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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想起來的，是綠色金龜子。

雖然名字是綠金龜，予人的視覺印象卻不是純粹的綠，紅色、藍色、紫色，甚至還有金色，隨著小蟲不斷爬行、日照緩緩偏移，繽紛的顏色接連自綠色鞘翅煥發光彩。

接著，想起來綠金龜在何處爬行了，是在某個人手背上。黝黑的手背，顏色一路向上延伸至臂膀，顯是時常在烈日下活動，膚色曬得無比均勻，與純白的恤衫對比鮮明，領口與袖口因為反覆洗滌多次而有些鬆了，襯著身材更加細瘦了。

我想起「他」了，想繼續想下去。

「他」為了遷就我的身高而微駝著背，不怎麼說話，只是笑笑地，以眼神詢問我對綠金龜感不感興趣。我伸出手，「他」便小心翼翼地讓綠金龜自他手背爬至我手背上，帶著小鉤的蟲足輕撓皮膚，略刺的癢意間歇傳來，很有趣。於是，我也跟著笑了。

我們躲在校園角落的花圃旁，是「他」帶著我躲在這裡的。

那時，我是學校內某個呼風喚雨的孩子王聚眾欺凌的對象。我個性沉默且彆扭，因此朋友甚少，在這種時候，不加入群眾、將事情愈鬧愈嚴重，已是他們力所能及的善良。

反擊的話，會被攻擊得更慘；逃跑的話，任何方向都會有人阻攔，將我拽回圓心。所以，我懂得默默承受不與反抗。

「他」不算是我的朋友，但是唯一採取行動的人。「他」不直接與孩子王或其他起哄的小孩相抗，只是拉著我跟「他」走，遠離校舍、遠離操場，到校園角落的花圃旁。這時，「他」並不會安慰我 —— 或者說，「他」不會談及方才種種，只是要我等一下，等「他」捉一隻有趣的蟲，比方小綠葉蟬、比方蚱蜢，最多的還是綠金龜。 

我們一起在花圃旁觀察那些昆蟲，「他」陪著我，直到我冷靜下來，不再發抖為止。

「他」不是我朋友，「他」大了我兩個年級，放學前我們多半沒有交集，放學後的相處又鮮少交談，我只記得「他」曾跟我說過長大以後想當自然科老師，僅此而已。

我們父親倒是自小一同長大的朋友。偶爾跟著各自父親散步偶遇時，不同於熱烈交談的父親們，我們僅是打量彼此，互動靦腆而生澀。

「他」不是我朋友，那時候的我覺得，「朋友」一詞似乎未能表達我對「他」的依賴與感謝。

後來，我轉學了。在新學校裡，我不再承受霸凌，也交了好些新朋友，令人興奮的新生活幾乎佔據了全副心思，因而淡忘難堪的過往，也同樣忘了為「他」保護與陪伴的時候。偶爾放假回老家也會偶遇他，簡簡單單地打打招呼說說話，知道彼此過得都好，便滿足了。

兩年後某日，父親接了通電話，掛上話筒後，父親滿面沉重，説「他」的母親出了嚴重的車禍。聽後，想起曾經陪在我身旁的「他」，設想「他」此刻承受的焦慮與恐懼，我相當難受。

翌日，父親在家人午睡時單獨喚我至餐廳，平靜地跟我說：昨天說「他」的母親出了嚴重的車禍，其實「他」就在他母親的機車後座，而他們都走了。

望著父親安穩的神情，我無言以對。

父親見我遲遲未答，放柔聲音問：怎麼了？

我坐立難安，只說：我睏了，想睡。

逃回自己房間後，我睡了一個過長的午覺，迷迷糊糊地醒來時天色也暗了，懷著忐忑的心情下樓，家人依舊普通地說笑著，父親神色亦如常，於是，我也同平常一般用餐、說話，甚至，笑。

父親並未帶我參加任何儀式，父親不曾提起，我也不曾提議。

那時還小，選擇最幼稚的逃避方式，蒙起被子不說不聽也不看，假裝厭惡與恐懼的種種只是噩夢一場，自欺欺人。未料隨著年歲漸長，竟不曾停止這種幼稚的佯裝。

我便這麼忘記了。

起初，我想忘記的是「他已然永遠離開了」這件事，然而死與生是如此不可分割，為了逃避死亡的事實，最後，我竟連「他」都忘記了。

直到前些時日，父親再度提起掛念的老友，也就是「他」的父親。據父親所言，「他」的父親身體景況已大不如前，父親縱然於每回相見時順口表達關切，也只被對方不甚在意地隨口敷衍過去，話題便無以為繼了，然而根據父親的判斷，大概不樂觀。

父親頓了頓，問我：還記得爸爸朋友的小孩嗎，大妳兩歲那一個？

聞言，我感到愧疚。

若說最初我選擇逃避重要之人驟然離世的猝然傷痛，那麼此時今日已然轉化為悠長的悔恨。本為不願想起，最後，竟成了不得不忘記。

我竟然忘記了那麼重要的人，忘記始終溫柔保護著我的人。沒有「他」將我拉離那難堪且可懼的景況，沒有「他」耐心地陪伴我平靜下來，我能否平安地走到此時此刻呢？沒有他一切將會不同，可恥的是，許久以來，我一直假裝著「沒有他」。

還來不來得及呢？倘若眼下才急匆匆地躍入記憶深處那口深井打撈記憶的殘片，憑藉模糊的輪廓拼拼湊湊，倒轉以往的時光，喚回惦念的人，還來不來得及呢？

能想起來嗎？

首先想起來的，是綠色金龜子。

然後是他的手、他的手臂、他的衣服、他的脖子、他的笑臉，他背後修剪成矩形的矮榕，他頭頂熱辣辣的陽光，還有微風。然後，想起了方才經歷了什麼，想起了是誰撐起這臨時避難所，想起了是誰體貼又無言地持續守候，直到我可以如常地說笑為止。

於是，我回父親道：我記得。

我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