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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鏡與紅蝶✶



  白嘉陵瞪著紙面,本已蒼白的臉龐更失血色。

  他將紙上的字樣再讀了讀,不單單是列名而已,每一個人的名字後方,還都接著一個不明所以的動作指令。紙片的下半部被撕扯得崎嶇不平,像是在極度倉促的狀況下寫就,最後一人的訊息因之吞沒在鋸齒狀的裂痕中。


  這到底是⋯⋯

  假如這張紙條不是刻意做舊用以胡鬧,是誰、為什麼,何得能耐預知他們要來?

  做了這些動作又會發生什麼?


  「哪裡⋯⋯怪怪的。」

  不只哪裡,到處都很怪吧?白嘉陵把狀似團康指示、實則細思極恐的名錄轉給排隊等著的榮清,提起目光往黃映辰看去。女孩的視焦在一水的闃黑裡游移,他這才察覺到他們談論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等等!還有一個女孩呢!」也從黃映辰的表情中意會到相同的問題,秦穆嵐數過現場人頭,失聲驚呼——那個神情恍惚、慌慌張張的祈夏,去了哪裡?

  瞧眼前清一色迷茫不知的狀態,她囁牢下唇,回頭奔向校舍右方:「該不會自己跑到哪裡去了?我去找她!」

  高挑的少女跑得飛快,餘下幾人在後邊追趕,卻都不見祈夏清弱的蹤影。秦穆嵐眨了眨被水氣逐漸矇蔽的雙眸,跑過會議室和辦公間,路過樓梯轉角和一間間年級教室,竭力望穿每一扇窗扉裡的悚然幽暗,最後停在女廁前方。

  稀落的水花聲混在災變的暴雨中,如同絕不會獲得拯救的喃喃泣語;然而血色的水流依然不止不懈地墜落,滑下洗石子檯面,自排水管路的裂隙中汨汨淌出,和另一道鮮紅合流,延展它們苦痛的意志,將地面染成單一的色彩。

  一隻沾滿血污的白皙小手掛在廁所高起的地板邊緣,永恆定格在掙扎求存,然卻未果的姿態。

  「同學!同學你⋯⋯!」塗鴉,又是那個塗鴉!秦穆嵐跨步進入,卻被廁所裡的景象全然懾住心神。女廁裡的惡臭參混了一股淡薄的酸敗氣息,洗手台前的鏡子破碎凌亂,和盥洗槽的邊角上都沾滿淋漓的紅色。一片血海中,面部朝下的少女倒在走道中央,黑髮凌亂成束,沾滿了暗色的凝塊。

  「快醒來!快醒來!這不是真的!」又一人死狀淒慘,她伏地探向祈夏的口鼻頸脈——沒有呼吸、沒有心跳,縱算性格堅毅如她,也忍不住眼角一刺,墜下一連串透明的淚水。「我帶你出去,不要⋯⋯待在這種地方⋯⋯」

  分不清染在身上的是鏽質的水色、抑或真實的鮮血,秦穆嵐將死去的女孩打橫抱起,咬緊牙根,一步一跌走回原路。

  站在走廊中段處等待消息,等到以秦穆嵐為首的葬列帶著浸透血色的軀體出現時,心下了然的白嘉陵深深吸進一口氣,大步走向她。

  「給我。」不等回答,他展開雙臂,繞過死體癱軟的肩背和膝窩,穩穩接走了過於沈重的負擔。

  走回穿堂上,他先放下祈夏,抓起衣角抹掉手中的暗紅,從背包夾層裡掏出一包輕便雨衣。打開封存的夾鏈袋,白嘉陵將體溫漸失的她輕輕放在亮黃色的雨衣上頭,如同躺在陽光中一般。

  失去懷中的重量,秦穆嵐顫動著唇瓣,想要道謝的話語卻哽在喉頭,怎麼也無法凝聚成實質的聲音。唯有悄無聲息的幾行清淚掛在沾染一點污漬的臉頰上,代替語言所不能表達的一切心思。

  「還⋯⋯還來得及救嗎?」一路跟在旁側,想伸手幫忙也不很合適,榮清的雙臂就這麼半舉在胸前,不知如何是好。

  「來不及了。」

  滿身滿手的深紅,秦穆嵐看看自己,再看看已經不會哭泣、也不會再發笑的女孩,亮黃色在夜裡映托著漫染的眩紅,有如再也不會見到的明天的太陽。秦穆嵐來不及和她說上多少話,卻也不減物傷其類的悲痛,尖針般扎得她哭紅的雙眼淚光漣漣,陣陣生疼。

