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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yono yuu


氣泡破裂的細碎聲響混雜馬達運轉的高頻嗡嗡聲密佈在昏暗的空間。

斗室內只有層架上的照明,穿透不斷波動的水面、穿透悠長擺動的水草,反射細小魚鱗的閃光及背景卡典西德深沉的色澤;再悠悠照亮倉庫裡讓水光包圍的狹窄空間。

京野悠就坐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二尺缸裡一群紅蓮燈散落在牛毛氈草皮與造景石間,身上的紅藍閃光在動靜的罅隙裡閃爍細微變化。左側缸子裡,成群的紅鼻剪刀在草叢與沉木的縫隙裡閃動,不時可以看見火翅金鑽閃動體側美麗的黃光;右手邊同樣綠油油的水草缸,一條半月鬥魚靜靜的看著一切,噘起的唇偶爾會吐出一顆氣泡,像是表達他無聲的意見。

然後,他身後的門被輕輕打開。

再然後,白井洸悟走進來,再輕輕的關上門。

最後,他來到京野悠身邊,安靜的坐下。

就像包圍他們的玻璃魚缸一般,沉默不語。

 

 

白井洸悟不是個特別安靜的人,他最沉默的時候可能就是固定訓練時跑圈的時候。他在紅土操場上跑過一圈又一圈,眼前的道路不曾終止,像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然而莫比烏斯環會縮限,而他面對的盡頭幾乎是無限。白髮少年看著眼前不斷展開的紅土道路,內心想著的卻是那個小小的倉庫。

那裏的日夜隨著定時器改變,沉默的魚群像是生動的圖畫。有個人總是待在那裏,身影只倒映在玻璃缸上,那些閃閃發亮的小魚就會簇擁上前,相互推擠爭食。有時候會正好撞見他捲起袖子正在換水調整造景,更多時候他就只是背對倉庫門口,安靜的坐在魚缸前。

他覺得那些魚缸十分美麗,如圖畫一般。他也覺得京野悠在倉庫裡讓燈光打亮的側臉如圖畫一般,柔和了他總是無表情的面容。

 

白井洸悟停下腳步,支著膝蓋大口呼吸。這是第幾圈了?他的練習結束了嗎?不夠、還不夠,他轉頭看向校舍的某扇窗,那裡漆黑一片,看不清裡頭是什麼狀況。但他知道,那裡有著繽紛多彩閃閃發亮的小魚,有個人在那兒,可能在照顧魚群、可能在看著魚群,也可能他只是坐在那兒,讓小魚們看著他。

——無條件的需要他。

他拍拍自己的臉,重新拾回步伐。距離終點,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

 

 

他把心中的平靜藏在這裡。

京野悠看著魚缸時總想著很多事情。他會想著造景如何修正,想著魚種如何配置平衡;想著設備更新能不能申請經費、想著這次的社團報告、想著正課作業。時不時的也會想起他的家庭。他的父親、他的妹妹,還有放課後的打工,以及白井。

最初,他以為白井洸悟是太陽,總是充滿活力、暖洋洋的照亮身邊的每個人;接著,他以為白井是風,他跑的飛快、掠個每個人身邊,來了而後遠去,只能看見他的背景。

而現在,他覺得洸悟是水。

他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同,填滿他的身邊,構成他的一切。白井洸悟是水,是他賴以維生的環境、是他的空氣、是他的生命。或許太過浪漫又太過激烈,但在幽暗的倉庫裡,微弱但從不間斷的馬達運轉聲間京野悠看著游動的小魚,介於無有間的靈魂向他傳達一致的共鳴。

我們是一樣的。爭食、奪取、保護,最終也只不過是被困囿在狹小空間中,無力反擊,失卻靈魂。

我們是一樣的。那是魚的呢喃,獨居的半月鬥魚張開嘴,對著他又吐了顆氣泡。

 

 

然後,他身後的門被輕輕打開。

再然後,白井洸悟走進來,再輕輕的關上門。

最後,他來到京野悠身邊,安靜的坐下。

就像包圍他們的玻璃魚缸一般,沉默不語。

 

他們並排著席地而坐,狹小的庫房內再容不下更多其他人。被餵飽的魚群環繞兩人悠轉,水的潮氣及輕微的草腥味陣陣混雜在空氣裡。京野悠聽著身邊運動員特有緩慢沉穩的呼吸聲,水氣和草味滲入了泥土、汗水與陽光的味道,他轉頭看向白井洸悟,發現那雙澄黃雙眼也正看向他。

單純的親吻裡他們閉上雙眼,熄滅視界唯一的光亮。狹小的空間裡只有氣泡破裂的細碎聲響混雜馬達運轉的高頻嗡嗡聲,靈魂介於無有之間的眼看著他們,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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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的項圈閃著滴溜溜的光,京野坐在床上盯著門板發楞,腦中一片空白。他可能要死了,就死在這艘船上。還有白井,白井也在這艘船上的某個地方,他們可能要死了,可能會分開死、一起死,更甚死在對方手上。

 

他不是沒想過這種事。渴望將自己抽離人類社群,寂靜地死去,沉默的消失。在寬廣卻狹隘的世界裡所有痛苦、恐懼及不安最終都能透過死亡消除吧?不、他並不是想死亡,他只是想消失,想要逃離那些他無法逃離的一切。

 

而他為什麼無法逃離?

