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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星的——。✶



  距離顏文志被吊死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二個小時。

  嗒嗒嗒嗒,一雙白色的星形急躁地掠過廊上,接近建築轉角之際,稍稍放緩了速度。

  樓梯間籠罩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氛圍,呦呦殘響在豎立的天井中巡迴擺盪。那斷續嗚咽著的,不知是樓道間迴旋的風流、還是階梯壞朽的悲鳴,亦或永無超生的幽靈戚苦的哭喊?

  在階梯正下方,黃映辰四肢歪曲成大字形,獃然倒落在一樓廊面上。仿若有巨人的大手將她迎頭痛擊,台階邊緣的金屬條將少女的手腳額眉磕碰得青紫成片,鼻梁上的鏡框扭曲得失去形狀,遠遠摔在伸長手臂也無法搆著的地方。兩枚圓整的鏡片在滾落時,也不知向何處噴散,壞損得再也無法修復如初。

  流動的星子沒有因此停下前進的意思。它越過心跳已殆的女孩,沿著長長的走道竄行,來到孤燈未熄的穿堂,荒廢的營地裡竟已沒有了活人的音息。

  在被亮黃色抱擁的祈夏身旁,如同字條中諭示的指令,秦穆嵐仰躺在冰冷的地磚上,她緊握的手心輕輕鬆開,半睜的眼眸凝望昏黑的夜空,哭紅的眼角仍留有些許濕潤。那無色的雨滴代替她不再淌出的淚水,向無情的命運控訴際遇的不公。

  夜風捲起從簷瓦下飄入的雨絲,稍稍染濕了她的黑衣,沖淡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色。

  白星的主人止下腳步,替死不瞑目的少女覆上青白的眼簾。拔起深深埋入胸腹的銀刃,他舉起陰冷的神情,邁步融入無邊的闇色中。


                  ✶


  說老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了這一步。

  「如果不怕,就接下吧!」

  在花荼的逼視中,我接下了他的紙條——倒不是害怕他,如果要跟他打架,不敢說十成,我大概也有七八成的勝算吧。

  和他慣用的充滿文青氣息的高級便條紙不一樣,我手上的這一張字條只是普通的影印紙,角落還有被茶水淹過的污漬。打開來看,紙條裡面夾著歪斜的藍色字跡,有點凌亂,和他秀氣的筆法也完全不同。


  幽靈,是個接近死亡的存在,只要人群中還有幽靈,那麼就會不斷有死亡降臨
  一個接著一個的死亡是無法違背的,只有一個方法能讓死亡的連鎖終結,就是⋯⋯

  讓死者回歸死亡!

  必須殺掉那個已經死亡的幽靈,才能結束一切。


  姑且不論這種奇怪的行文風格,這張字條是從哪來的?我看向花荼,不過他的表情有點恐怖,看上去不是特別想深談。

  「⋯⋯我沒有來過,可是花荼有。」他這麼說道:「朝紅小學,是花荼以前的學校。」

  停頓了一下,他又繼續往下說:「你好像,還知道什麼。如果願意交換,我還有一些東西保留。」

  「⋯⋯我只帶了孔雀餅乾、燈具和必需用品。還有,撿到了一張小學生塗鴉。」恐怕只是個特別美麗的誤會,一點才能也沒有遺傳到的我嘆了一口氣,聳了聳肩膀,自認回答得特別廢物,也特別的誠懇。

  把跟女廁有關的圖畫遞給他,我有點不安,本來以為他會生氣,不過他好像很坦然地接受我什麼也不知道的這件事,看了看圖上的色彩,表情淡淡地指向樓梯斜上方——也就是走廊再過去的位置。

  「有誰在這裡,自殺。」

  我點點頭。這個我知道,李政哲出國前有找我惡補過朝紅國小野史,雖然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打遊戲,沒有專心在聽他廢話。

  「謝謝你告訴我。」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該幹什麼——不過,要殺死「幽靈」嗎⋯⋯?我舔了舔嘴唇,翹起的嘴皮在談話中一直來回摩擦,有點說不出的煩躁,乾脆把它吃下去好了。

  「你也告訴了酉苗和顏文志?」

  花荼搖了搖頭。

  「只是試探。不想告訴他們,可疑。」他歪著頭像是思考,接著露出一個有點奇妙的⋯⋯姑且算是笑容的表情。

  在我還搞不清楚他要幹嘛的時候,花荼從口袋裡摸出一顆很小的紙球,用指甲摳了幾下後扔過來。


  徒勞,我又不是他。
  提醒妳,他也只吃黑巧克力。

  花荼,是我的。


  ⋯⋯是他交給酉苗的字條。

  原來是這樣的內容啊。不過這麼對待女孩子會不會太殘忍了一點?難怪對方會擺出那樣的表情。也還好我不是女孩子,不在「花姐姐」的討嫌範圍裡。

  「Poker的話,就是感覺。好像知道什麼,規則。」收回皺巴巴的紙條,他繼續解釋:「直覺懷疑。」

  是這樣嗎。顏文志我倒沒有特別的想法,但酉苗剛才那個樣子還是有點可怕的,大概啦。不過⋯⋯我認真仔細的想了一下,在這個探路隊裡,除了花荼以外,好像還有另一個從朝紅國小畢業的校友。那個一逮到機會就開始裝神弄鬼的夏語寞,現在看起來也不單純只是在惡作劇而已,就不曉得他對「幽靈」的底細了解多少,知不知道⋯⋯要找機會排除幽靈的這件事。

  「或許可以信任夏語寞。跟他接觸過,對我說謊應該沒什麼好處。」如果可以分別得到他們的情報,偷偷交叉比對就好了。我不是個做雙面間諜的料,這點我還算有自知之明,不過我也還沒完全信任花荼,沒有向他暴露夏語寞也是校友的事情。