  「我看到這女孩的塗鴉了,也像是,死亡預告。」她壓下零星的抽泣,短暫的沉默過後,自行李中拿出一條全新的毛巾,輕柔地為祈夏擦拭面龐上的污血。

  「榮清同學撿到的,也是這樣的東西嗎?我不想,再看到這樣的事了⋯⋯」

  「我⋯⋯」評估過自身的心理狀態,因而留在穿堂的夏雨寞接近躺在雨衣裡的逝者,表情忐忑,似乎想替同伴們分擔些什麼。可是,他只成功吐出了開頭,便如離水擱淺的游魚,暴露在空氣中的嘴唇無聲開合,後續的語句一個字音也發不出來。

  「夏同學,不要太勉強了。」勉力打起精神,秦穆嵐安慰年紀比她小一些的馬尾少年。「想做些什麼的話,讓她安息吧。然後,找出幽靈,好好的回去,別讓同社團的夥伴擔心。」

  「⋯⋯嗯。」接手栗髮少女手中的布巾,夏語寞擰著眉心,替祈夏按去額角的最後一點血痕。恢復潔淨的姑娘臉容秀緻如生前,彷若只是過於疲倦,不得不先行睡下,待朝陽升起之時,又能和先前一樣,帶著害羞但衷心的笑容,好好和大夥兒走在一塊。

  望著夏語寞拉過雨衣的邊角,將祈夏的軀殼裹起,秦穆嵐制住無用的眼淚,睜開微紅的倦眼,蜷緊搭在大腿旁側的掌心。某種層面上,剛剛對夏語寞說出的那番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她順平呼吸的節奏,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鑰匙。」回程途中順手帶上中年級教室的木門,花荼揉了揉殘存門把觸感的指腹,彈去指甲縫裡卡著的鏽跡,對秦穆嵐伸手:「你的那張。」

  「我的那張?怎麼了?」她看向性格反覆的褐髮少年,一臉不明所以。後者由背包前袋中撈出一串鎖鑰,金屬薄片鏘亮的聲響在廊柱間盪開,如祛魔除穢的神樂囃子,約是將眾人深陷渾沌的心智敲回清明。

  「你手上的那張,不覺得看起來很像?」喧鬧的鑰匙串勾著食指甩過半圈,花荼將之握入掌心,從中挑出一只最普通的款式展示。

  「說到鑰匙的話,圖書室那扇門是鎖著的。」努力不被恐懼洶湧的浪頭打倒,黃映辰試圖釐清思路,想要找到、拼湊更多有關幽靈的資訊:「或許應該找鑰匙把它打開?就能看到幽靈的屍體之類的?」

  「不清楚,」垂著滴水的髮梢,花荼緩慢地說道:「我並沒有去過圖書室。」

  「等一下⋯⋯」往雨中洗淨血跡斑染的雙掌,白嘉陵甩去猶帶薄紅的水珠,拾起硬殼筆記本,迅速翻到畫有秦穆嵐的塗鴉的一頁,和對方要來圖畫原件,仔細比對差異。

  「看起來,小圓是在大圓的邊界附近。」

  收起回叮咚亂響的鎖匙,花荼困惑地蹙眉:「那也有可能,不是鑰匙。」

  而接過畫紙的白嘉陵舉高塗鴉,時而旋轉、時則遠近,甚至翻到紙張背面,就著鏡射的筆跡奮力猜測。如此物理層次的翻轉式思考竟還真讓人頓悟出大半,他二話不說拔開簽字筆蓋,在筆記頁的空白處,重頭謄出一張小學生圖畫——不過這次,白嘉陵把上寬下窄的齒形畫得方正,上方角落的圓圈挪到離梯形圖案更近的位置,扭曲的箭頭被他拉直,斜下指向梯形末端。

