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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的名字是金南俊,也被廣泛稱作RM,是Rehabilitation Model的簡稱,我是最初代的000號原型。你可以透過我得到所有你復原所需的資訊,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幫助你,重新找回健康、快樂、自信的自己。首先,先讓我更進一步認識你吧!不要覺得有壓力,你也可以選擇不說話,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夠更了解你,例如你叫做什麼名字?平常每天都會做些什麼?你睡眠的狀況好嗎?會不會做夢呢?」


金泰亨歪著頭,沒什麼表情地看著眼前倒在廢鐵堆中僅有上半身殘存、少了左手臂以及一隻眼睛、頭部左側的零件從側臉上一道狹長的破口中暴露出來、並自稱為金南俊的這名仿生人。它剩下的右眼隨著笑容微微瞇起,眼球下緣聚集著不自然的光弧,像是內部有電線正在短路或是電漿外溢。金泰亨用觸控筆點擊放大夾於手肘上的平板電腦螢幕,在型號處寫上『RM000』並在下方表格中寫著『右眼球』的那一格裡畫上一個三角形,表示須待評估。他沒有回答RM000問的任何問題,只是雙眼在它殘餘的機身上打量著,連續在表格上其他幾個諸如『左肘關節』『左腕關節』『人工骨盆』『腹腔T8型碟狀彈簧』等地方直接打上叉號。


此刻金泰亨正站在仿生人報廢處理場中的第9-12區,對下一批要進行報廢的仿生人做零件再利用的初步評估,他伸手用觸控筆的一端勾起面前仿生人胸腔外殼下緣破裂而翹起的一角,但它抬起缺少了兩根指頭的右手輕輕將金泰亨的筆尖推了回去,用手心摀住自己的胸口。「請別這樣,我的知覺模擬器仍在運轉,你這樣做的話我會痛的。」它說。而金泰亨瞇了瞇眼睛,收回手,在表格中將『思覺系統』的整個分類都畫上三角形。


等他大致上做完評估,一滴雨水落上鼻尖,於是金泰亨抬頭看了眼陰鬱的天空,迅速將平板電腦收進外套內袋中並壓低了頭上深藍色工作帽的帽沿,正打算離開,但RM000忽然再次朝他開口:「你知道,身為一個仿生人其實我是不會做夢的,但我對於夢的概念非常好奇。夢、夢境、夢想⋯⋯這些都是所謂希望的來源吧?」它說,臉上帶著近似若有所思的神情,「我的前一位陪伴對象曾告訴過我,音樂使他做夢,有了夢就會有希望,而擁有希望是身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你覺得呢?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是什麼讓你做夢?」


金泰亨只是側著身,多盯著它看了漫長的一眼,接著轉身離開了。


隔天他坐在工作站裡,正從一條機械腿上將還能再利用的部件拆卸下來,而一台迷你運輸車載著下一批登記好要被拆卸的仿生人停到他前面,運輸員將已經被處理過的仿生人殘骸從他工作台左側的廢棄箱中拿走,並將新的一批卸在他前方的待處理區上。金泰亨沒有看他們一眼,全神關注而小心翼翼地處理著手頭上的工作,直到忽然有人跟他打招呼:「嗨!」


他猛地抬起頭,渾身被嚇得一震,愣了一下後推開夾在臉上護目鏡上頭的放大鏡片,眨眨眼,才看見在他前方的待處理區裡,RM000倚靠著另一具沒有頭部的仿生人身軀,抬起右手朝他揮了揮。「嗨,」它微笑著又打了一次招呼,「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金南俊,可惜我還不曉得該怎麼稱呼你,但我很期待可以從這一次的談話中更了解你喔!嗯⋯⋯」它的眼珠子在金泰亨身上與周邊轉了一圈,然後問:「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金泰亨快速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仿生人,待處理區裡除了RM000以外還有四具仿生人被丟在那裡,但看來RM000是其中唯一還能夠正常運作的一個。雖然負責運輸仿生人的作業員通常會先將它們關機,但這也並不是沒發生過的事情,偶爾會有些仿生人直到被搬上工作台時都仍然是完好並開機的狀態,它們會說話,甚至會走動,但金泰亨還沒遇過一個像這樣老是在問問題的仿生人。他從桌上的平板電腦調出昨日登記的RM000的檔案,點擊它的型號,Rehabilitation Model,陪伴型治療用仿生人,廣泛用於居家照護遭遇心靈創傷或患有心理疾病的患者,最初的000號原型是針對青少年與兒童為對象而設計的。金泰亨輕哼了一聲,所以它才會這麼多話啊。然後退出它的檔案,再次將頭上的放大鏡拉回原位,重新專注回手上的工作,沒有理會身前的仿生人。


