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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神的紅星✶



  先有專斷獨行的主辦同學、負氣遠走及後來追上的兩位姑娘、再來是故作懸疑的一雙少年,爾後有高大的男孩和嬌小的少女為行裝而去,留守大教室的人數是越來越少。

  角落的白燭尚存三分之二的高度,僵硬的蠟淚沿柱身滑至地面,堆壘成骨骸嶙峋的塚場。灌入門窗的絲絲涼風填補了眾人離開的空缺,彌平了劍拔弩張後遺留下來的無形裂痕,在深潭一般的寂靜裡,手電筒的光照前傳來一聲清脆的喀喀聲,於眾人各表高見時甚少摻和的祈夏輕輕勾起垂落的髮絲,對同為留守夥伴的旁人斂眉淺笑。

  「怕出了任何狀況。」提筆俯上隨身攜帶的白紙,她說著,隨手勾畫留下印象的圖案:「先記錄一點東西下來。」

  「吶、小榮你還好嗎?」夏語寞向上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之餘,他撐著地面爬起,開始在寬廣的拼木地板上四處遊走。

  「唔。有點無聊。」觀賞著少年伸展筋骨的動作,榮清笑了笑,下巴微微向內一收,換了個托臉的姿勢:「不過,無聊也是一種享受啊。像剛剛那樣的緊張,卻因為只剩我們幾個人而缺少了些緊張感,這種感覺很有趣。」她歪著頭,一派輕鬆地閒聊。

  「你剛剛來這裡經過那些教室的時候,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很多。」夏語寞神祕地回以一笑,輕快地踏步到榮清身邊,給少女送上一包手工餅乾。「來一點吧,話說他們怎麼去這麼久?」

  坐不住的他走出大教室,攀上走道邊緣的護牆,向大水灌注的暗夜中試著叫喚:「探險隊有聽到嗎——?還活著請回答——」

  彷彿雨中所有的杳然全為等候這一句的呼召,少年話音方落,腳下的建築驀地發生恐怖的搖晃。不明來源的巨大碰撞其聲隆隆,攀上陳舊的木造桁樑,鑽透木石鋪面的地板,牢牢攫住留滯二樓的三名孩子的心臟。

  「剛、剛剛⋯⋯」教室裡的少女惶惶起身,帶著困惑和驚恐趕到門邊。混合著好奇和恐懼的眼神,祈夏吞吐用詞,弱小的嗓音裡滿滿猶豫:「我們過去——」

  「下來,出事了!」

  「什麼?」是棕髮少年自一樓傳來的高喊,夏語寞面色大變,扭頭便想衝向樓梯。可跨出的步幅不到一半,他硬是收住妄動的步伐,凜著神情回過眸,虎口扣上女孩們的手腕:「嘖,你們兩個跟我來!」

  「兩位!冷靜一點!現在應該是先顧好行李、找到主辦人!而不是這樣莽撞的衝出去吧!?」

  就像聽不見榮清語重心長的規勸似的,夏語寞拖著兩人一路趕下台階,直至抵達地面後又跑出一小段距離,才放開手上的桎梧。被拉著一道飛奔的捲髮少女險些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而另一頭的祈夏也是氣喘吁吁,顯然不比榮清好到哪裡去。

  「發生什麼事了?」

  自穿堂處,也有三四盞燈光正快速地朝此方前進。其中速度最快的是白衣的少年,當三人轉下一樓階梯之際,他已經繞過拐角,眨眼超越前方的花荼,在中年級教室前方煞停腳步。

  適時劈落的滾滾電光將教室裡的狂亂照得通明,黑板上的紅星艷紅奪目,在這暴風雨夜裡分外怵人。

  然而真正奪人眼球的,是教室中央隱約浮現的黑影。以其為中心,教室裡的課桌椅規整地向四面八方拜倒,無關殘缺或完整,乍如向神祇敬拜的虔誠信眾,依循屋外黑白交替的光影幻化,全心為這超現實的一景歌詠讚嘆。

  「幹。」

  電閃雷鳴間,那道剪影愈發變得熟悉起來。閃電森冷的青光映亮垂落的足尖,頎長的腿腳,再來十指靈巧的雙手,最後是獃然靜默的臉譜。


  顏文志。


  疾馳的風雨侵門踏戶,發出陣陣狂喜呼嘯——哪裡的麻繩自屋樑垂落,蛇一般地纏上他的頸項,炫耀一般,將得手的獵物高高掛起。以那邪惡的紅星作為背板,這卻不是一場驚奇的大魔術秀,逃脫失敗的傀儡若有無形懸絲牽引,化作計死的鐘擺,於半空中輕輕地一盪,一盪⋯⋯