  「如果你知道該怎麼消滅幽靈,有沒有可能其他人也知道?但只是推測罷了。」

  是猜想、也可以說是隨口胡掰的理由,在還沒確定幽靈真的像陳敬恒說的一樣,已經出現在我們之中的時候,貿然動手可以說是最沒有必要的舉動。

  我不想殺人。可以的話,最好不要。

  「你考慮看看,我沒意見。」

  太好了。看來「姐姐」對夏語寞並不討厭的樣子,回了聲好,我喘了一口氣,直到現在才發現心臟跳得有點快。

  「也許去圖書館可以看到什麼,但是有點擔心。」一直站在樓梯間也不是辦法,被人撞見還會引起不必要的疑心,我扶著台階往下走,一面說出當前的盤算。

  「等一下好了。先幫你拿東西,你是知道該怎麼對付幽靈的人,要小心。」

  「了解,總之感謝。」

  花荼走在我背後,我看不見他的臉,不過他的聲音好像變得柔和了一點,希望不是我單方面的錯覺。

  本來打算直接去高年級教室的,但穿堂上有人活動的跡象,從燈光的顏色判斷,不太像是陳敬恒手上拿的蠟燭。話說回來那傢伙到底去哪了,隨隨便便丟下一句有幽靈就這樣跑出去了,到底是哪門子負責任的總召會幹出這種事?

  ⋯⋯收回前話,如果主辦是廖廷瑋,搞不好真的會做出類似的反應來。

  他乾脆直接被鬼抓走好了。我很壞心的想。

  「欸,圖書室如何。」走近一瞧,果然是剛剛去探查圖書室的秦穆嵐跟黃映辰兩人。本來以為黃映辰只跟花荼不對盤,不過就在我開口招呼過後,她明顯一僵的肢體明白顯示,我也在被她討厭的黑名單裡。

  ——這是幹嘛了,我又沒對她怎樣。

  我沒有告訴黃映辰同學必須殺死幽靈的事情,拿了低年級的女廁塗鴉給她。花荼在一旁看⋯⋯或監視著,我知道畫得很醜,可是衛生紙很難畫,可以不要用這麼明顯的眼神批判我,說好做個朋友呢?

  即使我們其實沒有談好這件事。

  總而言之我畫好了圖,交給了黃映辰,她忽然疑似害羞起來的模樣讓我再次確認:我實在是不太理解女生這種生物。接著,花木蘭問起來要在哪裡過夜,我很實在地告訴她,我跟花荼還沒想好該怎麼辦——雖然我在大教室裡說過我覺得最安全的地點還是在穿堂,可是完全沒有人對我說的話有點反應,所以還是,嗯⋯⋯算了。

  團體行動好煩。

  正當我這麼思考的時候,黃映辰忽然自己跑了。同學你知道這樣很危險的嗎?

  平心而論我不討厭秦穆嵐,覺得她應該是個可靠的人,可是她一直跟眼鏡妹——呃不對,榮清也有戴眼鏡——黃映辰卿卿我我、我是說,包庇;不對,感情很好的樣子,看起來真的是有點,讓人心裡不是很舒爽。

  所以當黃映辰丟下秦穆嵐跑走的時候,我決定以身犯險學習姐姐的本子內容,在被拋棄的女校王子面前撩一把花荼,順便報他用眼神嘲諷我畫圖很醜的一箭之仇。

  只是我沒想到他反應也很快,叫我畫漂亮一點的語氣怎麼聽怎麼像是滿滿的揶揄,害我差點絆到了腳,還好沒有真的跌下去,感覺超級丟臉。

  是真有這麼醜的嗎?一路跑向高年級教室的途中,我很認真地反省著。


                  ✶


  顏文志死了。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他。

  還有原來,塗鴉上懸空的人形不是站在教室外偷窺的幽靈,而是把單獨待在教室裡的人,吊死的意思。

  如果早一點出聲提醒,是不是就不會出現死人了?

  可是世界上沒有早知道,顏文志就是,死了。

  把他放下來的瞬間我還沒有太多的想法,只一心想著還來不來得及把他救活,還有,趕快離開這個討厭的空間。花荼說過對這裡沒有好感,我也覺得那顆紅星不太舒服,為什麼你就不能,稍微聽一下我們的意見。


  你的撲克牌,很有趣。
  似乎,還知道一些「規則」。

  是善意提醒,
  或蛇的引誘。


  在抄走紙條前,花荼迅速地對我亮了一眼上面的內容。他沒向我說謊,不過我們現在都曉得,已經變成鬼魂的顏文志,生前不可能是殺人的幽靈了。

  旁邊很吵、吵得不得了,好像耳朵旁邊擺著一台老式的滾筒洗衣機,混亂得有點讓人難以思考。各式各樣的雜音中,好像有秦穆嵐叫我放下顏文志的聲音——

  我都曉得的、我知道,我怎麼可能會不明白——在碰觸到顏文志的瞬間,他的身體就已經是冰涼的了、這不可能是一個剛死的人會有的溫度啊!

  頭有點暈,不過我還是把涼透的他拖了出去。沒有別的原因,我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留在有紅色星星的地方。

  由於顏文志很高、也特別的重,把他拖到走廊上時,我在門口跟他卡住的身體掙扎著,抬頭間看到縮在教室外面,只露出兩隻眼睛的夏語寞。看他的表情貌似很受打擊,我深吸了一口氣,在蹲下身調整顏文志平躺的位置時,刻意壓低聲音,對他說道:「圖書室的事情,你知道對不對?」

  他的表情更震驚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什麼,不一定是秘密,肯定也是點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花荼正在門口和祈夏講悄悄話。我想他是把別人的塗鴉給交出去了,等他湊過來的時候,也確實如同猜想的那樣。只是原本以為他會交出女廁的圖樣,他居然是把秦穆嵐那張特別難懂的塗鴉告訴別人,簡直跟沒說一樣。

  他接著告訴我從祈夏那裡看到的塗鴉紀錄,我則告訴他我的發現。

  「我確認他是了。」朝紅國小的畢業生。

  幫忙他,降低嫌疑。細聲拋下了跟這串很類似的一句話,無視想要凝聚共識的秦穆嵐,他直接走向夏語寞,往他手裡塞了我見過的那張紙片。

  「反正我的你們已經看過。」

  秦穆嵐的表情好像不太好看。其實我沒有反對她的意思,如果她要把我撿到的圖案公布出來那也沒問題,不過我不喜歡這樣的氣氛,乾脆躲到旁邊,把衛生紙上的塗鴉轉畫到花荼的筆記本上——光看上面的花紋,這本筆記本的價格一定,很貴。