一會兒後RM000開始哼歌,金泰亨瞥了它一眼,發現它隨著曲調輕輕搖動著頭,眼球裡的光弧隨著搖晃,看來的確是堆積了電漿,但仿生人絲毫不受影響似的環視著整個倉庫,看來視覺功能並沒有受到影響。金泰亨的工作站只是這間巨大回收處理廠房中的其中一個,準確來說是第13號工作站,在這間用鐵皮建起的巨大廠房中,每一個工作站都佔去平方五公尺的空間,外側立著兩個擺滿各種工具與零件的L型貨架將工作站圍成一個半開放的空間,中央擺著一張大工作桌,而它前方連接著以金屬板架起的待處理區,新的下一批仿生人會源源不斷地被丟在那上頭等待拆卸。桌子兩側整齊地排列著好幾個金屬桶子,分別擺放各種拆下來可回收與不可回收的零件,可再利用的會被帶去再生處理工廠進行下一道工序,而其餘沒有利用價值的廢棄物則會再被分類為有毒或無毒物質,有毒的會被帶去做特殊毒物處理,無毒的則被送進壓縮廠裡壓縮成垃圾。


處理一具完整的仿生人需要花上一到三個小時不等,而每個拆卸員每天都必須拆卸至少十具、每個月至少兩百具不論完整或是殘缺的仿生人才能夠達到最基本的業績,低於這個標準的話就要接受考核,而金泰亨需要這份工作,除了需要錢以外也需要像這樣子能夠讓他每天保持理智的事情,所以他不能被考核,但別說這個月的業績,光是現在眼前的這條腿就已經花去他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了,拆卸員感覺眼窩後頭有一股隱約的刺痛在敲打著頭顱,於是他繼續工作。


RM000也繼續發出各種聲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哼歌或是問他更多問題。「那個是什麼?」「哇,他的QPN線真是一團糟,應該完全不能再使用了吧?」「啊、他要把她的手臂拔斷了,或許你能幫我換個角度嗎?」「沒關係了喔,我自己還可以移動一下,嗯,這樣我就看不到了。」「你有聽過這首歌嗎?這是我上一位陪伴對象最常聽的歌,我和他在一起的期間他總共聽了6874次,平均每天都聽五次以上呢。我唱給你聽吧?」


RM000又哼起另一首歌,他的嗓音有些低沈,令金泰亨不經意想起從前當他窩在老家的小陽台上,他會靠著洗衣機坐在石磚地上,打開手中的收音機聽音樂廣播,但是哥哥老是在他最喜歡的爵士節目時段洗衣服,而整個家裡只有陽台上收得到電台訊號,因此他只能用雙手摀著耳機希望能阻斷那台老舊洗衣機所發出的轟隆聲,但仍然只有在每次洗程暫停的幾秒間能夠聽見些許低沈的貝斯和薩克斯風傳進耳裡,而RM000的聲音就令他想起了那同時帶著柔軟卻又強勁有力的貝斯——金泰亨發現自己重複將一條電線剪了兩次,於是他放下手上的工具,再次推開放大鏡看向仿生人。它立刻停止了唱歌,朝金泰亨眨眨還完好的右眼,然後露出一個微笑。


「嗨!」它又打了一次招呼,而金泰亨忽然發現原來它有酒窩,那在仿生人上並不是常見的設計,或許是為了讓它看起來更具有親和力吧。

金泰亨深吸了口氣,然後說:「RM000。」

「是?」仿生人笑得更大了,甚至露出了近似於興奮的神情,金泰亨好奇它的情緒系統是什麼型號的,但他沒有問,只是說:「把你自己關機。」


RM000像是沒有意料到金泰亨會有這樣的反應,看起來有些驚愕與困惑,嘴巴微微開著,眼睛眨了幾下才有些遲疑地回答他:「不行。」


金泰亨皺起眉,一下子警覺起來,手指貼上了工作台邊緣的呼叫器按鈕。難不成RM000是系統異常的變異仿生人?他想起上一次有變異仿生人在處理廠裡大鬧時,一名作業員甚至差點丟了小命。RM000的視線順著金泰亨的動作看向呼叫器按鈕,那令金泰亨變得更緊張,心跳加速得像哽在喉頭,眼睛來回看著仿生人和按鈕,直到RM000再次開口,告訴他:「我沒有辦法關機。電源系統受損,我現在只能透過外力破壞,或是等待電源自行失去電力才能夠被關機。」


金泰亨鬆了一口並不曉得自己原來屏著的氣。頹下原先緊繃的肩膀,他沒有意願強行拔除仿生人的電源或是刻意破壞它,於是只是再次忽視它,繼續手上的工作,直到它又唱了一首歌,又一首、又一首,而金泰亨仍然在處理同一條機械腿,他焦躁地轉著手中的線剪,試圖思考要怎麼繞過凹陷的膝蓋將一個可能還完好的線圈拔除,幾乎沒有聽見RM000問他:「欸對了,你想聽我的前一位陪伴對象唱歌嗎?他的歌聲真的很棒喔!」