  苦苦趕上祈夏和夏語寞的榮清喘著大氣,總算抵達中年級教室門口,這一望,嘴邊的叨念全都噤了聲。比她早幾步來到的夏語寞如被下了石化惡咒,黑眸直愣愣地瞠視窗格後方的情境,好一陣子,他細弱的呢喃才混入風聲,渺然飄進耳中。

  「抱歉⋯⋯我冷靜不下來。」

  在咒罵的尾音中,白嘉陵先一步扔下背包,箭行竄進門內。硬是將其中一架課桌從跪拜中扶正,他三兩步跺上木桌平面,抱住顏文志懸空的雙腳。花荼追在他背後進入教室,其餘人等亦陸續往此地集結,見著吊人的身影,無一不煞白了臉孔。

  「喂!Poker,顏文志。」踐踏一地破碎薪柴,踉蹌踢去傾倒的桌椅,顧不及回頭,花荼在雷鳴陣陣中拔高音量,對外頭木立的同伴急聲呼喝——「幫忙啊!你們!」

  雷光退去,一道遠較閃電黯淡的銀光於薄闇中劃過,捎來重物墜地的悶哼。不知是死亡的氣息或屋子裡外搖擺的強光更令大腦昏眩,白嘉陵跪倒在顏文志身旁,他在微光中忙亂地摸索繩結、割斷頸上的圈套,伸出微微泛抖的掌指,探測鼻息與肋間的脈動。

  「塗鴉⋯⋯」門前的黃映辰抖著雙唇,思緒因駭人驚悚的畫面碎散成片。她勾起發顫的指尖,掏出半乾的畫紙比對,眼眶裡的淚水幾近潰堤:「早知道、和顏同學早點有交集就好了⋯⋯對不起。」

  「映辰,那不是你的錯,」站穩暈眩的腳步,秦穆嵐定下心神,低聲安慰一臉泫然的女孩:「沒有人知道那塗鴉的意思,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慘劇⋯⋯」

  「我們說不喜歡這裡⋯⋯而你不聽。」

  語落,花荼把眼光從吊亡的少年身上挪去,轉眼看向白嘉陵。見後者別住下唇,微小但慎重地搖了搖頭,他便隻手探入死者的前襟,毫不猶豫地取出早先給出的密語,緊緊攥成小小一球,塞進褲袋縫隙裡:「給你的,我收回。」

  「嗚⋯⋯」

  從衝擊的空白中遲遲回神,走廊上的夏語寞猶如一隻在大雨中迷途失返的幼獸,毛髮糾結、沾滿泥水;他緩緩蜷起身子,將臉面埋進雙膝之間,口裡嗚咽著,逸出一段心碎的悲鳴。

  「語寞⋯⋯你先休息一下吧。」有輕巧如羽的拍撫落在馬尾少年的肩頭上,祈夏眨動秀氣的眼眉,凝住呼息,踩著沉重的步子踏足教室。然而,當她的視線越過重重人影,聚焦在死不瞑目的顏文志的剎那,她忽然忘記了該說、或做些什麼,只害怕地倒退幾步,發出驚恐的絕叫,轉身撞掉了黃映辰手持的塗鴉。

  歪斜的紅星飄落地面,昏明之間宛如死神嘲弄的目光,怦咚、怦咚,敲上祈夏的腦殼,少女扶著昏脹的眉角,突然慌亂地摸向衣服口袋:「塗,塗鴉⋯⋯我的塗鴉⋯⋯」

  「白嘉陵同學,讓顏同學,安息吧⋯⋯」

  瞧同伴們各個精神不穩、瀕臨崩潰的表現,秦穆嵐再也沒法別過頭,忽視那道爬過脖頸的醜陋溝痕。她上前一步,屈身蹲下,制止話寡的少年預備對遺體施行急救的徒勞嘗試。拿出貼身攜帶的純白手巾,秦穆嵐雙手合十,心底無聲悼念,為無辜逝去的死者覆面。

  白嘉陵沒有答應紅裙的少女,但他鬆開了顏文志的衣襟,跪坐回自己的鞋跟上。纖長的睫羽頹唐地垂斂著,透過手電筒的光照,往他夕色的眸裡投下強烈的陰影。他默默觀看少女的祝禱,在覆上白布後,執意抓起顏文志的手臂,起身向外拖行而去。

  這間教室反正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即便可能會被責怪破壞現場也罷,白嘉陵無法考慮那麼多,他只一勁兒地想讓所有人離開死神的凝視範圍——當然,也包含逝去的顏文志在內。