 

 

京野悠對生存提不起興致,但(至少現在)也沒有想去死的衝動。他的生活有太多糾葛,理奈的哭泣、白井的笑容,一邊一手牽住他與塵世的聯繫。除此之外,他其實不太在意其他的什麼。

飼養觀賞魚的過程,很大程度上立基於生命;自他手中死去的生命不計其數,添上幾條好像也不會差很多。他看向手邊的電鋸,開關一撥,銳利鏈條轉動的速度快的不及靈魂消失的速度。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和理奈確認過,他不在的這幾天她會到小咲花家去。他也向小咲花家打過招呼,在收到消息前理奈大概不會有問題;有問題的是那之後呢?沒有他的理奈要如何生活下去?一想到妹妹在他死去後將面對怎樣的生活,京野咬緊牙關。或許會比現在更糟,和他一樣有著淺淡髮色的理奈和他不同,和他們都不同。她柔弱無助,在他離開後、等待那個女孩的會是怎樣的生活?

 

還有他的倉庫,社辦的學長們應該會替他好好打理魚缸;但其他的秘密呢?他簡便的換洗衣物、白井的體育服,無法帶回家的觀賞魚圖鑑百科。他悄悄蒐藏起裝有白井留給他的字條的盒子,備用的醫藥箱裡甚至有沒用完的潤滑液和保險套還沒處理。不過都要死了或許他不該在意這種事,就算活下來,沒有白井這一切也都沒有在意的必要。

 

那些東西,就跟垃圾桶裡無數的其他一樣,再也不存在意義。

 

 

萬物生命的價值大體相同,差異在於重量。死去的魚裡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那隻醜魚,京野還記得那天白井喜孜孜的提著那條魚進門,說是給他的禮物。那樣子像及他父親偶爾心情極好的時候,醉醺醺的提著點心進門招呼他們兄妹倆。他明白夜市朱文錦早被摧殘的體質脆弱,本來就不怎樣的花紋讓白井一路提來更是嚇的淺淡幾分,懨懨的躺在透明塑膠袋底部,偶爾才晃蕩兩下胸鰭。

 

「你要撈也不挑好看點的。」他皺眉說:「拿來。」

 

白井嘿嘿笑著交出朱文錦,坐到一旁看他翻找出小玻璃缸,簡單的對水投藥。「我覺得很好看啊,來給他取個名字好了。」

 

「等他能活過今天再說吧。」京野淡淡的說。

 

結果那隻雜種小魚就這麼活蹦亂跳的活過了好幾個今天,然而他們始終沒有幫他取名字。白井似乎特別喜歡他,對著那隻朱文錦說話逗弄的時間硬是長了不少;京野說不上什麼滋味,但看著完事後的白井只穿著一件校服就趴在魚缸前看魚的模樣,總會讓他突然有種距離這人好遠的感受。

 

於是他會起身,粗魯的將對方扳向自己。「怎麼了嗎——」

 

「沒有。」將矮小結實的溫暖身軀揉進懷裡,那隻長胖也長大不少的朱文錦獃獃的看著他們,白井安撫似的撫摸他的脊背,像是安撫不安的孩子。

 

那隻朱文錦死去的那天,白井特別主動。

太過激情的吻、太過緊束的擁抱、太過激烈的性。他彷彿藉由這些想釋放出什麼,在結束後卻又像被掏空沉默。注意到他的異常,京野才發現那條魚不見了。

 

在那之後,他瞞著白井跑了好幾間水族店,甚至去了幾趟夜市,企圖在找一隻醜魚。但他始終找不到眼神一樣呆滯、花色一樣駁雜的個體。他們好像都不足以填補那隻醜魚的位置,那個小小的魚缸就閒置在那邊,一直沒有被撤掉。

 

一直到現在。

 

京野不知道怎麼說出心裡的想法,很多話留在心底,他不曾說過。對不起、對不起,他還有話想說,他還有事想做。京野收拾起物資,提起武器打開門。他還沒找到那隻白井很喜歡很喜歡的醜魚,他還沒找到白井。

 

他想告訴他,他會找到一條比醜魚讓他更喜歡的魚,或是他很慶幸那天他開錯門、發現這個倉庫的秘密,發現他。

 

他至少得找到白井。

無論他們即將面對的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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