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in mind


她終究還是來了。

橫越紫陌千塵、挨過言語隔閡。

走過黝黑闃寂的街角。

為他的生命捎上一盞末日燈。

通勤時間,沙丁魚似的人潮擠滿整個地鐵站,紅橙黃綠的衣物相互摩擦,嘈雜的喧騰感把冬日的空氣擠得更為稀薄。

人群之中。

一米九的佐久早聖臣顯得特別突兀,高挑的身材屹立於此,口罩把他大半張臉罩住,看不清他的表情,唯一露出的雙目散發著冷凝氣息,遺世獨立的身姿最終被眾人所淹沒。

一列光點蟲駛入月台,煞車的聲音急促地涮耳,他深吸一口氣,邁步隨著人潮魚貫擠上電車,眉宇也漸漸擠成川字,皺紋聳立的像陵線,目光深沈的看不見光,一副生人勿近的氣場。

人與人被強制在密閉空間中緊密貼合,細菌、病毒無所不在,他最為厭惡的環境便是人多的地方,比如通勤時間的滿員電車、演唱會的散場時段、假日晚間的新宿車站,個個都是人間地獄般的煉蠱場。


但更為厭惡的,大概還是無故失約於她。

——今天,恰逢恰巧是湘昀搬過來的一週年。

方才拒絕了球隊的燒肉聚餐,佐久早無視室友宮侑的調侃,甩上冷冷的眼,逕自出逃。電車行進之間,感覺到口袋翻騰如魚躍,他將震動的手機掏出,瞥了一眼,螢幕跳出幾道訊息,來自於家中群組。

侑:「湘昀,我吃完燒肉回去,幫我留一點菜。」

湘昀:「我只煮兩人份,你自己不回來就別吃。」

侑:「可以少吃一點順便減肥啊。」

湘昀:「滾。」

聖臣:「。」

侑:「嗚嗚……你們好刻薄。」

今天的回覆也依舊是慣例的已讀二。

觸進置頂的聊天室,他快速地敲了鍵盤,傳出一道訊息。

『已經上車。』

還來不及把手機收好,就收到了對面人的秒速回覆,一分也沒落下。佐久早繃緊的神情緩和了些,藏在口罩下的嘴角輕輕揚起,他知道的,她總是捨不得讓他等,如同平時待他那樣。

『好,我等你回家。』

回家。

一個最為簡單的詞彙,佐久早看得有些恍惚。

家。

兒時起,從來回家,都是一室清冷。

黑壓壓卻無人偌大房子、冰冷如常的電視機,偶爾冰箱裡備好的飯菜,卻是家裡最有溫度的東西——最少最少,是工作極為繁忙的父母,為自己所準備的。

一個人吃晚餐,一個人做作業,一個人清理屋子,有條不紊的、獨立的成長。

他沈默寡言,因為沒有人能和他對話。

他崇尚井井有條,那是他唯一能為家裡分憂的辦法。

他習慣成熟、習慣謹慎、習慣冷漠。

他更習慣一個人開火,讓微弱的火光在冷然的生命裡燒著,小小的熱源、星星點點的溫度,讓他成長成這樣的自己。這樣的佐久早聖臣,陰沈、謹慎、麻煩,與光無緣約,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在黑暗裡度過一生……

——直到一道溫柔的嗓音刺破黑暗。

「我等你回家。」從孩提時代未了的執念,最後卻出於一個曾為陌生人的女孩子口中。

有什麼比這句話更美?

文字的思念體穿透過螢幕直抵他的眉心,眉宇間隆起的皺摺趨平。


——温湘昀。——湘昀。

她的名字,繾綣的發音,唸起來如此好聽。

像光,從遇見的那刻起,光點悄然相行,捎來暖意、捎來笑語、捎來闌珊燈火,點亮他無端冰冷孤寂的人生。

為了那樣的溫暖,他甘願做砧板上的沙丁魚,在滿員列車裡——載浮載沉。

急行列車劃過好幾個站,高分貝的噪音從耳膜上刮過,簇簇響聲盪入腦迴,惱人又惱心。而車廂裡的人群隨著列車的震動搖晃,細碎的塑膠袋彼此哼聲,外套之間啪嗒啪嗒的釋放靜電,短促的咳嗽聲、擰鼻涕的噪音,像是不成調的俗曲,在車廂裡胡亂地彈奏著。

人中的皮肉再次捲起,佐久早再度慶幸自己比常人高出一個頭,俯視眾人在低微之處搶奪氧氣的戰爭,呼著、吐著的皆曾是旁人呼吸過的空氣,你來我往的在空中互換飛沫,不知早已沾染上多少的病毒與細菌。


這般擁擠的情境,使他回想起當初。

——與湘昀前去郊外賞櫻,歸途恰好遇到大活動散場。電車門一開,人群往車內橫衝直撞,把兩人擠散。

她的體力一直不好,易倦易累,活脫脫像是隻病貓,勉勉強強地在戶外操勞了一整天,身體早就被疲憊感浸潤,不時在他身旁偷偷打盹。

他望著彼端的湘昀,一個人意識不清地站在過於擁擠的環境,看似有些呼吸困難,臉色慘白,彷彿隨時會因缺氧而昏倒。眼見情況不妙,他趁著停靠大站,人流蜂擁而出,找準時機用高挑的身材卡了位。