  「猜的。大概是這樣?」他扣上筆蓋端起簿子,往左打橫九十度角,向眾人展演。「不知道是什麼。」

  原本難料的雜亂線條經他一重整,一幅描述不明物體從樓梯上滾下的畫面,清楚地躍然紙上。

  「這個走了,感覺就會趴掉的地點⋯⋯」片刻,於後怕的死寂中,酉苗小小聲地吶道。

  小心落石?不管是被從天而降的滾石砸成肉餅,或是單純由樓梯上摔跌而下,橫豎都是個死字,細節執行反倒不是重點。不過以目前的狀況而論,二樓除去同伴遺留的物資,尚有鎖死的、但很有可能隱藏破解幽靈秘密的圖書室內門,此刻談起放棄使用樓梯的意見,恐怕仍有些麻煩之處。

  「這些塗鴉很難看懂。我的,你又是否有興趣。」接起共用的紀錄冊,花荼以指尖撫過黑筆硬挺的直角,翩起眼睫,眼色盯向一路針鋒相對的黃映辰。

  「白天在校門口的時候聽到你和白同學的對話,聽說你曾經來過這裡。」聽見對方暗含質詢的清晰咬字,少女推高沾滿水痕的歪斜鏡框,黑眸一瞬轉為防備。「如果你願意說,我很樂意聽。」

  「誰說的?花荼?我沒有來過,不過⋯⋯」他挑起半邊眉毛,掌心托穩書脊,手指攬過幾枚頁數,細心攤平:「你可以看看這個。」

  調轉筆記,花荼敲點上其中一行紅字,方便少女看清上方的書寫。「好心提醒,別亂翻其他的。」

  只一眨眼便將關鍵詞納入眸底,頓時對少年的詭秘言行理解三分的黃映辰軟下態度,誠懇對她一直懷疑著的少年道出歉意:「對不起,一直以來誤會你了。」

  「誤會?」花荼接回筆記,凝望著迫不及待和秦穆嵐耳語的背影。他輕輕聳肩,張口如欲慨嘆,然則一個字也不曾道出,傾靠在空無一物的布告欄邊。

  人,是會說謊的;不知幽靈,又是何等模樣。


  無論如何,穿堂最終狀似成了最為安全的避難所。儘管簷外的風雨不斷試圖侵踏邊界,把標準放寬了點說,以中央建築的深度,要讓整支探路隊駐紮都還算綽綽有餘,更何況收容現在這個殘破不堪的隊伍。

  花荼又獨自去夜遊了。其他人或是闔眼假寐、或是面對虛空發愣,自忖管不著這街貓似的少年,白嘉陵認命放下一路背來跑去的行囊,摸上地板和立壁的結角,不意蹭了滿手的灰。早知道該捲點舊報紙來——總歸用時方恨晚,再度移去廊檐下玩水的少年煞有介事地搓洗許久,才從雨前折返回來,隔著一條臂膀的距離,往榮清附近坐下。

  「我的燈呢?」

  「啊,燈留在大教室沒有帶出來。」從神遊中歸來,榮清驚詫地睜大眼睛:「剛剛急急忙忙的奔去中年級教室,就沒有拿了。」

  「還有你的塗鴉。」連續使用手電筒功能的手機電量快將見底,白嘉陵連上傳輸線,行動電源的指示燈亮一閃一滅,他倒不特別著急——比起暫時無虞的照明問題,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率先保存。

  「我是有收到一張塗鴉,等一下回教室可以找我問⋯⋯?」少女嘆了一口氣,歪著頭思考。

  「留下來。」他拿起紙筆塞進榮清手裡。「不然像顏老大的一樣,找不到。」

  「嗯,直接畫給你看那個塗鴉內容好了,其實我不太清楚這到底在幹嘛⋯⋯欸。」她無意識地摳弄封面燙印的凹凸,大大的圓眼瞧上面前的空白。

  經過上半夜的摧殘,漂亮的手札被濺上雨水,書口邊的印花也被蓋上模糊的血印。榮清拔開筆蓋,遲疑間,她沒有直接下筆,話聲也漸漸趨弱:「而且花花講話我都聽不懂,可是你都跟他互動,我也不好跟上去⋯⋯」

  發出一串困惑的乾笑,榮清低下頭,在少年舉起的光亮下,讓漆黑的筆尖在薄韌的紙頁上滑行。

  首先是一個近似於注音符號「ㄇ」字型的圖案,上方頂著一個圈圈,往下延伸的線條約莫屬於火柴人的一部分。在這之後,榮清的筆畫就進入鬼打牆的領域——雖然有點難確定,不過乍看有幾分像一個人斜趴著睡覺的姿勢——應該是人形手臂的交叉中,似乎還抱著某些東西,至於沒有特別標示五官的空心圓圈,大約是看不見臉的意味吧?