  人群自發性地往兩旁讓開,讓氣喘吁吁的少年能夠從他們之中通過。等白嘉陵重新出現在走廊上,放下拖懸著的兩條臂膀,恢復自由的高大少年也終於從他的死地脫離。

  還在裡頭的人跟在顏文志後方魚貫走出,花荼推了一個人出門,也順手捎上淹沒在人群之中,呆滯地瞪著絞索的酉苗。再轉回屋裡檢查時,瞧見仍在附近盲目打轉的祈夏,他彎腰拾起不經意被踩在鞋底下的紙片,舉至眼前大方地瀏覽了遍,才交還給慌張的失主。

  「看來是你的。」作為無所顧忌的賠罪,他一並靠近祈夏耳邊,悄悄說了些什麼。

  「我的,也告訴了你。」從存在感薄弱的少女身畔退開,花荼豎起手指抵上嘴唇:「噓⋯⋯別說出去,這是我們的秘密!」


  「那,還有塗鴉的人,拿出來吧,避免遺憾再度發生。」

  以不讓任何人落單的方式自紅星的獵場撤退,秦穆嵐打量過在場的探路夥伴,釋出她擁有的線索。

  「這是我的。」她攤開掌心裡的紙頁,把那張畫著一段梯子和圓環相套的不明物體的塗鴉,展示在眾人眼前。

  「當然要不要拿出來,憑各位的意思。」

  「塗鴉?」緊緊握住夏語寞的手,榮清將少年從地上拉起,牽往人群聚集的一點。聽見女校王子的問話,她圓溜的杏眼因強烈的不信任,瞇成兩道細細的線。

  「為什麼每個人都有塗鴉,而且每個人注意到的都不一樣?」她白著一張小臉,倔然質疑道:「因為暫時不明白這個原因,我個人先保留,如果之後有幫助,我會再提供出我看到的塗鴉。」

  「反正我的你們已經看過。」剛結束和花荼的簡短交談,望了望手牽著手的榮清和夏語寞、以及稍早之前交換過的兩位女孩,白嘉陵又瞄了眼默不表態的酉苗和祈夏,小幅度聳起肩膀,合掌朝顏文志拜了拜,從遺體前走開。

  毫無成為進出口路障的自覺,他重返門邊,倚上固定門扉的框架。接著,他解開背包拉鍊,提出精裝筆記本,用另一支黑色簽字筆,把克難的面紙畫復刻到平整的書面上。

  聽見榮清的發言,花荼也發現了馬尾少年的行蹤。不顧對方還未能從目睹凶死的衝擊中恢復精神,也不管秦穆嵐公開交換塗鴉的意見,他兀地貼近夏語寞,拉起男孩的另一隻手,眸光裡浮漣著異樣的光采。

  「你的餅乾,我吃了喔。裡面的塗鴉,跟我的好像,又不盡相同。」無視尚未遠離的死亡,他懸著雀躍的聲調說話。「所以⋯⋯」

  只此一瞬,他春意般的欣快如墮冰窟,一折紙捲出現在他的指間,帶著不容推拒的力道,塞進夏語寞的手心裡。

  「我的也給你。」

  「那麼大家各自小心吧,我回穿堂去了。」前有榮清出言反對、後有花荼公然挑釁,面對目前可稱之為完全破局的場面,秦穆嵐低眉收起紙片,擺脫這群毫無共識可言的探路隊員。

  「這個,果然還是太礙事了⋯⋯。」

  她撫了撫裙摺凌亂的皺痕,在永無止歇的雨聲中,抵上匯聚眾生雜言的佈告板,獨自飲嘆。



  沿著門框滑坐地面,白嘉陵放下筆桿,來回搖晃著一側腳尖,彷彿浪費精神操弄這個毫無意義的小動作,能讓他確認存活的現實。

  若似一盤散沙,因死亡而非信任集結的隊伍,終究回到各行其事的狀態。遠走的並不只秦穆嵐一人,至始無法接受和屍體待在同一空間的祈夏帶著不適的臉色轉身離開,再來是木著表情、安靜異常的酉苗,可惜餘下的成員各自沈浸在失去同伴的傷痛中,無暇顧及消失的女孩們。

  「大多數的人都有塗鴉紙,搞不好他也有。」過了好一會兒,盯著白布下高低起伏的輪廓,白嘉陵突然收回腳,坐得端正了點:「要找出來?」

  「似乎如此。」靠在一旁的花荼偏過頭,從白嘉陵的臂彎中挑起筆記本,數起線條僵硬但整齊許多的畫作,頷首附和。

  「對女孩們可能不太禮貌。」放下畫作角落字跡勁秀的附記,花荼掃向在場的姑娘,略有深意地暗示道:「不想看,自己轉過身去。」

  「雖然顏老大應該不會介意,不過抱歉。」得到一人附議,白嘉陵爬向冰冷的少年,著手解開顏文志的外衣。為了確保所有能藏東西的的旮旯都被尋過,他翻轉少年精壯的軀殼、將每一個查找過的口袋襯料都拉出來,連腳上鞋襪也都被他脫下,規規整整地排在一旁。

  很像日本小孩⋯⋯

  〈竹籠眼〉的場景⋯⋯

  到底在哪裡?