  這次一定要畫漂亮一點。


  在我畫圖的中間,秦穆嵐果然還是跑走了。她這一跑,祈夏跟酉苗也跟著鬧失蹤,我覺得有點可惜,她應該是誠心想要解決問題的,可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打圓場,只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的繼續畫畫。我在每張紀錄的左上角都寫上發現人的名字,做完這件小差事之後,開始盯著顏文志臉上的白布發呆。


  幽靈。

  怎麼辦。

  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幽靈。


  有點害怕,連蠟燭上的數字都被我胡思亂想成大家死掉的順序,一直一直盯著,我總算想起好像有聽見顏文志和酉苗討論跟塗鴉有關的事。本來還打算跟酉苗追問顏文志留下的塗鴉在哪,如果沒猜錯的話,那張塗鴉應該跟日本小孩的〈竹籠眼〉遊戲有點像,至於霸凌,因為對話的聲音實在太不清楚,我也不明白他們原本在討論些什麼。

  話說回來,〈竹籠眼〉的歌詞本來就讓人有點不舒服,隱喻小孩子早夭的故事⋯⋯我忍不住又看向顏文志,像這樣性格開朗活潑,又是私立貴族學校的學生,家裡狀況大約滿不錯的吧,不知道如果他的父母知道兒子就這麼死了,會有多傷心難過?

  「大多數的人都有塗鴉紙,搞不好他也有。」

  不能讓他白死。這麼思考著,我坐了起來。「要找出來?」

  「似乎如此。」發現圖畫好了,花荼把筆記本抽回去檢查,順道附和了我想要搜身的意見。「對女孩們可能不太禮貌。不想看,自己轉過身去。」

  「雖然顏老大應該不會介意,不過抱歉。」


  ⋯⋯沒想到我什麼也沒有找著,還被牛奶瓶蓋眼鏡女批評了一頓。

  不是不能理解黃映辰的想法,只是她咄咄逼人又時不時爆衝的個性太難相處,像她現在又一個人跑去尋找陳敬恒,半路會不會被魔神仔抓走都說不準,一邊擔心她的同時,又讓我覺得相當煩躁。

  好麻煩。

  往好方面想,她留給了我們四個人——花荼、榮清、夏語寞、還有我——一個終於可以好好談正事的時間。經過某些不可告人的眼神手勢交流和瘋狂傳紙條的階段,花荼和夏語寞終於在同為國小校友和排除幽靈終結傳說這兩件事上取得了共識。

  雖然還有榮清的存在,而且花荼因為她抵死不交出塗鴉懷疑其中有詐,可是我和夏語寞認為她至少是和我們站在一陣線的,更精確的說,我感覺她跟我一樣是普通人,但這也只是直覺而已。

  順帶一提,花荼還覺得酉苗特別奇怪。在從中年級教室出來時,他試著私下問過酉苗要不要交換情報,可是她沒有回答,所以可疑。

  而且最接近Poker的人是酉苗,Poker把塗鴉給酉苗看了。假設酉苗就是幽靈,有沒有可能太接近他,或把跟傳說有關的記憶,比如說塗鴉,透漏給她知道,就會死亡。

  或者說有可能,酉苗也是朝紅國小的畢業生,Poker是她殺的。

  我覺得第二點不太實際。先不論十個人裡面去掉幽靈,集齊三個同校校友的機率到底有多高,日式校舍的房梁雖然矮,但也沒矮到讓一個大約一五五公分的女孩子可以順利爬上去綁好繩子,再把一個一八五公分、體重可能將近九十公斤的男生吊死,全程不用花上十五分鐘的時間。而且在顏文志出事的瞬間,她人是在穿堂上的,用推理劇經常出現的詞彙來形容,就是她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死亡,應該還是和塗鴉提示有關。顏文志的死狀,和黃映辰手上的塗鴉符合。

  顏文志會死是因為酉苗出去,他單獨留在教室。

  如果酉苗知道中年級教室有問題,卻故意不攔下顏文志,還把他放生在教室裡,她是幽靈本體的可能性,馬上就變得很高了。


  還有一件事情。祈夏的塗鴉。

  為了這線情報,我和夏語寞特地回到低年級教室尋找,好在塗鴉掉落的地方很顯眼,我們拿到紙條後,便匆匆忙忙跑回中年級教室前。

  這張圖是畫在跟國語生字甲乙本很像的大格子習字紙上的。除了正中央站著一個火柴人外,其他部份都被滿滿的「ㄉㄤ」給填滿,筆畫是小一生剛學寫注音時的歪七扭八,字體大小差距很大,每一個注音符號還特別用了不一樣的顏色,換色換得很勤勞,再仔細一瞧,這些注音看起來更像是由不同人寫上去的。

  我想像了一下教室中央漂浮著一群我們看不見的小學生鬼,一人拿著一支彩色筆,嘻嘻哈哈地往格子紙上你一筆我一畫的景象,在這七月酷暑的晚間,居然感到寒上心頭。


  「一定要殺人嗎非殺不可嗎,殺人是犯罪可是幽靈又不是人——」

  在榮清為了解決生理需求短暫離開的期間,夏語寞抱著頭,機關槍似地搶出一大串問題。

  這也是我的疑問。為了逃出這個死亡連鎖,弄髒手似乎成了必然。真要做的話,我並不打算迴避,可是,如果殺錯人怎麼辦?

  我們三個人互望了一眼,心裡明白只要弄錯、一條寶貴的生命就沒了,這不可能有更好的解答。

  「不殺她我們可能被殺掉,果然還是不得不殺吧⋯⋯?」

  「⋯⋯嗯。」


  花荼的意思是,萬一說出來,引起幽靈注意,幽靈可能會開始積極獵殺大家。尤其是朝紅國小的校友,它的目的可能正是找出就讀過這所學校的人,然後把當初的學生通通殺掉。我倒是還有另一個天真的想法:如果我們在其他人察覺以前除掉幽靈,然後大家就能什麼也不知道的繼續活下去,這樣大概會是最好的結局吧?

