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很少人知道──在紅葉14歲的時候,他是想不到明天的。
青海在一個亂糟糟、充滿腥臭味的小巷撿到他,初次見面,這個濫好人馬上露出本性,張口就是幾句無關緊要的問候,著急顯而易見,看紅葉沒有回答,便自作主張,蹲下身,有些無措又不肯逃避,伸出雙手,小心翼翼避開少年身上的傷口,撐住一口氣,一路把人帶回家。
「如果你撿到的人不是我的話,這大概會是個溫馨的故事。」
「說什麼呢?」青海失笑,眉眼柔和,「不就是因為是你,才會成為一個故事嗎?」
「換做一般人,在傷好之後,早就頭也不回走了,到時候我去哪裡找室友呀?」
這麼說也很奇怪,用腦袋想一想,會倒在深巷裡面奄奄一息的傢伙不可能是善類吧?
就算是善類也是最麻煩的一種。
紅葉歛下眼中的情緒,喝了一口咖啡,嘴角卻忍不住揚起。
當然,善類真正會做的事可怕多了──包括無緣無故在午夜夢迴時經過深巷,把奇怪的家伙救出來讓自己遭殃。
「緣分吧?」這是來自青海的說法。
「嗯?不是被我本人被吸引了嗎?」
「拜託,說什麼啊?你那時候髒得要命,想幫你洗澡還怕傷口會破開!」
不是緣分,紅葉知道的。
他那時候累到懶得抵抗,昏昏欲睡,醒來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頭靠在青海肩膀上,而對方一整晚沒睡,都在試圖擦拭自己。
要是有人聽過他們的過去,十之八九會稱讚青海的善良,並認為紅葉無疑是幸運的。
只有紅葉從青海撿到自己的那一天就在想──這個人乾淨過頭了。
所以忍不住疑惑……怎麼會渾身破綻,出現在危險的地方呢?
行為絕對是飛蛾在撲火。
本人有意識到嗎?
沒有意識到最好,紅葉想,他順理成章接受了這種黑暗的想法,並讓其任意滋長,又認同一件事──蛾在結繭前,需要被好好保護起來,最終才會死得最無力。
後來的早晨,他好整以暇地吃著早餐,看著青海匆匆忙忙,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在幫助人和受到傷害之間來回搖擺。
過了一會,青海找到待在攝像頭後的觀眾,朝著紅葉露出樂此不疲的笑容,從無知到無畏──紅葉吃著對方做的三明治,食之無味,咬了半口就丟進垃圾桶,他盯著土司夾層中的番茄,無端回想起青海眉梢的傷痕。
剛開始,流出血的時候是鮮紅色,放任不管就會發爛和腐臭。
紅葉想著想著,手忍不住顫抖,扶著牆,肩膀在抖,因為他正在摀著嘴憋笑,空蕩蕩的胃被塞入了某種明亮輕快的情緒,持續膨脹,冉冉上升,在他體內到處亂撞尋找出口,每一顆細胞都嘶吼,把青海的名字叫得好聽又淒離。
「很想要啊。」不如說,非得到不可。
沒有味道,紅葉舔著。
舌頭掃過嘴中的食物殘渣,沒有其他方法了。
是青海讓自己的明天開始有意義,他誠心誠意感謝著對方。
接下來,所有事情都順理成章了,紅葉開始暗中跟家中聯絡,一步步剷除礙事的傢伙,手段一次比一次殘忍,只有聰明點的人知道,比起肅清,紅葉更像在練習。
每一步都是天羅地網,因為蜘蛛想要抓住最美麗的蝴蝶。
在這之前,他的網得乾乾淨淨,才能享受大餐。
「有時候會想,遇上你之前的人生,根本就是單純在等待。」
「這話聽起來好肉麻啊。」青海皺眉,「你又在開玩笑?」
「是玩笑比較好嗎?」紅葉搖晃著杯中最後一口咖啡,「是玩笑就太無聊了吧?」
青海沉默。
他向來由忽視一切危機的能力,望著漫不經心撐起下顎的紅葉,腦袋不自覺運轉,嘮嘮叨叨說起來日常。
青海不知道的是──在他開口的時候,隔著櫥櫃,另一頭的自己被鏡子照過,在紅葉的想像中化成碎片無數次,每一次精進之後的殘忍,都是為了最後的成功,唯獨青海的人生需要有一個完美的終結,身為執行人,紅葉不允許任何失敗。
浪漫一點,他彷彿從前世就開只等待這個機會了。
如同命中注定。
跟紅葉不同,青海很常講明天、後天和下一個星期這種充滿生活化的詞彙。
一開始很刻意,他展露出想要照顧對方的情緒,行為卻充滿善意的愚昧,因為他想告訴紅葉,人只要活著就有未來。
矛盾的是,一旦這個未來的「日期」太久,那些話語就會逐漸消失在青海嘴邊。
當紅葉聽到青海找到第三份臨時工,他終於問出口。
「一年以後呢?」
「什麼?」
「一年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青海茫然,面色一片空白。
純淨到不忍令人染上任何絕望。
紅葉搖晃著杯子,讓咖啡漬在邊緣曬乾,「你有想過那麼久以後的事嗎?」
或者說,你有想過自己可以活那麼久嗎?
你知道人的終點是鰥寡孤老嗎?
你能嗎?你有具備這個能力嗎?
──身為一個人最基本的能力。
青海不常講述自己父親的事情,但語言和眼神都是有力量的,那份過於盲目的崇拜,一開始就在落在紅葉的觀察紅區,後來,他挺失望的,他愛的璞玉已經被刮過一角,即使雕琢精美圓潤,卻是別人的痕跡,青海父親的死因並不離奇,甚至一目了然,因為承受不了,所以自殺了。
青海要是以為那樣是人生的終點……紅葉握拳,他調整好表情。
「別擔心。」惡魔低語了。
瞇起眼睛,紅葉緩緩說:「你還有我啊。」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永遠不會離開。」
還不夠,還要等。
自己該溫柔教育對方,什麼叫做生不如死,什麼叫做完整的毀滅。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在青海常常不順遂的生活中,不知是誰從中作梗,目前簽定的契約中,居然是他和紅葉合租期限最長。
「那就謝謝啦?」
青海搔了搔頭,語調中充滿無可奈何,「我啊,總覺得你比我可靠多了。」
「這不是事實嗎?」紅葉挑眉,扮演一個合格的好朋友。
而青海嘴角微揚,有些羞澀,他的靦腆和天真都是與生俱來的,嘴巴卻不停,轉了個話題繼續,三言兩語,興奮說著小到不能稱之為幸福的點點滴滴,直到口乾舌燥,指針走過一圈,青海喝了一口牛奶,肩膀徹底放鬆下來,似乎因為紅葉的話備感安心,蚌殼微微露出縫口,軟嫩的肉質鮮美欲滴,容易任人採結。
也容易任人踐踏。
果實快要成熟了。
紅葉觀察著青海身上用長袖也遮掩不住的傷口,一次比一次嚴重。
良久,他站起身,沒看手錶,擺了擺手,「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青海歪頭,眼神十分無辜,「再見?」
看得人心頭發癢,想要把這人的視線矇起來,冷不防扎上好幾刀,再緩慢掀起布簾,等到那雙眼睛流出淚時,親口咬下他的耳朵。
只能被毀滅,不能被汙染,多麼令人嚮往。
「就這樣吧,回頭再見。」
朋友啊。
下一次見面,凋零的時候就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