接著就如同前面它問過的每個問題一樣,在金泰亨沒有回答時,RM000便自己開始唱歌,但這次從它嘴中傳出的並不是它自己的,而是另一道讓金泰亨不自覺再次停下了手上工作的聲音。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小時候總是做的白日夢,夢想著等長大有錢以後是要買一把經典的老芬德貝斯還是柳澤的薩克斯風才好,他老是游移不定、沒辦法做出選擇,後來哥哥在他十六歲生日時送給他一個禮物,他拆開來,裡頭是一支錄音麥克風。他還記得那俗氣的粉色包裝紙和因為藏在衣櫃最下面而被壓歪了一邊的小紙盒,那時的他看著那支麥克風彷彿它在發光一樣,而它的確是金色的,哥哥笑著說『看起來很俗吧?但是它的容量很大喔,可以錄好幾首歌!』然後又說『真對不起,泰亨阿,不管是貝斯還是薩克斯風都太貴了,但是你知道哥哥喜歡什麼嗎?哥哥喜歡你的歌聲,比起世界上任何的樂器都喜歡,所以雖然不能彈貝斯或是吹薩克斯風,但是你可以唱歌,對吧?』於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白日夢都被麥克風給塞滿了,直到,直到⋯⋯


金泰亨回過神來,在他發現以前歌曲就已經結束了。他摘下護目鏡盯著RM000看,而仿生人只是笑著語氣驕傲地對他說:「沒有任何歌聲比他的更好聽了,對吧?他總是說成為歌手是他的夢想,擁有這樣的聲音,他這個夢想一定會成真吧。」


金泰亨沒有說話,而RM000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整張臉亮了起來,問他:「對了,你還沒回答我上次的問題耶,你有夢想嗎?是什麼讓你做夢?」


金泰亨的眼睛眨了一次,兩次,接著冷不防地按下了呼叫器。屬於他工作站的警鈴開始作響,金泰亨拿起桌上的平板電腦操作起來,忽略了RM000錯愕的神情,仿生人接著便低下頭不再說話了。一名作業員和一名警衛很快出現在第13號工作站,問金泰亨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他伸出手指向前方的RM000。


「它。」仿生人再次抬頭看向金泰亨,這次它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沒有奇怪的光弧、沒有笑瞇起來的細紋、沒有唱歌時近似開心的神韻,彷彿關機了一樣,像是沒有生命——不,仿生人本來就沒有生命——他皺起眉,轉過椅子面對作業員說:「我這裡沒有它的評估資料,它根本還沒輪到要報廢吧?」


「怎麼可能?它已經有被登記了啊。」作業員抓著RM000的脖子讓它的頭歪向一邊,露出昨天金泰亨在做評估時壓在它頸側的報廢條碼,但金泰亨只是搖搖頭,將自己的平板電腦遞給作業員。「我的資料庫裡沒有它,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但是、」作業員慌亂而快速地瀏覽著他平板電腦上的資料。

「沒有評估資料我就沒辦法做拆解,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在這裡現場評估它,先把它丟回去就對了。」

「這真的不可能,我們也是掃了條碼有資料才會送過來的,他的檔案、」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了,你知道今天後面還有多少機器等著我拆嗎?還是你想幫我拆?你會拆?」


金泰亨腦中響起了朴智旻的聲音,有著一雙細長貓眼的青年對著他倒抽一口氣:『泰泰!你這麼不會罵人,就只能靠這張臉了!如果你跟人吵架的話一定不可以忘記翻白眼,不然你肯定吵不贏啦!』於是他盡力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作業員閉上了嘴巴,而警衛不耐煩地拍拍他的肩膀,一邊將他推走一邊說:「好了,反正一定是某個環節出了錯,不是什麼大事,你去叫一個司機過來把它載走就好了,快走吧。」


金泰亨目送他們離去,然後重新戴上護目鏡並專注回面前工作台上頭攤著的機械腿上。某一刻RM000小聲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但他沒有回應,而等到他下一次再抬起頭來想小休片刻時,那個會唱歌的仿生人就已經不在了。


那天晚上他趕在最後一刻收工,然後走到壓縮廠找朴智旻一起下班,他沒有搭處理廠的接駁車,莫名地想要走走路,將近半小時的路程理事著想思考些什麼,但所有思緒都零零散散的,被一股從腦海深處傳來的熟悉轟隆聲給絞碎。


他走到壓縮廠的其中一個員工休息室,而貓眼的青年一打開門就朝他大喊:「泰泰!天啊,我已經三天沒看到你了欸!」而金泰亨挑起眉毛,平鋪直敘地重複:「嗯,三天。」惹得朴智旻佯裝生氣地翻了個白眼。

金泰亨已經換下工作制服了,但是他還沒有,連身的工作衣被脫下一半綁在腰間,露出他內裡穿的白色踢恤,帽子反戴在頭上,幾根瀏海從調節帶的洞口戳出來。他一手攬住金泰亨的肩膀擠壓,大聲說:「三天太長了啦!我很想你耶!」而金泰亨安靜地笑起來,回答他:「好啦,我也想你,旻旻。」


等朴智旻登記收工並將制服換下以後,他再次攬住機械拆卸員的肩膀一起搭上接駁車離開了工廠。仿生人報廢處理廠位在一塊靠填海而形成的土地上,巨大得如同一個小城鎮,外圍有零星的店家和住宅區,而工廠範圍裡頭分割成許多不同的區域,例如金泰亨工作的回收廠,還有朴智旻工作的廢棄壓縮廠,以及其餘的再生處理廠、有毒物質處置中心等等,其中也包含員工宿舍與餐廳,在這裡工作的人們一天的大多時間都會在廠區裡度過,下班後才會跑到廠外透透氣,雖然附近的店家不多,不過要去到城市的話必須搭上近一小時車程的接駁車,穿越橫跨海港與處理廠之間的大橋再蜿蜒過整個港區才能夠進到市內,加上員工宿舍平日都有實施宵禁,所以大部分的人都還是會乖乖待在填海區,直到自己休假的日子才會真的離開。