  「喏。」朝不遠處的同伴亮了亮圖樣,她把筆桿夾進紙頁間,將略有份量的簿子推回白嘉陵手裡。「是個很簡單的圖案,很容易就記起來。」

  「謝謝。」收起筆,少年摸上半乾未乾的筆墨,淡淡的墨跡印花了他的指紋,笨拙之間,和頁角褐紅的血痕又疊到一塊。

  「那個⋯⋯好像有人在處理幽靈了。」無法忽視女孩神色中的迷惘無助,猶豫再三,確認沒有人在關注這裡,白嘉陵俯身挨至榮清耳邊,壓低聲音,悄悄語道:「詳細情況我、不知道,不過應該⋯⋯」他收住聲,突然不曉得該怎麼接下去。

  該怎麼信誓坦坦的說出「沒問題」。

  幸而榮清並未再說什麼,也不曉得她聽明白了沒,只是用那對連鏡片也遮不住的大眼睛望他,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小心保重。」


                  ✶


  天,還不亮嗎?

  一組螢色中的短針,緩緩越過數字六。


  站在校門鏽蝕的鐵牢前探看,隨即又被圍牆之外的濛濛山影吸引,花荼舉步,沒有靠近被迷霧封鎖的牆洞,轉身走回穿堂底下。

  等待黎明出現的希望究竟是破滅了。一行人捱過下半夜,總算沒再出現什麼可怕的異變,然而天色全然沒有透亮的跡象,整座校園依然受困於黑色的大水中。拍落在樹梢、屋頂、地面的雨聲和偶爾出現的悶雷,越來越像片場預錄的罐頭音效,許是能在這樣的反覆播放中,一路循環直至世界末日。

  「我去樓梯那邊一下。」想起主辦匆匆離去,至今仍未歸隊,像是在尋覓什麼的形影——尚糾結著與樓梯相關的塗鴉,黃映辰不加思索地打破以小時計算的沈默,決定往每一道通連上下的台階間小心尋找。

  「你要上樓的話,幫我把燈拿下來。」從半昏沉的狀態中醒轉,白嘉陵抬起一根手指,對離開的黃映辰淡淡說道。

  「燈,我上去拿。」一對單薄的肩胛由貼附的牆面撕下,少年扭開手中的白光,再度把只點著微弱小燈光的穿廊照得敞亮,拖著身後漆黑巨大的鬱影,步上通往大教室的階梯。

  「榮清健忘症。」見到剛回來的花荼又要離開,白嘉陵這下清醒了點。他嘴上呲了一聲,小聲但刻意清晰地故作埋怨,獲得少女靦腆帶笑的道歉一枚。

  「看圖書室去。」簡單對榮清告知過去向後,他馱上那口大背包,踩進棕髮少年的影子裡,跟著那道清瘦的身形走上二樓。

  「拿去。」蠟燭燃燒了整夜,也差不多要溺熄在淚水淌就的蠟池中。從燭光微弱的大教室中走出,花荼來回擺動手持照明,驅趕走廊角落沉積的黯影。將另一道光源傳給迎面會合的白嘉陵,他拉上矮了兩吋的少年,依著廊面上的磨石子花紋,慢慢走向失去蔽護的門洞。


  「圖書室的門,被誰鎖上了。

  鎖上的門,藏了誰的秘密——」


  沒有旋律和節奏的襯托,花荼輕柔地哼念,不成韻的念白迴響在化不開的永夜裡,聽在耳裡格外地憋仄怪異。被他拉著行動的白嘉陵握緊燈磚的邊角,跨過平躺的門板,向書架上散亂著的過期期刊走去,抽起幾本翻閱。

  混著雨天裡特有的一點點濕意,不祥的陰氣自牆面、書架、桌椅涓滴滲出,循著偶爾迷失在層層書櫃間的微風,流動在字畫褪色的舊書報中。過期的雜誌因反覆受潮而佝僂變形,散發出陳年書刊特有的霉敗氣味,眼前的書架頂層排滿看不見標題的廢棄期刊,白嘉陵輪流拎起架上每一本書籍,書口朝下用力地抖了三抖,不報希望地打賭,哪怕隻字片語,是不是能奇蹟性地掉出和幽靈或這間小學有關的線索來。