他接住她了,從天上追到人間,毫不猶豫。

湘昀如流水中凌亂的浮木,在擁擠的車廂裡隨著人群而搖晃,為了保持平衡不得已輕扯他的衣袖,最後甚至因為乏力整個人只能依靠著他的胸口,她抱歉地抬頭望著他,露出一雙模糊而疲累的眸子,一張蒼白若紙的臉,用最後的力氣擠出一道氣音,對臉色不悅的他說:「抱歉,我回去會幫你手洗衣服,讓我靠一下。」

他淡淡地看她一眼,把關心藏在一貫冰冷的話語裡:「先活著回家。」

「好。」她朝他笑,眼睛彎彎的,佐著蒼白的臉色,一點也不好看,卻能惹得旁人心悸。

列車行進間的起伏甚大,男人任由女生倚靠之餘,默默地伸出手護著她的背。在旁人眼中,他們像依偎在一起的愛侶。

他始終沒有把她推開,無論人潮是否依然洶湧,無論世事無常、坎坷難行。

從列車脫身,邁步離開車站,外頭的月色溶溶,幻化了他的眼,一切的緣起,彷彿就在昨天。

一年前,前室友轉向海外發展,必須離開這座城市而空下了房間,這段因緣際會,才讓湘昀得以走入佐久早的生命。

初次聽聞湘昀的來歷,僅僅是因為外國人這樣一個略麻煩的身份,就讓一向謹慎的佐久早斷言拒絕,也成功說服侑一起拒絕她的承租。

熱心的前室友卻絲毫沒把他們的決定放在眼裡,滿口都是一個外國人離鄉背井,租不到房子,整天唉聲嘆氣地說對方可憐。

後來,過於氾濫的同情心使然,沒經過他倆同意就雞婆地約她來看房。

侑一看是個長相清秀可人的女孩子,立刻倒戈改口表示歡迎入住,並和前室友站在同一個陣線。輪番接受兩人的轟炸後,佐久早終於受不了,冷冷地烙下一句狠話:「有問題,你負責。」

侑還嘻皮笑臉地答:「哎呀,阿臣你別把大家都想的那麼壞嘛!」

初始,他用臭臉與刻薄相待,處處刁難、講話總帶著刺,低氣壓席捲整個屋子,連身為隊友兼室友的侑也乖地像兒子似的不敢造次。

沒料到,湘昀擅長煮飯,技術令人稱奇,剛搬到這裡的第一個星期,便隨意地把冰箱裡剩餘的食材組合搭配,簡單燒了一桌好菜,使挑剔的自己也俯首稱臣,對她的態度才稍微軟化了些。

過去,由於前室友也是職業運動員,這行的職業生涯短暫,為了防止受傷,一切高風險的事物都極盡所能地避免,廚房裡舞刀弄火的行為更是禁忌。

練習之餘,大夥都會合叫外賣來祭五臟廟,外賣又不是每次都合自己的胃口,踩雷的機率甚高,若要兼顧營養更是難上加難。最後,永遠吃著那幾家固定的店,後來,他們連看到菜單都怕。

自從湘昀搬來,外賣儼然從生活中消失,她毫無懸念地一肩扛起煮飯的重責大任。

她點燃了瓦斯,順帶也點燃屋子裡的人氣。

現在他每每練習結束回家,把物品安置好後,便折回飯廳,默默地擺起碗筷。

望著半開放式的廚房,她在裡頭忙碌地奔波著,熱氣蒸騰而上,時不時得抬起上手臂拭汗,著實辛苦,但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笑,很淡很淡,摸不著,但始終存在。

心裡油然升起一股幸福感。每回看她煮飯的樣子,都像一幅田園畫,暖融融的色調,香氣撲鼻,一口一口的飯菜,是她的心血結晶。

吃人嘴軟,那些刻薄的字句想當然再也吐不出。

飯廳的笑語聲盈滿整個屋子,彆腳的笑話、不甚精準的日文發音、刻意扮醜的模仿,屋子裡的人氣漸盛,與昔日不同的溫度竄入心門。

有些坎坷地,湘昀在此處落腳,辛苦地匍匐深根。

雨過天青,開了朵並蒂花。

纏在他心上。


夜幕已然低垂,月光高掛於空,卻蓋不住從屋子內門縫下竄出的小光點,帶著一絲絲香氣,還有人氣。

後來回家,已經不會再是一室清冷。

在陌生的城市裡,她永遠替他點著燈。

嘴唇微啟,吐出一句他曾經想也不敢想的:「我回來了。」

音質在略冷的天氣裡顯得更為乾薄。

聽見開門聲,湘昀從廚房裡走出來,笑盈盈的,像等待已久、懸掛在天穹上的銀白色彎月。


兩雙眼睛在空中交會,煢煢燈火終將稀微闌珊。


「歡迎回來。」她的語氣薄的不可思議,綿密而細緻如斯。

輕聲的一句話卻宛若冬天中的暖流,悄悄地隨著情意鑽入他的心扉,在微涼的秋日,把一身的寒氣驅走,從心口溫暖至指尖。

因為愛,僅僅最為簡單的招呼,也能讓他發自內心的感受到——


這樣的日子,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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