金泰亨和朴智旻來到他們平時唯一會去的一間小俱樂部,位在廠外商店街的最尾端,大大的綠色霓虹招牌勾勒出英文斜體的奧梅拉字樣,掛在屋簷下的小燈牌則永遠閃著紅色的客滿訊息,但奧梅拉俱樂部永遠不會客滿,即使是在去年的萬聖派對,人流已經擠到只能拿了飲料就站到外頭的門廊上,老闆鄭號錫仍然在吧台後大笑著不夠不夠,人永遠不夠多、舞也永遠跳不夠。金泰亨根本不記得那天晚上是怎麼結束的,等他醒來的時候他跟朴智旻一起攤在鄭號錫的小吉普車後座,而車子停在工廠前的山坡邊,歪歪斜斜的,車頭根本就不在馬路上而是在一旁的草叢中。朴智旻發出痛苦的呻吟,問說:『我們死了嗎?』鄭號錫在前座就忽然跳了起來,頭撞上車頂,一邊大喊『再跳一首啦!』後來他們意外的工作沒有遲到,但金泰亨再也不相信朴智旻口中說的喝一杯就好還有鄭號錫宿醉開車的能力了。


走進奧梅拉,俱樂部老闆一看見他們就打了招呼,朴智旻拉著金泰亨在靠近吧檯左側的一張小桌子坐下來,他們通常都會坐在這裡,離俱樂部中央的小舞池有一些距離,但離點唱機很近。而金泰亨不等鄭號錫將他們的飲料拿來就先走到了點唱機前投下幾個印幣,朴智旻要他點幾首嗨歌,而他的手指在觸控板上游移,點唱機螢幕上像翻頁一樣地來回閃過許多歌曲與專輯封面,他點擊開熱門曲目的選單,滑了十幾頁都沒有看到想聽的歌曲,與此同時鄭號錫已經坐到他們的桌邊,帶來了三杯飲料,並自己拿起一杯開始啜飲。


「這傢伙今天是怎麼了選個歌選這麼久?」俱樂部老闆努努朴智旻的肩膀,朝站在點唱機前的青年挑起眉毛,朴智旻只是朝金泰亨抱怨地哀了一聲,然後說:「泰,快點啦,隨便選幾首就好了,我想跳舞!」

金泰亨回頭看了他一眼,手指繼續在觸控板上滑來滑去,螢幕清冷的藍光在昏暗的空間中打亮他的眼睛,畫面一個個跳過,直到最終停在了某一首歌曲上頭,而他盯著那首歌了一下子,直到朴智旻又抱怨了一聲,他才點擊下去,然後回到座位上。

「所以你點了什麼?」朴智旻問,膝蓋抖動著,像是等在最後幾秒鐘下課的孩子。

金泰亨啜了一口自己的飲料,是沒有酒精的氣泡香檳,喃喃說:「你等下就知道了啊。」

然後貓眼的青年便迅速站起身,脫下外套丟到椅子上,一邊大喊著「好吧隨便啦我要去跳舞了!」一邊跳進舞池裡面,原先在播的歌曲即將來到結尾,朴智旻只是簡單地律動伸展著,等待下一首歌的開始。每一次來俱樂部玩他總是要跳上幾個小時,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興趣與釋放壓力的方式,而他的確也是箇中好手,還時常和曾是專業舞者的鄭號錫在即興決鬥中跳得不相上下。

此刻朴智旻興致高昂地在舞池裡跑跳著,輕盈地穿梭在跳舞的人群之間踩遍每一片地板,彷彿整個舞池都是他的地盤,而鄭號錫一邊啜飲著飲料一邊微笑著看他,直到下一首歌的前奏一落下,朴智旻猛地轉過身,瞪向金泰亨的臉上一下子寫滿了背叛。


「LOST STAR?金泰亨!我不是說了我想跳舞嗎?」他像小孩子一樣甩著肩膀哀嚎,「這首歌是要我跳什麼啦!」

金泰亨沒有說話,反倒是鄭號錫大笑了起來,他打了一下金泰亨的大腿,接著站起來也走進舞池裡。

「智旻啊,哥陪你跳吧!」他說,順勢伸手攬住朴智旻的腰,轉個圈將倆人帶進舞池的中央,在新歌的氛圍下舞池中的人來來去去,最後只留下了一些兩兩成對的人們抱著彼此跳起輕快的慢舞,而朴智旻和鄭號錫就在他們之中,拉著彼此的手和腰,胸膛幾乎貼在一起,一邊笑著說話一邊舞動。金泰亨想起上次朴智旻說過想和鄭號錫約會的事情,不曉得他到底行動了沒有,青年那時咕噥著鄭號錫對他一定沒有興趣,但金泰亨只覺得俱樂部老闆朝朴智旻投去的眼神根本再明顯不過了,整個世界上似乎只有朴智旻一人沒有察覺那其中鮮明的情愫,每當鄭號錫看向朴智旻的時候眼睛分明都亮起來了,真不懂他怎麼會沒有發現呢?真是個傻子。