  ——如果我能夠分辨鬼魂就好了。看著花荼的眼神、和夏語寞的苦惱,我忽然覺得有點難以呼吸,於是把頭垂得低了一點。


                  ✶


  榮清回來之後,我們又討論了一些和朝紅傳說有關的細節。

  首先,人群中會出現「幽靈」的存在,只要幽靈沒有消失,就會不斷有死亡事件發生。

  再來確認的是,這附近有當大霧升起時,如果走進霧裡、或一直不動直到被霧氣包圍,就會消失在路上的傳言。

  如果傳聞是真的,徒步離開學校去市區求援的選項就行不通了。

  只是沒有察覺罷了,也許我們早已掉進了名為朝紅國小的時空狹縫裡,所以才一直沒有對上應該也是來探險的其他隊伍。

  明明在校門口有見過的。


  「嗯?外面是不是有主辦大人的聲音?」不曉得聽到了什麼,夏語寞忽然直起身子,轉頭往樓梯間的黑暗望去,「我出去看看,有點事想問他。」

  我什麼也沒聽見,擔心他是被幻聽之類的東西給誘引出去的同時,榮清先一步大聲站起來:「語寞!現在落單有點危險,我跟你一起去吧。」

  「沒事,小心點。」我把吃剩的三明治塑膠袋揉成一顆球收好,抬起手推掉榮清回過身來的猶豫,在這一刻自認特別好人好事代表。

  他是不是要脫單了。

  望著他們手牽手離開的背影,我端著下巴,大約花了一秒鐘思考這事。

  走廊上只剩下我和一旁重新進入待機模式的花荼。我把祈夏發現的塗鴉夾進筆記頁裡,單從這張圖上看不出來背景在哪,可能一旦鐘聲響起,無論躲在校園哪一個角落,都會因為聽見鐘聲發瘋或痛苦死去吧?

  重點應該在圖書館上鎖的小房間——書頁上出現了新的紅色字跡,是花荼的筆記。

  鑰匙被藏在某處,線索在塗鴉中。或者,要特定人達成特定條件,門才會開啟。

  這所小學說大不大,可真要從這片廢墟裡找出一支小小的鑰匙,難度不只是一點點高而已;如果開門方式是後者的話,或許還可以稍微嘗試一下,倒不知道該從哪邊開始猜測起就是了。

  當我還在對著塗鴉和線索拼拼湊湊之際,花荼突然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從背靠著牆壁的姿勢中站起。平時我是絕對不會搭理其他人的,大家愛幹嘛幹嘛去,不過他的眼神太過危險,我試圖拉住他,問他想要做什麼。

  他說,他要去殺祈夏。

  那張鐘響的單子。

  酉苗不知道去哪了,可是祈夏他有留意到——他指了指我手中的筆記本裡的紙片:如果我們不動、幽靈不動,這間「學校」也會隨機開殺。時間到了,大家都會死。

  可是,這樣、有哪邊,不對⋯⋯

  我想說話,卻發現,我居然沒有辦法反駁他。是犧牲一人,還是什麼都不去做、維持虛假無用的潔白,直到大家一個個消失?

  我才發現,關於這檔事,我根本沒有如我預想的準備好。對於祈夏,我和她連一句話都沒有交談過,只有打過照面、知道她長什麼樣子的印象,一度也因為她太過影薄,稍稍懷疑她是幽靈的可能性,不過很快就因為她的崩潰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殺了落單的人,可以,保全大家。

  「我⋯⋯」我站了起來。

  想來我臉上的動搖,肯定很是明顯吧?花荼似乎在我耳邊說了什麼,或許是安撫或說服的內容——也有可能,鬼不是高調張揚,而是悄悄摸摸,看起來最不起眼的?可是我只記得耳道裡全是自己淺薄的呼吸聲和急促的心跳聲,連帶他的面孔也瞧得有點不真確,其實不大確定,他到底想要對我表達什麼?

  沒有強迫我跟上的意思,他只確認性的再看了我一眼,便沿著走廊離開了。

  ——膽小鬼。

  說好要保護有記憶的人。

  重新貼著門邊滑下,我抹了把臉,將雙腳卡進門框狹窄的距離間,隨便掀開筆記本一頁,盯著空白的角落發呆。

  眼角有點痠。無法理解,大家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為什麼必須撞上這種事?


  夜半了,在宿舍裡早已經過了熄燈的時間,糾結於追上去阻止花荼和害怕他失手的兩難中,我揪扯著頭髮,又踢了一腳門框,正乾脆想拿筆記本往頭上敲看看能夠頓悟什麼之際,一陣腳步聲從穿堂的方向走來。

  我以為是花荼回來了,可是這時間有點太早,我探出頭,看見的是換下制服紅格裙的秦穆嵐。不知道她見到我一個人留在這兒跟顏文志作伴是不是很驚訝,也許她曾經有和花荼擦身而過,總之,她望了望來時的方向,我在她無聲的詢問裡聳聳肩,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反正她是為了黃映辰而來,我確實也不知道三不五時就想跑出校門的她,是不是還存在於這個校園之中,這罪名頂多只能算是不真誠,不能算是說謊。

