是他。


  現在陵由也是了,真好。


  


  「陵由,你怎麼回來了?」


  造成他心慌的罪魁禍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髮,看上去十分無辜,這模樣讓來栖鬆口氣,同時也感到窘困,原來慈觀是因為去洗漱才錯過他的電話。


  恰好應了那句,關心則亂。


  「發生什麼事了嗎?」


  來栖習慣性地接過對方手裡的毛巾,站到慈觀身後,細心的替人擦拭柔軟髮絲,對於慈觀的問題,他支支吾吾良久,最終找了個不高明的藉口,「……有文件忘了拿。」


  果然,他不是為了我回來的。


  壓垮慈觀最後一根的稻草,是來栖善意的謊言。


  慈觀的指尖輕顫,他把那杯準備好的水遞給來栖,語調跟平日撒嬌時同樣甜軟,「這樣啊,小陵,你先喝水緩緩。」


  他是如此善解人意,讓來栖感到暖心。


  來栖伸手要接,但慈觀將玻璃杯抓得死緊,在兩人手指相觸的瞬間,慈觀顫得更厲害了,他的眼瞼微垂,藏起所有的難過、不捨與惡意。


  在只有他感受得到短暫僵持後,他鬆手了。


  慈觀靜靜看著來栖滾動的喉頭,不由被勾起一些回憶,他還記得那天是來栖出手制止想下藥的客人,那時候的慈觀看著護在他身前的來栖,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態,把藥藏起來了。


  說要取文件的人坐到他身側,兩人肩貼肩,安靜地依靠著彼此,他其實不清楚那藥有什麼效用,也不在乎,只要能留下來栖都好。


  驀地,他的肩膀一沉,來栖靠過來的重量將慈觀壓倒在沙發上,慈觀試探性的喊了聲陵由,但無人答應。無可奈何下,他只能靠自己從對方身下掙脫,當成功時,慈觀已是氣喘吁吁,這也側面說明他即將實行的計畫並不容易,慈觀幾乎是又拉又揣又拖才把來栖移動到浴室來,他就像一名三流演員,連獨角戲都演得滑稽又難堪。


  慈觀鬆開擁抱來栖的手臂,那瞬間放開的似乎不只是一個人,還有他自己,他跟著來栖一同沉沒了。


  這些翻湧的氣泡,哪顆是來栖最後的氧氣?哪顆是他自己的?


  


  


  陵由,永遠屬於我了。


  


  —— 黑色情人節,本就是一個人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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