他坐在那裡,肩膀隨著音樂微微搖擺著,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RM000的眼睛。

初次在912區遇見時它眼球下緣匯聚的光弧,還有後來在工作站裡當它唱歌時瞳孔後方會出現的不明閃爍,其實不過就是電漿外溢和記憶體過熱的現象罷了,金泰亨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在下班後還想起工作時經手的仿生人,這從未發生過,而一想到這他便皺起眉頭,對自己早前的舉動也感到不明所以,為什麼會將仿生人送走、為什麼不拆解RM000呢?為什麼⋯⋯


金泰亨發現自己又一次站在點唱機前,隨便插播了一首螢幕上第一頁的歌曲,音樂驟然的轉換惹來一些人的抱怨,但朴智旻倒是歡呼了起來。


「沒錯,我就是要這種歌!」他舉起雙手大喊,接著俐落地轉過身,挑釁地推了一下鄭號錫的肩膀,說:「哥,我們現在戰局是平手對吧?這次我可要超前了喔。」周圍的人便噓聲起鬨起來,「決鬥!決鬥!決鬥!」一下子舞池中間便淨空了,只剩下鄭號錫和朴智旻兩人,而周圍擠滿了歡呼的人群。


金泰亨從歡騰的俱樂部中溜了出去,獨自走上清冷的街道,向著在遠方山坡後頭宛如一座巨大鋼鐵城的仿生人報廢處理廠前進,夜空被其中忽明忽滅、永不止息的各種燈火打亮,他看著幾乎看不見星子的天空,感到心煩意亂。金泰亨想著自己不想要再遇到RM000,想著如果仿生人被另一個拆卸員登記、不會再出現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就好了,但卻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這麼希望著。他試圖把RM000的笑臉和它唱的歌都壓到腦海中的深處,希望自己不會再想起,但腦子分明被夜風吹得冰涼,卻仍是不斷響起對方所唱的最後一首歌,甚至也不是仿生人自己所唱的那首歌,讓他整顆頭顱都滾燙著,像是要發起燒來。


「傻子。」他小小聲地對自己咒罵道,接著更幾不可聞地哼起歌來,聲音一吐出嘴唇就被風給帶走,像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樣。



、、、


「嗨!我的名字是金南俊,也被廣泛稱作RM,是Rehabilitation Model的簡稱,我是最初代的000號原型。你可以透過我得到所有你復原所需的資訊,我也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幫助你,重新找回健康、快樂、自信的自己。首先,先讓我更進一步認識你吧!不要覺得有壓力,你也可以選擇不說話,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這一次你可以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我會非常高興的。」


金泰亨盯著倒在廢鐵堆上的仿生人,他手上的觸控筆持續點擊在平板電腦上,螢幕不斷刷新並發出錯誤的警示聲,但他只是看著面前的仿生人,眼睛一眨不眨,眉頭深鎖,最後忍不住開口問它:「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仿生人吟了一聲,「嗯⋯⋯因為,」它稍微歪頭露出了下顎,頸關節在動作時發出喀喀的聲響,那讓金泰亨瞇了瞇眼睛,但仿生人像是自己沒有感覺到似的,只是繼續說:「拆卸員看到你上次替我壓的條碼就以為我已經被登記過了,就會跳過我,等運輸作業員來的時候掃條碼發現沒有資料,也會跳過我,所以我就一直在這裡了。」


它的聲音裡頭有些低頻的雜音,金泰亨收起平板電腦和觸控筆,蹲下身用指頭捏住RM000的下巴輕輕轉動,檢視著它頭部左側的破口和頸部動作不流暢的情形,它的狀況看起來比一個多星期前更糟糕了,這段時間老是下雨可能也是一個原因,仿生人的軀殼沾上了許多泥濘,左臉上突出的零件看起來也有磨損與生鏽的跡象。


「你還跑得動自我檢測嗎?」金泰亨問,抽出胸前口袋的迷你手電筒從仿生人左眼的窟窿中照進去,看著光線在裡頭不自然的折射,有許多部件都已經脫垂或移位了,而他看見有比上次更多的電漿聚集在它的右眼球裡,但卻看不出是從哪個零件溢出來的,它的腦袋還真是一團糟。

RM000沈默了幾秒鐘才回答:「否定的,自我檢測系統已於46小時前下線。」忽然轉換為制式的回答也令金泰亨更是皺緊了眉頭。但接著仿生人眨眨眼睛,距離靠得這麼近才聽得見它頭顱內傳出一陣硬體運轉的嗡鳴,但正常來說是不應該有任何聲音的,而仿生人便抬起頭朝金泰亨微笑,露出了酒窩,問他:「所以我到底該怎麼稱呼你才好啊?」