  也許是想替花荼絆住秦穆嵐,或者是情況特殊、我難得想找個活人說話,我打開紀錄她的名字的那頁,把她找到的小學生圖畫湊到她眼前。

  「你覺得你的塗鴉是什麼?」

  「一段樓梯,圓圈下面指的地點,可能有東西吧⋯⋯?」我主動搭話這點好像讓她頗為驚訝,不過她抬起頭,很快恢復到了鎮定的模樣:「看不出是人,抱歉,沒什麼有用的資訊。」

  「圓圈下面有東西?」我檢查斜梯狀的圖案,不是很理解她怎麼推算的。「跟你換。圖書室有什麼。」

  我把鐘聲的塗鴉亮給她看。我不相信黃映辰在圖書室只找到鎖上的門,其他什麼也沒發現。

  「這⋯⋯」大概是在祈夏掉落複本時瞄到了,秦穆嵐仔細地看過塗鴉,臉上並沒有太驚訝的樣子。她停了一下,又問道:「顏同學身上有紙條嗎?或者其他人的?」

  「顏文志的找不到,其他人的我沒有。」

  「嗯,我這張不是塗鴉⋯⋯」表達了她想回到穿堂的意願後,她陷入片刻的長考,說起她離開圖書室前,從鎖死的小房間底下發現一張原本不存在於那兒的字條:「是和映辰一起撿到的,我想和她先討論一下怎麼換。」

  好吧。至少知道她手裡有情報,還有可以討論的空間,逼急了狀況反而更不利,還是不要強迫人家比較好。

  而且這過程有點毛。

  輕輕咳了一聲,我抖掉不必要的恐懼,決定跟上她的行動,順道換了一個話題:「我在猜酉苗是鬼,不要跟她太接近比較好?」

  「因為性格變化的關係嗎?」她想了想,笑得一臉苦澀:「是說除了坐以待斃,目前也看不出來接近了會發生什麼?」

  「因為顏文志死前和她在一起,而且她的態度⋯⋯」我回想起她在顏文志死後意外的沈默,以及她在中年級教室裡曾一瞬露出的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再次加重我對她的懷疑的同時,也不禁思考著,這些細節究竟足不足以當作她是幽靈的判斷基準。

  「所以說大家都不想動作嗎?」嘆了口氣,我放棄現在就做出定論的打算,把話題轉向毫無團隊精神的探路隊上:「不過如果像這張塗鴉一樣,在鐘聲響起之前⋯⋯不快點想想辦法,大概會完蛋。」

  「也是,酉同學好像知道內情的樣子。」

  秦穆嵐沒有馬上回答,她把我的話反思了一小會,才輕輕地一點頭。「不移動就,暫時、不會發生什麼了?」

  這傢伙⋯⋯在說什麼傻話啊。

  一時不知道該做何回應,還好穿堂已經近在眼前,見到和榮清及夏語寞站在一塊的黃映辰,她馬上擺脫我跑了過去。

  像個局外人一樣望著她們和樂融融,我注意到半途跟在我和秦穆嵐背後的酉苗,也擠進安慰黃映辰的行列裡,心裡有股子說不出的感覺。

  然後淋著大雨的花荼回來了。

  「⋯⋯找不到,是不是。」

  他靠在我附近的佈告板上,白色襯衫和褲子吸飽了水,整個人的狀態相當狼狽,眼睛裡也少了點原本的光彩。見到他還活著,我感覺鬆了一口氣,愣愣地看著他衣角邊不明顯的污漬——會意過來那是「什麼」的瞬間,我忽然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滑跪下去。


  祈夏死了。

  她不是幽靈。


  「⋯⋯沒有。」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暈血的前科,但是我的反應比自己預想中還要嚴重,好險我扶住了牆,也似乎沒有人發現這裡的異樣。花荼用一種很難以形容的神情看我,我眨眨眼,搖頭無聲說了句沒事,接著把說出口的回答偽裝成對顏文志的塗鴉討論。

  深深吸氣數到四、再輕輕把氣吐到底,我稍微甩動一下手腕,這是比賽上場前教練會叫我們做的簡單的放鬆動作,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算有點用處。雖然還是有點不舒服,不過我自認為已經鎮定許多,和花荼示意過後,我走向黃映辰,繼續向她們討要手上的情報。

  可能我語氣太直白了,她好像有被我嚇到,不過我本來就不太擅長這種細節,現在更是完全不想管這些眉眉角角,反正線索到手就好,人死掉以後還會在乎禮貌的嗎?

  ⋯⋯抱歉,我好像太過偏激了。

  聽她和酉苗解釋的語氣,如果能好好交談,黃映辰也算是蠻有想法的人。好像終於放棄了離開學校的想法,她對我的態度約莫稍微友善了那麼一點點點⋯⋯雖然我還是沒想透,我到底在哪裡、什麼時候得罪她了。

  輾轉之間,紙條總算到我手裡。沒有太多遲疑,我直接打開來看。

  ——這到底是⋯⋯?

  字條本身很舊了,是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輕易沿著摺線痕跡,將紙條分屍成好幾塊的程度。可是上面卻像時光倒錯了一樣,寫著九校探路隊成員們的名字,每個人後面還附加一項動作,沒辦法從字面上明白到底是代表什麼意義。

  紙條下面缺了一截,上面少了陳敬恒的名字。

  往深裡一點想,如果秦穆嵐沒在怎麼發現紙條的這件事上說謊,那麼這就像是,上鎖的小門後面的「什麼」,想要我們「做」、或「不做」這些動作。

  ⋯⋯這真是個好問題。

  如果大家按照指示做了,鎖住的門會因此而開嗎?

  還是,這是警告我們,做了這些事之後,會死?


  「哪裡⋯⋯怪怪的。」

  不只哪裡,到處都很怪吧?我把字條轉交給旁邊的榮清,視線瞄向黃映辰,她卻不是看著我,而是左右張望著,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

  該不會⋯⋯心裡逐漸感到不妙,一旁的秦穆嵐臉色也忽然凝重起來,她數過現場人數,接著出聲大叫:「等等!還有一個女孩呢!該不會自己跑到哪裡去了?我去找她!」

  是該追出去、還是不該追出去?我無法判斷哪一個選項更好,有一部分的我叫囂著不想去找祈夏,另一部分的我則不斷催促著我去面對現實。好不容易把生了根似的雙腳拔起來,我不乾不脆地跑了一小段路,花荼跟在我後面,遠遠望見秦穆嵐走進女廁,然後抱著像破布娃娃一樣癱軟的祈夏,出現在走廊上。