  不像盲目投入搜尋的同伴,花荼什麼也沒打算搭理,直線走往最深處的門板前。和第一個抵達此地的女孩相同,他瞇起眼,對上門邊的縫隙,努力向內窺看。

  「什麼,都看不見。」

  堵死的門扉如同岩窟的出口,被秘密埋沒,重重封鎖。

  在門前停滯許久,直到過度使用的眼力痠疼得無以維持,花荼挫折地仰起頸子,反身靠上灰駁的側牆。


  ——一定,還漏掉了什麼。

  ——秦穆嵐撿到的,名單。是從這門縫裡遞出的嗎?


  思及這個可能性,他再次與緊鎖的內門對峙。憑著一股說不出的蠻勁,少年握緊拳頭直至生生顫抖,揮拳敲上木造的門扇。

  「你,開門。」

  拳頭打在實心的木板上,傳出嚇人的磅響。然而論起年資,比少年歲數多出三兩倍有餘的門板分毫不動,黑色的鎖孔瞬也不瞬,越過前方站立著的花荼,只因後頭有更引人關注的戲目可供欣賞。

  「唔⋯⋯!」在花荼身後,不到幾公尺外的距離,安靜地尾行少年們進入圖書室的酉苗,毫無預警地撞上書櫃。一次、兩次,比拳頭重擊門板更為沈悶的聲響,架上雜誌如窗外暴降的雨點墜下。空中雪片狂舞,倒落的書頁埋沒女孩的眼,亦蓋住了她倒落的嬌小軀體,一如殉死的蝶群,將她轉眼覆沒。


  「酉苗⋯⋯」

  書架錯落的過道間,白嘉陵站至躺倒的少女身旁,失去氣力的雙腿一軟,隨之跪倒在掉落的書堆前,膝上覆滿枯葉般凋零的紙片。

  一向對閱讀沒什麼興致的榮清,呆立在圖書室門前之際,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

  眼睜睜地,無論做什麼都再也無法補救,榮清微張著嘴,鼓起勇氣挪移著身體,接近地上散疊的書塔。紙頁懸翹的角落或有若無地起伏著,如同還在呼吸的錯覺,卻只是挨在榮清背後、先一步悄悄欺近書櫃的微風作祟,惡作劇地挑撥心尖上的希望與絕望。

  她垂望埋沒女孩的字紙堆,白牙咬上唇瓣,連大口呼吸都礙於超乎理智的恐懼作罷,深怕那吸入肺部的陳腐氣息,也會像掐著酉苗一樣,捏斷她纖細脆弱的頸子。

  「你聽見了沒?答答答答⋯⋯死神的腳步加快了。」

  默然站在一旁,花荼抵上閱讀用的長桌,在榮清接近時,蠻不講理地叩響桌面聲聲。似是對眼前冷漠、又像對一切惋歎,那對粉白色的薄唇傾吐出的,是和他的表情同樣,莫得心思的艱澀謎題。

  「⋯⋯別過來。」

  低沈的語調壓抑不住胸中破碎的顫抖,還有更為沉濁的驚懼混入簡單的三個字中。癱坐著的白嘉陵忽然恢復了點氣力,他喊住榮清,手腳並用著,從飛散的文字間踉蹌爬起。

  撥開解體的雜誌,搖搖欲墜的少年從紙海中撈出失去生息的酉苗——那個斷線的女孩,曾經貪吃又聒噪如樹下麻雀的少女,會在眾人焦點轉移時偷偷露出失落感、還自認藏得妥當的姑娘,已經不會再感到寂寞了。

  幽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紅蝶,自垂軟的咽喉處無聲翩起。帶上燈照,白嘉陵步履遲緩地繞過門前的榮清,他特意調轉角度,不讓對方看見同伴死去的臉孔,將失去活力的軀殼捧出圖書室。

  讓少女安息於燼滅的蠟燭邊,他靠向門柱,沒有再回頭觀照任何人,昂首望入屋簷外的暮雨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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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蝶:知道《零~紅蝶》這款遊戲的應該可以知道作者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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