但金泰亨只是問他:「你上一次自我檢測是什麼時候?」

「47小時前。」

「就最後一次的檢測做重點報告。」

又是一陣硬體運轉的嗡嗡聲,金泰亨抽開手電筒,仔細透過仿生人右眼匯聚的電漿看著後頭閃爍的燈光,幾乎全是紅色的。然後RM000又眨了眨眼睛,臉上出現了一絲茫然的神情。「我⋯⋯」它遲疑地開口說:「指令錯誤,無資訊。我⋯我把⋯⋯自我檢測資料庫已被清空。」

金泰亨感到一股不悅從體內竄出,他哼了口氣問仿生人:「你把資料庫清空幹麻?」

而仿生人垂著眼,聲音分岔地回答他:「記憶體超載⋯⋯不能把⋯只好⋯清理磁碟。」

金泰亨也垂下頭嘆了口氣,喃喃道:「再怎麼樣也不該把檢測報告清掉吧?真是⋯⋯」然後他站起身,轉身要走開時又回頭問了仿生人一句:「你的電源什麼時候會沒電?」然後在對方回答「指令錯誤,電源系統受損,無資訊。」時又嘆了口氣,大步走開。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手上抱著一顆仿生人的頭顱和一塊胸腔。他單腳跪下來,並從腿側的口袋抽出一把鉗子,輕輕將RM000的耳廓往前壓,然後將鉗子插進了位在它耳根處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中,是仿生人頭顱的手動維修閥門,RM000的整個後腦勺稍稍往後彈開,即使只打開了不到零點五公分的小縫隙,也立刻有帶著顆粒的透明電漿從中溢出來,流到仿生人的頸子上。


RM000的眼睛大大地睜著,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前方,但輕聲問了一句:「你在做什麼?」

金泰亨哼吟一聲,專注而小心翼翼地將仿生人的後腦勺外殼剝離開來,有幾個原先都應該好好箝在裡頭的零件跟著一起掉落出來,金泰亨沒有將它的後腦勺拿太遠,因為有一些部分是和軀幹連結著的,於是他只是將它擺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調整好位置讓從仿生人頭顱中持續溢出的電漿可以直接落進裡面。直到他將抱來的另一顆頭顱抱在手肘彎中並用同樣的方法打開維修閥門時,他才回答了RM000的問題:「我在維修你。」


他找出了電漿外溢的部件並用新的替換掉了,接著盡力將幾個主要硬體上的電漿清理乾淨,更換了一些破損或是變形的電線與小零件,也替RM000將眼球中的積液清除,等到將它的後腦勺再次裝回去之後便換到胸腔的部分開始處理。RM000的軀殼從腰部被碾斷,但仿生人的電源與核心系統都安裝在胸腔內部,僅有一些附加系統或備用裝置會裝在腹部,因此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金泰亨扳開RM000的胸板往裡頭一探究竟,而仿生人體內的傳導線一瞬間泛起白光,他看見它的肩膀抽動了幾下,才想起對方曾提過有關知覺模擬器的事情。他抬頭看了仿生人的臉一眼,它像是短路一般表情一片空白,而不曉得是出於什麼理由,金泰亨一邊將另一個仿生人胸腔中的蓄電池拔下來,一邊對它說:「快好了,只剩下要更換電源而已。這顆的容量小很多,應該沒辦法跟你完全相容,但是至少能撐一陣子。」


安裝在RM000心臟位置的蓄電池有半邊都凹陷了,金泰亨將手探入它的胸腔準備要把電池拔除時,仿生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聲音緊繃地說了一聲:「不。」

金泰亨抬眼看它。「不?」他皺起眉,感覺頭皮一陣發麻,就如同上一次在工作站的時候一樣,只是這次他可沒有呼叫器可以按,只能抬起另一手抓住RM000的手。金泰亨壓低聲音,眼神搜尋著仿生人的表情。「呀,你該不會真的是變、」

「不。」仿生人打斷他的話,轉過手腕反握住金泰亨的手心,它的表情仍是一片空白,沒有一條人工肌肉在移動,但金泰亨卻彷彿能夠看見有一絲恐懼在它臉上閃過,而它告訴金泰亨:「如果拔除電源,我會被強制關機,那樣的話、」

「我知道。」金泰亨也打斷它,「照你現在的狀況很可能一關機就再也沒辦法重新啟動了,我知道。」然後他抿起嘴唇嘆了口氣,眼睛檢視著RM000的體內,新的蓄電池在他手掌中滾動。「所以我必須在拔除電源後的緩衝時間裡把新的接上去才行。」

「但是緩衝時間只有十秒鐘。」

「我知道。」

「而且我的器官現在一團糟。」

金泰亨瞥了仿生人的臉一眼,「我知道。所以你最好保持安靜,讓我可以專心做事。」而仿生人轉開臉,真的就沒有再說話了。

他看著對方體內的確是一團糟的各種裝置、電線和電路板,還有在尾端被截斷的脊椎,蓄電池的的插槽和作為主要神經傳導的脊椎正常來說是接在一起的,但線路都在背面,要等拔除後才能夠一探究竟,而光是蓄電池本身有凹陷就已經足夠讓人擔憂是否連插槽都變形了。金泰亨深吸一口氣,將手伸進仿生人的胸腔中,迅速拔掉了電池。那瞬間他稍微鬆了口氣,插槽沒有受損,與脊椎連結的電線看來也都挺牢固地接著,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把新的電池插上去然後把電線整理好就行了。金泰亨在幾秒內把電池安裝好,看著電流開始從透明的傳輸線裡往RM000的全身流通,他皺了皺眉,在電流通過以前趕緊將仿生人脊椎末端和左肩膀的傳導迴路拔除了。RM000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過了一下子才忽然轉過頭看向他,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謝謝你,」它說,「不然每次傳導經過傷口的時候都很痛。」金泰亨只是撇開臉,點點頭沒有回答。