  啊。

  她是、真的死了。


  「給我。」

  走上前接過祈夏染滿深紅的遺體時,我的腦袋裡鬧哄哄的,好像一瞬間掠過許多亂七八糟的想法,卻沒辦法好好拼組成符合邏輯的句子,哪怕只是片段也好。

  她不算特別重,卻沉沉地壓著我不敢用力呼吸,她的兩隻眼睛緊緊閉著,額頭上有幾道撕裂的傷口和流下的半凝固的鮮血,紅色的部分延伸至糾纏的黑髮中,顯得她的臉色特別的蒼白。我不知道、這有點糟⋯⋯她死掉時痛苦嗎,痛苦的時間很久嗎?頭腦好像在表層的問題裡不斷地不斷地打轉,大概是某種保護機制吧,我不敢也沒有辦法繼續往下思考,雖然答案近在咫尺,就在這裡,再明顯不過。

  我甚至害怕她睜開眼睛瞪我。

  因為人來人往的關係,穿堂地上不比教室前面的走廊,實在有些骯髒了,我拆了一包輕便雨衣讓祈夏躺在上面,雖然這舉動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我想為她做點什麼,而這大概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在手電筒刺眼的光照下,紅色液體沾上黃色雨衣的對比有些超乎現實,不太像是真的。秦穆嵐在哭,我有點想開口安慰她,可是又覺得自己沒資格說話——在經過了這些之後,我怎麼可以⋯⋯我不知道。

  她看起來想跟我說謝謝,我倒情願不要。

  我盯著我的雙手看,十指指尖後知後覺的發抖著,紅色把掌心的紋路一絲一絲拓了出來,它們現在也沾滿了祈夏的鮮血。

  鏡子裡的是我嗎?是我殺她的嗎?是我拿她的頭去撞洗手檯的嗎?

  不、不對——

  是因為我什麼也沒有做,所以她才會死的,對不對?

  「來不及了。」

  我抬起頭,聽見秦穆嵐這樣回答榮清。

  說到底這場戲,還是要、演下去的。


  我決定去洗手。

  在走向穿堂邊緣的途中,一直沈默地盯著屍體的夏語寞朝我望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猜到,或者和其他人一樣以為是幽靈的傑作,我也沒有打算給他提示,只是心虛至極地錯開他的視線,繼續往屋外的大雨走去。

  七月的雨水很涼,但還沒有到冰涼的程度,彷彿雨水裡還保存著一點點白天的溫度。這可能是我活到這麼大以來最認真的一次洗手了,我把每個指甲溝裡的污垢都清了一遍,覺得不夠徹底之餘又再挖了一遍,手心手背指縫也是差不多的狀況,即使屋簷下的水流很快把手上的紅色帶走,我卻一直無法克制地覺得沒辦法完全洗乾淨。

  在我背後,我聽見夏語寞和秦穆嵐說完了話,接著花荼向她提出了「鑰匙」,我的注意力終於從洗手中移開,連忙說了聲等一下,甩乾手上的水回到大家面前。

  還是那一件塗鴉、還有圖書館上鎖的房間的討論,不過在這一次的嘗試中圖我總算看懂了一半,上面那個圓圈雖然還是不曉得是什麼,我個人倒是覺得滿有可能是丟下來砸死人用的陷阱,「小心落石」之類的東西。

  留在大教室裡的東西雖然可惜,但可以放棄,可如果要調查圖書館裡的房間,那就沒辦法不走樓梯了。

  對於我們每個人都走過的樓梯很可能會出事這點,大家基本上都是一臉後怕,之前走過沒事,但現在誰知道樓梯什麼時候會忽然起肖,然後把好好走在上面的人弄死?


  「白天在校門口的時候聽到你和白同學的對話,聽說你曾經來過這裡。」

  從我手中拿過塗鴉紀錄,花荼出乎我意料的主動向黃映辰說話。我輪流看向兩位,有點擔心他們在這嚴峻的狀況下又要產生新的衝突,還好並沒有我想像中的事情發生。

  因為就站在旁邊,而且花荼也沒打算故意阻止我看的關係,我可以瞥到他打開和圖書室有關的一頁,告訴了黃映辰以前在有人在裡面自殺過的回憶。不曉得她怎麼理解那段筆記的,可能是花荼曾為朝紅國小學生的身分讓她連結了什麼,不過,她果然是誤把花荼當成鬼了吧?

  這不怪她,我剛開始也覺得這傢伙實在太過可疑。雖然我現在是相信他的,但是⋯⋯但是,我想起我一個人和顏文志獨處時在筆記本裡偷偷翻到的一段話,還是不要過早地評論這個人好了。

  慶幸我們暫時不是敵人。

  兜了一大圈,大夥還是在穿堂停住了腳。我把手機接上充電電源,插孔對了三次才終於插上,原本決定通宵不睡的,可是上半夜的消耗不論是在體力或精神層面上都有點太過,現在差不多快要凌晨三點了,如果能順利等天亮霧氣消散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要管該死的幽靈存在,安然渡過這場難關?

  ⋯⋯大約沒這麼好的事。

  還不曉得會在這個鬼地方待多久,和其他人一樣,我靠著牆壁坐下節省體力,一邊緩慢地思考還有沒有漏掉什麼。

  在這之前我又去洗了一次手,水流持續經過手心的感覺似乎能讓我冷靜一點。

  喔,我的燈。

  還有榮清的塗鴉。

  我把筆記本翻到新一頁,和簽字筆一起塞進榮清手裡。要說的話除了已經確立的三人同盟外,我個人最想守住的大概是榮清了,並不是其他人隨便怎樣都好可以去死的意思,純粹是相處起來比較舒服產生的偏好。比起太像幽靈同路人的酉苗、心思深沉不知道在考慮什麼的秦穆嵐、以及固執不聽人話一直要跑出去的黃映辰,如果跟著她的說法走可能就死定了——當然現在困守在穿堂也沒好到哪去就是。

  榮清她,應該不會是幽靈吧?

