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火〉


  

  「碰!」背心狠狠撞往牆邊柴上,邊緣不齊整的木材磕得蝴蝶骨痛極,新舊夾雜的滿背淤血被這麼一激,霎時疼得他腿都打不直,空虛的腹中不知為何也燃起一陣燒灼。瘦削軀體向下滑,順手往地面一扶想穩住身形,卻讓滿地木屑刺進掌肉,肩頭一顫便吃痛地軟下去。整個人像具被扔在角落的破布娃娃般,歪斜而無聲地倚著參差擺放的木柴,讓那方才差點把自己撞個支離破碎的東西攙著,作為此刻唯一的依靠。


  這偌大宅子裡,自己是人盡可欺,但誰都不敢傷及他那張臉,因為祁家藥鋪掌櫃的還要帶著他招搖過市,或是擺在鋪裡裝點門面,讓全村的人知道他祁掌櫃是多好一善人。


  畢竟有什麼比不計手足曾經的不睦,將莫名自殺搞得家裡一團糟的兄嫂孩子視如己出還大度?


  只一間柴房,兩頓粗茶淡飯,三套體面衣服,四、五日帶上街或進鋪裡晃晃,便能換來鄰里間的如潮佳評,成了為人稱道的對象,面上可有光了,連帶生意也好上幾分,還能少僱一個負責內宅灑掃的小廝。


  划算得很。


  划算得很。


  可不是,那倆夫妻實際上根本不曾帶走過任何財物,不過是一點小意外便換來了一間生意長紅的藥鋪子與一個可打可罵的小廝,無本生意,划算得很。


  更不用說,出落得與他母親肖似的臉還被鎮上富得流油的趙老頭兒看上,直道是標緻水靈,很想帶回去好生疼愛照顧,划算得很。


———


  被囚柴房月餘,他隔著一片木板門從外頭人們的閒言碎語裡扒拉出線索,拼湊出當年的真相,也聽見自己的未來。這時,腦海中有什麼掠過,儘管如同白駒過隙般稍縱即逝,他仍看得一清二楚。


  一陣惡臭,滿地穢物,滴答落下的東西。


  最後出現在矮小稚童視線高度內的是一大一小,兩雙發黑生蠅的腳。


  七歲的他每晚都要被這一幕魘住。丑時睡下,寅時驚醒,卯時上工,日復一日的輪迴。儘管他不知為何自己突然被扔到連扇窗都沒有,門一關上便伸手不見五指的柴房,也不曉得自己怎就突然成了僮僕。


  十歲的他在變本加厲的毒打下嘗試逃跑,卻總是被「請」回家;試圖在外出時求援,也只被過路人當不懂事的孩子,畢竟祁掌櫃人可善了,哪裡可能虐待亡故兄長的孩子。


  「要怪就怪你的爹娘」這是他被拉回祁宅虐打時最常聽的話。


  十五歲的他依舊無法從這片沼澤中脫身,恨透了祁家,也埋怨父母,怨他們當時不將他帶走,讓他日夜在這受苦受疼,想逃也逃不了,想死又不想死。


  十六歲的他在被賣給富商做玩物當日,知曉父母根本不是自殺,而是為他們的好弟弟好小叔所害。說是一棍子敲暈再掛上懸樑麻繩,凳子給踢了,人晃著晃著也就沒了,好生方便。


  怨毒地瞪視這些年折磨自己又殺害父母的人,恨不能將之挫骨揚灰,然腹上隨即捱了一棍,雙眼亦被蒙上,再大的怒火也燒不穿眼前的黑暗,更不能點亮他逐漸消散的意識,只能跌落一片氤氳霧中。


  黑暗模糊了一切,不知過去多久,只覺淚水濡濕蒙眼布巾,被風一吹直生寒。手腳被粗糙麻繩綁縛著一動便又熱又疼,似是已磨破了皮。蜷在極為舒適柔軟的被褥上動彈不得,身下絲滑觸感讓他想起父母尚在時,自己的被褥便是這樣的,只是眼前的一片漆黑讓他心生恐懼,渾身抖得好似剛從冰水裡被撈起,迫使他直面現實。

  

  他大抵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既害怕也懊悔自己數年來對父母的不諒解。


  忽而一隻粗糙大手自衣襟探入,上下流連,胸腹肌膚直接被觸碰帶來強烈不適,同時腹內好似被澆了熱油,疼得他臉色發白,幾近癲狂地扭動掙扎著。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覆在眼上的布未因此有絲毫滑落跡象,只無形放大了其他感官承受的一切折磨,那人亦是全無放過他的意思,逕直往他口裡使勁塞入布團,嘴角被撐得裂開,但這撕開皮膚的痛楚也比不上喉部不適帶來的痛苦。直抵喉頭的布條吸乾了唾沫,舌根無物可嚥卻又下意識抽動,逼得他極欲嘔吐,腦中攪成一片混沌。無法開口咒罵、哀鳴,甚至連在腦中將人千刀萬剮的力氣也不剩。

 

  這一連串的不配合舉止似乎激怒了人,頸子忽然被重重掐住,強烈的窒息與疼痛混雜著嘔吐感及頸骨將被折斷的恐懼,駭得他像扔進油鍋裡的活魚般劇烈掙扎,隨後意識漸趨模糊,擺動的四肢也漸漸平穩下來,像那活生生給人炸熟的魚似的。


  再醒過來時,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空氣中飄散著股血腥。


  手腳不知為何能動了,他顫慄著取下布條,只見一個臃腫赤裸身體趴伏在自己身旁,背上還有個大大的血窟窿。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屍體,眼前畫面與氣味讓他乾嘔了起來,咳著,嘔著,他發現聲音啞得嚇人,怕是那時給掐壞了嗓子。


  好不容易平復過來,他發現衣服還好整以暇穿戴在身上,腳邊更落了個染血小皮袋,袋口隱約浮現一件短柄物品的輪廓。遲疑著打開一瞧,被繽紛剔透的光燦晃個正著,那是成袋玉石與首飾,以及一把匕首。

  

  沒有片刻猶豫,他將皮袋揣入懷中,小心翼翼地離開這處大宅。


  從天色斷定當前應是寅時,不再佇足,披掛一身夜色,頭也不回向村外跑去。


———


  「哎大哥,聽說那趙老闆昨個沒了?」

  「啐!大快人心哪!」

  「快給我說說吧大哥。」

  「那趙肥子最是跋扈,仗著有幾個臭錢就成天用朝天鼻看人!」

  「臭錢,那也是錢啊大哥。」

  「呸!你這傻的!肥子素來愛玩美人,玩死了不知多少個,附近的人見到他啊,繞著走開!有女兒的也千叮萬囑要她們別靠近!」

  「哎這樣,那昨個是玩多了,馬上風?」

  「啐!是給僱人殺了!說是趁著他床上有人的時候給他來了刀!」

  「嗐!那姑娘呢?」

  「誰知道,興許逃了或是給那大善人帶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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