等到將目前能夠更換的零件都換好,稍微將仿生人體內整理一番之後,金泰亨扛起RM000,猶豫了一下子,最後將它搬出了完全露天的9-12區,移到了最尾端的9-17區裡一個最隱蔽的區塊,緊鄰著廢棄的舊鍋爐室,平時也比較少人會繞到這麼後面來,雖然一樣是被一堆廢鐵與等待報廢的仿生人環繞,但至少在新的位置它不會再淋雨或是泡在水裡了。


金泰亨將仿生人留在那後便回去繼續工作,他一口氣評估了十二具仿生人後才回到工作站,頹然坐上自己的椅子,四周還有燈亮著的工作台寥寥無幾,大部份人都收工了,偌大而昏暗的倉庫中迴盪著機械運轉的低鳴,但金泰亨卻感覺到一股過度的寂靜,像是有什麼在戳刺著他的腦袋後端。他一直以來都不喜歡太過安靜的地方,而直到聲音都到了唇邊他才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麼,趕緊閉上了嘴,用力得牙齒都嗑在一起,他的眼睛很快掃過四周,接著抹了一把臉,捏著鼻樑感覺一股巨大的疲憊感蔓延到全身,讓肩膀不自覺地頹下,他是如此落魄,幾乎都忍不住要嘲笑自己。


金泰亨看著不遠處的某個工作台,一具仿生人正在被肢解,鋸刀往下切開鐵片時冒出的火花往四周彈跳開來,接著在空中或地面上零零落落地熄滅。

而他就那樣坐在那裡,盯著一粒又一粒的火花噴發出來,感覺自己心臟中也有一股熱度跟著不斷閃現又消逝。


他前所未有地想要唱歌。



、、、


金泰亨持續維修著RM000,他替它裝上了新的左眼,是一顆藍色的眼睛,至少相容性還算不錯,不過仿生人左臉側邊的破口仍然敞開著,尖銳的鐵片與電線從裡頭戳刺出來,連它的眼角也是裂開的,如果眼珠子轉得太快還會有點位移出來,但現階段金泰亨只能用黏膠稍微黏住裂口,直到他之後找到適合的材料並且有機會替它焊接的話才能夠處理。他也替仿生人修好了損壞的脊椎末端,拔除被碾斷的部分並安裝上了新的,只要再找到適合的下半身裝上去它就可以走路了。


「你今天要幫我修復手臂嗎?」RM000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它看著金泰亨將幾條機械手臂放到地上,酒窩很深,「嗯,不是要糾正你或什麼的,但是那兩條好像是右手?」它說,身體微微前傾,並用右手撐在一旁以免整個身體往前倒去,「我的右手還好好的在這裡耶。」

金泰亨瞥了它一眼,「你的右手幾乎跟你的左手一樣沒用。」

「真的嗎?但,」仿生人垂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破損的左肩膀,它根本就沒有左手,於是它停頓了一下,然後抬起眼睛投給金泰亨一個控訴的眼神,噘起嘴說:「你講話很毒耶。」而那讓金泰亨從檢視著機械手臂的姿勢抬起頭來看它,眨了眨眼睛像是想到了什麼,喃喃說了句:「別說話了,汙垢都從你嘴裡噴出來了。」

仿生人瞪大眼睛,抬起手摀住嘴巴,「什麼污垢?我的電漿又溢出來了嗎?」它問。把手拿開一些,發現上面什麼也沒沾到後又一次朝金泰亨投去控訴的眼神。金泰亨只是搖搖頭,轉回去檢查機械手臂的狀況,抿著嘴唇掩去一抹忍不住揚起的笑意。


在那之後金泰亨就沒再說話了,專心於手頭上的工作。除了要修復RM000整個左肩膀損壞的部分再接上新手臂以外,它的右手臂其實也耗損嚴重,而且仿生人的四肢雖然是獨立運轉,但卻必須共用一套運轉系統,因此必須替它找到一對不僅彼此相容,也得與仿生人本身系統相容的手臂才行。金泰亨先是打開仿生人的胸腔,並將它左肩的插槽拉出來開始梳理電線,光是修復它的肩膀可能就得花上一段時間。RM000如同往常一般自顧自地說話,即使金泰亨幾乎從不回應,它也能夠自得其樂,從它前一天晚上觀星時看見的某個星座、到與某一具閒晃到附近的仿生人的對話、再到它的自我檢測報告(經過上次差點死機以後它終於開始儲存檢測報告了,但總是在匯報給金泰亨後又立刻刪除,說是記憶體空間不足,那令金泰亨困惑不已,但他還沒空去檢查到底它的硬碟出了什麼問題),RM000無所不談,而它最常提起的話題就是他的前任陪伴對象。