  我望著她一筆一劃的動作,又是一個看不懂的圖案,有些事情我很想偷偷告訴她,比如說我們必須倚靠殺死幽靈才能離開這裡,又或者祈夏不是死於塗鴉的詛咒,那只是偽裝出來的假象,但嚴格說來祈夏會死,也有我的一份默許在吧?說出來怎麼想都只像我一廂情願的開脫和卸責,我不曉得她可能會露出怎樣的表情,也不能就這樣背棄真正動手的花荼,結果直到她畫完圖,我還是什麼都沒講,模稜兩可地吐出一句好像有人在處理幽靈,詳細狀況不清楚,連給她個虛幻的保證,我都給不出來。

  只要殺了酉苗,就真的能結束這場噩夢嗎?

  最終我只對她說了小心保重。


                  ✶


  從半睡半醒的恍惚狀態回神,如果手錶沒有跟著這個鬼地方一起壞掉的話,現在應該要是早上六點多,以台灣緯度所在位置來說夏季的太陽早該升起了才對,然而穿堂外的天色還是他媽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而且,大雨還在持續地下著。

  王八蛋。

  看來這個地方是完全沒有吞了幾個人就好心情把我們放出去的樣子,可是害怕的狀況持續得太久,精神上已經開始變得麻木,醒來之後的我隱約感到莫名的憤怒,幽靈就幽靈嘛,都已經死透多久了,為什麼還留在這裡,為什麼還不離開?殺人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有的不過就是每個人都有的爛命一條,要就來拼個輸贏啊。

  機會比我想像中來得要快。跟著花荼上樓拿燈順便去調查圖書室時,我在書架間隨手翻著上面的過期刊物,暗自妄想有張紙片或小鑰匙能從書裡掉出來拯救大家的時候,一道矮小的身影從圖書室沒有門的入口晃進來,鬼鬼祟祟地不曉得打算要做什麼。

  是酉苗。

  我把燈磚輕輕放在架子上,假裝沒有注意到她的出現,專心在翻找線索的動作中,一路沿著書架移向黑暗的轉角。藉著書櫃的掩護,我悄悄繞了半圈摸到她後頭,默默觀察起她的行動。她的注意力大概沒有被及我的意思,很顯然她一直感興趣的對象至始至終只有花荼,這下倒是方便了打算偷襲她的我——心裡默數到三,我壓低重心,從最接近她的書櫃走道另一端衝出,在她來得及回頭以前,一手摀上她的嘴,另一手反掌扼住她的頸子。

  時間很短,但一切都非常混亂,被壓制住呼吸的她立刻奮力掙扎起來,然而走道太窄,她胡亂舉起的拳頭大多都敲到了書櫃上,混亂之間我踢向她的膝窩,又帶著她整個人撞向實心的硬木條。倒下來的書刊更多了,在眾多紙類掉落地面的悶響中,突兀地傳來硬物清脆的喀拉聲,我來不及細看,直覺抬腳把蓋在書本下的東西連書一起掃開,身體猛地往旁邊一側,利用體重優勢把酉苗直接摔倒在地上。

  聽見聲音的花荼從小門前趕來,一腳踩過我踢出去的那本雜誌,替我壓住酉苗掙扎的雙腿。好像過了很久、又只是一下子的事情,她反抗的動作越來越弱,直到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為了確保她已經死透了,我不敢放手,又死命掐了好一段時間,才喘著大氣從她身上退開。


  這樣就沒了?

  我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發生,屋外的天色還是一樣的黑,狂風和暴雨還是照樣的下,花荼鬆開了制住她的雙手,回頭靠上身後的長桌。

  我走向那本滑得老遠的雜誌,從開口朝下的書頁底下抽出一把帶鞘的薄刀。我抬頭看向花荼,他也看向我手中的那把凶器,如果剛剛有什麼閃失,那把尖刀現在恐怕不是插在我、就是他身上。

  我把刀柄扣進掌心裡,慢慢走近躺在書頁中的酉苗身邊。

  所以她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的人類嗎?

  門外又劃過一陣閃電的白光,因為脫力而微微發著抖的雙臂提醒了我,剛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啊!


  「你聽見了沒?答答答答⋯⋯死神的腳步加快了。」

  雷聲結束後,我聽見門口傳來女孩子細小的抽氣聲。是我現在最不想要見到的榮清。

  她是什麼時候跟上來的?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她發現人是我殺了的嗎?

  跪坐在地上的我說不出話,只能無法克制的大口喘息,卻始終覺得身體周圍的空氣特別稀薄,總是沒辦法吸到足量的氧氣。

  既不想面對她,也不想回應花荼那不曉得是在打掩護還是說風涼話的謎語,但是一想到榮清一旦過來就會看見這裡的狀況、甚至看到酉苗脖子上淡紅色的指印,感到一陣恐慌的同時,不聽使喚的手腳再度長出了力氣,我促聲喊住榮清——那聲音幾乎已經破碎得不像我自己的了——狼狽地爬向已經不會動的酉苗。

  理智上我知道在這片昏暗中榮清大概觀察不出什麼,但她最好連知道的機會都不要擁有。

  刻意從她面前繞開,我帶著酉苗離去——幾乎是用逃跑的心情走出圖書室,我把死去的少女和她的刀具一起安放在大教室門邊的角落,眼光望向黑夜中落下的雨絲,試圖平復胸腔內狂亂的心跳。

  一陣冷風穿過我竄進門裡,將教室深處最後一朵火光也給捲熄了。

  也許就和顏文志的故事一樣,我們的命運就像一根根熄滅的燭火,最終都要一一倒下吧。


                  ✶


  兩個小時後,在二樓辦公室前,三人小組進行了一次隱密而簡略的討論。

  雖然很痛苦,但現在就放棄還是太早了,撇除雖然很想對他動手、但搞不好已經神隱在求援路上的陳敬恒,除了我們三個之外,還剩榮清、秦穆嵐、黃映辰共六人,為了幽靈真身到底是這三人其中的哪一個,我們進行了一次激烈的盲猜瞎測。

  在榮清交出塗鴉之後,花荼已經不再執意懷疑她不是人類的可能,因此實際上的討論主要集中在秦穆嵐和黃映辰身上。我把她們做過的事情全部攤出來仔細辯駁,試著從各種細節裡找出他們是、或不是幽靈的證據。

