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被留下的

00. 被留下的


  他撿到欲離的時候是個雨天。

 

  奚子林附近有一小村莊,裏頭常有市集貨品,在偷懶不想搭理門派事務的閒暇時間,陌嵐會帶些閒暇時手製的藝品玩具過去貼補點零花。今日出門時天色已隱隱有些陰寒,水氣沾在身上頗有笨重凝滯之感,他只得在木雕上多纏幾塊布避免受了潮。

 

  興許是天陰,路上行人並沒有往常那般絡繹而至,他還是將東西都賣光了,只留一塊沒有被包裹好而些微變色的小木雕魚,也就隨意塞進兜裡準備返程。

  才走沒幾步,路邊一穿著破布衣的赤腳小孩吸引了陌嵐的注意——那是個瘦弱的女孩,墨色長髮如瀑、雙眼有神、微身形似乎較目測年齡矮小許多。

  她手裡抱著一個舊陶罐,見陌嵐看向自己,便抱緊手裡的罐子踏出一小步,視線緊盯著他稍稍鼓起的口袋。

 

  是想要那隻小魚嗎?

 

  陌嵐向旁移動幾步,那孩童也就跟著轉了轉頭,卻是沒有再繼續向前走。他便蹲下身來與之平視,掏出了口袋中的小魚木雕:「妳想要這個嗎?」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向上攤開,似在表達自己沒有任何可以換取的銀兩。

  看樣子是個不會說話的,陌嵐想,可天色漸暗、似乎是終於準備好好下場大雨,他實在不該在無雨具遮蔽時在空曠處逗留——反正那魚也不值多少錢,送了便是——向上的掌心被放上那隻有些泛出深色的小木雕,陌嵐輕輕說了聲「這是妳的了」便起身離開。

 

  走沒多遠,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他不知怎地有些擔心,幾乎沒有猶豫又折了回去——

 

  那孩子站在原處,咬著自己方送出不久的小魚,一手捧著陶罐、另一隻則努力地蓋著罐口,卻是絲毫沒有要避雨的意思。瘦小身影在暴雨中搖搖晃晃,濕髮貼在臉側幾乎要掩蓋住整張小臉,唯那雙朝他看來的深灰眼眸亮得向深夜的星子。

 

  而後她跑了起來,猛地撞進陌嵐懷裡。

 

  「要不要和我回去?」被撞得一個趔趄,他還是穩穩地接住懷裡的小叫化子。

  瘦小的孩子頓了頓,終於是沒有再搖頭。


——— 

 

  欲離喜歡雨後的青草味。

 

  她不記得自己搬過幾次家、換過幾處居所,可離別時總在下雨。許是陰天疊加了傷感,似乎閉口不言也是最適宜的情緒——沒有人聽她說,也就忘了該怎麼說。

  欲離在陶罐子裡加了不要錢的蟲子、螽斯、蜈蚣、和其餘各式各樣的毒蟲,最後也只剩下一隻通體雪白的蜘蛛,成了唯數不多的聽眾。

 

  就像是人販子嬤嬤不斷地叨唸,剩下最後一個就是賠錢的

 

  所以她養蠱,她需要同是最後一個的什麼來陪著自己,因以維繫不斷搬家、逃離、流浪,那些不被喜歡的、被驅趕的,她和它們都在一起。與蠱相通心意並不需額外多言、也不需豐富的面貌表情,欲離甚至只需動動手指、蜘蛛便會爬上她指尖、抱著她細小的指頭親暱磨蹭。

  鎮子裡的善民偶爾會給她剩飯果腹,幾乎沒有肉類吃食使得欲離比同齡還要矮小,卻也勉強能夠度日。可在知曉那陶罐裡是一隻劇毒白蛛後漸漸地也沒有人願意帶她回家裡去暫宿幾晚,只遠遠地將打包的飯菜放在門口,大門關上後她才能小心翼翼地過去。

 

  這樣的日子比起匪窩裡、或是總跟著人販嬤嬤到處搬家,她竟是逐漸分不出何者才是最好的。

 

  欲離知道偶爾會有個好看的人來鎮子裡擺攤,賣得都是雕工精細的小玩意兒,她曾見過幾次、新奇得很,可那都不是能夠吃飽的東西。直到大雨那日,她親眼見著最後獨留的小木頭魚被收進那人兜裡,突然地移不開視線。

  「你想要這個嗎?」那氣質翩翩的乾淨青年這麼問他。

 

  如果你不要的話能不能給我?

 

  欲離點點頭,卻想起自己的口袋裡空空如也,又怯懦地搖搖頭。掌中被放進小魚時也無丁點喜悅,只覺得那果然是該被拋棄的東西——可它身上精雕細琢的鱗、深淺不一的木頭色,怎麼看都和自己不是一樣的東西。

  那青年又奔了回來,狼狽的模樣看在她眼裡卻是最明亮的太陽。他不是來要回那條小魚,看進那雙與自己無比相似的眼睛時她便知道了,他是為了自己。

 

  終於不用再搬家了。

 

——— 


  傍晚的大雨和孩子的脾氣一樣來去無蹤,許久之後陌嵐提起這件事,才知曉當時她不過是試圖拯救那隻賣不出去的魚。欲離磕磕絆絆地解釋了人販嬤嬤說的,懷著微小的希望問他要讓自己離開的話能不能帶上那只小木雕。

 

  「阿白也很喜歡它。」氣色逐漸紅潤的臉上還是那副無悲喜的模樣,欲離舉起了懷裡的陶罐,裏頭的蜘蛛費了點勁才擠出狹窄的罐口,也已經長得有巴掌大了。

  「不會的,離離別擔心。」陌嵐感到驚訝,卻是想起自己也是池子裡最後一條錦鯉。

  欲離還看著他,似是不得到肯定答覆不罷休般。他只得摸摸女孩打理整齊的長髮,半晌後輕聲地開了口,又像是在對自己說:「妳不最懂養蠱麼?那麼妳該知道的。」

 

  「留到最後的那一個,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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