「作為一個陪伴型的治療仿生人,我們不會稱呼擁有者為主人,而是陪伴對象,因為比起主從關係我們希望能夠建立起更深層的信任關係,像是朋友或家人一樣。」它曾這麼說過。


然後在短短幾個星期的時間裡金泰亨已經知道了他的前任陪伴對象是一個大學生。主修音樂。RM000在他十六歲時被他的哥哥申請作為他的陪伴仿生人。他患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喜歡吃塞滿黑糖餡的糖餅,最高紀錄一次可以吃到五個。他只要一想睡覺大腦就會停止運轉,甚至還可以站著睡著。他其實對饒舌跟跳舞也很有興趣。他猜拳贏的機率是84.7%。他的下巴中央有一顆痣,剛長出來的時候有三個月都以為是黑頭粉刺,還為此跑去看了醫生。他告訴同學自己最喜歡看動作片,但其實最常重複放來看的是青春芭樂音樂劇。他曾經盪鞦韆盪到整座鞦韆垮掉。高中時有一次突發奇想要和哥哥一起投資烤羊肉串生意,但最後不了了之⋯⋯還有更多更多。


但即使分享了這麼多有關它前任陪伴對象的大小事,RM000並沒有再用他的聲音唱歌過了。它還是會哼歌,但都是用它那像貝斯一樣的嗓子,而金泰亨有時候會想到,但他從沒有問出口,從沒有問RM000可不可以再讓他聽一次那個人的聲音,不論有些時候當他聽著仿生人又一次哼起LOST STAR時,想問出口的那句話幾乎會是他腦子裡唯一能處理的思緒,那種時候他總是會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張開嘴巴,他害怕自己會問出口,還有更糟糕的,他害怕自己會跟著一起唱歌。


後來他在晚餐時間跟朴智旻一起跑到工廠外圍靠近海邊的堤防上,坐在斜坡頂端一邊看夕陽一邊分享托盤上的員工餐,朴智旻曲著膝蓋,金泰亨則把腿在斜坡上伸展開來,微微駝著背看著天空被染成紅色,而太陽逐漸被海水淹沒,終於不再刺眼。他們毫無邊際地閒聊著,朴智旻告訴金泰亨他請鄭號錫幫忙打聽舞蹈學院的事情,俱樂部老闆本來就是舞蹈學院出身的舞者,因為受傷的關係才無法再長期地跳舞,原本是想在原本的學院當老師的,但因緣際會下繼承了家中長輩遺產之中的填海區小酒館,想說也可以嘗試看看做生意,於是就跨了好幾個縣市跑來經營,並把原先破敗的酒館改造成了奧梅拉俱樂部。而朴智旻早在他們都還是學生的時候就一直想要跳舞,高中畢業後他在餐廳做服務生,靠著微薄的薪水想存錢能夠上舞蹈學院,前途渺茫,但接著仿生人革命爆發了,仿生人報廢法在鎮壓後跟著頒布,一時間全國有幾百萬具的仿生人要被報廢,為了加快報廢速度政府提高了薪資徵人,那是餐廳薪水的好幾倍,朴智旻躍躍欲試,而金泰亨原本就熟悉組裝與拆解仿生人,於是他們就這麼一起進到了報廢處理廠裡工作。


朴智旻告訴金泰亨他終於快存到目標的金額了,打算這幾個月就可以提離職,去申請學院了。金泰亨笑著擁抱他,鬆開後朴智旻沒有轉回去看夕陽,只是把臉枕在交疊在膝蓋上的手肘彎裡,微笑著看金泰亨。


「怎麼了?」金泰亨挑起眉毛,「我臉上有東西?」

朴智旻搖搖頭,直起身並將一隻腳盤起,轉過整個上半身面對金泰亨。「泰,你最近還滿常哼歌的,你有發現嗎?」他問,金泰亨只是愣住了,他知道自己會哼歌,從鼻子吐出零碎的音調、或是用單音哼出一些旋律,他當然知道,即使他不願意——不能——唱歌,但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至少哼哼曲調,他看著朴智旻望著自己的真摯表情,感到有些驚慌,但沒有表現出來。

而朴智旻用拳頭狀了撞他的肩膀,「你是遇到了什麼好事嗎?或是,遇到了什麼人⋯⋯?」他說著邊意有所指地朝金泰亨睜大了眼睛。

「才、才沒有,我們每天在工廠裡是能遇到什麼人啊?」仿生人,很多的仿生人,特別的仿生人。他咬住嘴唇不讓自己說話,腦中一邊告訴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仿生人,RM000只是一個普通的仿生人,就只是一個仿生人。


朴智旻沒有繼續逗他,只是沈默了一下之後告訴金泰亨:「我想再聽見你唱歌,泰。」而金泰亨鬆開了嘴唇,卻無話可說。

他的朋友只是摟住了他,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眺望著太陽已經完全沉沒、波光上的夕色就快要完全散去的海洋。


「我希望你快樂,泰亨。你知道⋯⋯珍哥一定也是這麼想的。」他說。

金泰亨只是小小聲地回答他:「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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