  比如說秦穆嵐主動呼籲大家把塗鴉交出來,結果自己卻藏著圖書室小房間找到的名單,連黃映辰也給她瞞過。

  又比如說黃映辰剛開始一直強硬要求大家一起離開學校,發現沒人要跟從後,自己卻也沒有真的單獨離開,是不是原本想藉機把人引進迷霧裡。

  爭論了好一陣子,我們不得不同意一件事,那就是,我們實在沒辦法從她倆之中找出最像幽靈的人選來。

  坦白說,這種跟雞蛋裡挑骨頭沒兩樣的質疑沒有太關鍵的鑑別度,但如果不這樣做,很明顯的,在最有嫌疑的酉苗死後,我們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我、花荼、夏語寞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高中生,沒有能夠分辨鬼魂的眼睛,也沒有神奇的超能力,更沒有倒轉時間修正因果的逆天法則,除了試著透過彼此交換意見,反覆再反覆的推敲,並且衷心祈禱每一次的驗證都是最後一次,能夠把僅存的同伴帶出這個小學之外,已經看不到更美好光明的未來了。

  最後,我們決議,從看起來心思比較縝密的秦穆嵐開始行動,再來是黃映辰。

  「誰去?」這是個嚴肅的問題。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沉默下來,輪流看向彼此。比起成為那個拯救了大家的英雄,誰都不想擔下殺錯人的罪業,這點我們三個都心知肚明——要活下去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說起來,我們之中唯一雙手還乾淨的,只剩下夏語寞。

  「好啦、」終於,夏語寞在我和花荼一聲不吭的灼人目光逼迫下,受不了地站出來,一面罵罵咧咧地走向樓梯:「因為她是鬼我才要殺她的,不殺她之後還會有更多人死掉、我殺她是不得已的不是我自願的我不是故意的,是她本來就應該死了不該待在這個世界、我只是送她回去她該待的地方而已⋯⋯」

  沒意外的話,三分之一的機率——看著他下定決心的清瘦背影,我真心為他、也為我自己感到抱歉。從小社會教育告訴我們人命不可計價,而今在殺人的事上談論公平與否,著實過於荒謬可笑,但現在的我,一時半刻之間,真的沒辦法再動了。

  論年級他還得叫我一聲學長,讓年紀比我小的人面對這種問題,我是真的感到特別慚愧。

  不過不分年齡、我們也是一條船上的夥伴了,思來想去,我還是在夏語寞下樓前喊住他,祝他武運昌隆之時,也對他說出最壞的打算。

  「⋯⋯如果她們都不是,我會把剩下的解決了。」


                  ✶


  奇蹟依舊沒有降臨在我們之間。

  大概連神明都不會發現這間學校裡發生的荒誕慘劇吧?我開始有一種幻覺,我們就像中古世紀亂燒女巫的愚民,而真正的魔鬼樂於看我們自相殘殺。

  花荼好像回圖書室或大教室門口了。在秦穆嵐被排除後,夏語寞曾經回到二樓一趟,向我和花荼回報她不是我們要找的幽靈之後,又被我們連哄帶騙地趕下樓,去找不知是否還在哪道樓梯上追尋線索的黃映辰。

  再這之後,直到黃映辰如塗鴉裡的摔下階梯後的十小時,我再也沒見過夏語寞的身影。我大約知道他在哪,但估計他現在不想見人,讓他同擔殺戮罪名的我也沒有安慰別人的餘地,因此便沒有想要把他找回來。 


  算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睡上一覺,開機過久又運轉過度的頭腦感到陣陣脹疼和若有似無的暈眩,連張嘴呼吸時,鼻腔和氣管都開始感到微微的灼熱。

  還沒法參透「ㄇ」字形圖案代表什麼,但榮清的那張塗鴉事後再看,看起來很像一個人抱著自己的手腳休息的樣子,加上神秘字條上,秦穆嵐的名字後有過「躺下」的提示,不知道就算不躺下、只是靠在牆邊抱著膝蓋睡覺,是不是真的就會在此地長眠不起?

  只剩下四個人了。究竟是漏掉了什麼細節,我沒能發現的?

  還是說,幽靈根本是我們三個之中的一個。

  頭好痛⋯⋯總不會是我自己吧?

  不對,不能這樣思考。我甩掉過於荒唐的想像,試著重新再理順一次思路。目前已知幽靈也是朝紅國小的校友,肯定也很理解這裡的傳說故事,如果幽靈是三人同盟裡的其中一人,必須得說這一手棋的確下得挺高招,讓活人幫助自己把其他人都殺光,這樣想想,居然也不是什麼不合理的事情。

  沿著這個思路往下走,無論幽靈是花荼或夏語寞,身為一介普通人類的我,處境都是非常可笑了。

  但也還有可能,幽靈正是我們之外,碩果僅存的,大家一直想守下來的榮清。

  不管是怎樣的可能,我都覺得很可笑。

  殺著殺著總會殺到的——我一直抗拒這麼想,感覺屈服於此就會失去身為人的什麼,但是大腦已經沒辦法好好運作了,我還沒忘記要了結這一切的決意,反正我也沒特別想要活著,帶著夏語寞留在秦穆嵐身上的水果刀,我挑了一條底下沒有躺著死人的樓梯往上走,恍惚中,竟也感到腳下恢復了平時的輕快。

  「為什麼我看不見呢?」

  我在圖書室門口找到了一直都沒有移動過的榮清,和蜷縮在另一邊的花荼。


  ——那是我的聲音嗎?好像是吧。

  啊啊,原來我還是能笑的嘛。


  「嘿,是嗎。」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對不起,我一點用也沒有。

  我很努力了,所以請原諒我吧。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請原諒我,

  原諒我、

  原諒我、


  請,

  不要、


  原諒我。



  我是縣立屏景高級中學二年十班白嘉陵,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四日生。

  在二零一三年七月十八日這一晚,我殺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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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官方看任性作者裝神弄鬼到現在,人比鬼可怕(

*其實是任務 2 3的前置但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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