  「如果找不到,也可能收在行李裡。」沒有迴避褻瀆遺體的行徑,花荼全程緊盯搜索行動,食指輕彈、適時地從旁提醒。

  確實,即便做到這種程度,白嘉陵仍然沒能從逝者身上尋到他曾隱約自雨中聽聞的關鍵物事。不耐地嘖了聲,他返身拖來和顏文志一塊提出教室的大背包,發洩一般,包裡的物什被他一件件拿出、檢查,隨手扔得滿走廊都是,最後連空無一物的背包內裡,都被他從裡到外、整件倒翻了過來。

  「⋯⋯現在不是找塗鴉的時候吧。」胸腔裡瘋狂搏動的心臟總算恢復至平常的拍速,回到當下的事態中,黃映辰扭緊眉心,意識到少年們究竟幹了什麼,她忍不住又激動起來。

  「明明都死人了為什麼還要管什麼塗鴉,大家應該馬上終止探路隊的活動離開才是對的不是嗎?」

  ——還是說,喜歡幽靈到自己賭上性命都無所謂了?

  鏡片後的雙目瞠得老大,篤定在場的諸位根本沒一個掂得清事情輕重,她握緊雙拳,一番話說得越發激昂,差不多就要到了咆哮的地步。然而地上的四人半句不吭,只靜靜聽著她獨自怒吼,甚至連一個眼色都懶於給予,只默默持續手邊的差事。

  「我要去找主辦。」回想起自己留下的緣由,她拋下這一群不可理喻的外星生物,氣急敗壞地拔腳離開。

  「主辦陳同學!陳敬恒同學!你在哪裡——」

  有什麼很奇怪、有什麼很強烈的,很不對勁的⋯⋯廊間黑影幢幢,她在幽深的走道上高聲呼喚,縱身飛跑間,她腳下一個趔趄,撞上了正努力找尋著的少年。

  「走那麼急?」正走下樓梯的陳敬恒穩住重心,後退一階站正。他抬手扶正被女孩撞得歪斜的帽緣,若有所思地,眨動那雙平淡無波的黑眼珠,側過臉細細低喃:「還是找不到⋯⋯」

  「陳同學!顏同學、顏文志同學他、死在中年級教室了⋯⋯」總算逮住要找的人,黃映辰攔住黑衣的少年苦苦哀求,說到最後,不禁失聲哽咽:「請你、立刻停止這個活動讓我們離開,並且請警察過來吧、拜託!」

  「沒辦法,這時段已經沒有車了,況且,還下著大雨。」沒有給予天外飛來的死訊過多的反應,陳敬恒凝視簷角下的飛瀑,緩慢地左右擺頭:「我試過,在每個地方都沒訊號。」

  說完,他偏過身體,無視少女的攔阻,從她臂邊的間隙穿過,步下剩餘的階段。

  「你們留在這,我走去求援。」

  「怎麼感覺就像是自己逃走一樣啊⋯⋯」淒切的哭音訝然中止,愣神望向雨中乍時盛放的褐黃傘花,黃映辰難以言明現下糾結的心情。

  所以現在該怎麼做?乖乖等著不動作,直至救援憑空出現?其他同學一定又在那兒、傻傻地說著要找出幽靈⋯⋯不管幽靈究竟是何方神聖,留在這裡、這不就稱了它的心願不是?而且仔細想想,在場的眾人有些還不願意透露塗鴉訊息,整個探路隊就是一群臨時湊合的,既無組織、也無紀律的青少年團伙,淨是舉出些亂七八糟、毫無道理的意見,從頭到腳完全沒有一點可靠之處。

  但是,如果主辦同學沒有回來的話、如果一直都不做點什麼的話,自己不就只是位選擇漠視他人的生命,苟延殘喘活下去的人了嗎?

  看著別人死去而苟存到最後,這樣的情事,就算犧牲的性命與她毫無瓜葛,黃映辰無論如何也無法辦到。一旦想起這般與愧疚感共度的餘生,少女牢牢成拳的掌心裡,指甲尖銳的前端死死扎進柔嫩的皮肉,在泛紅的掌丘上留下一痕痕彎陷的月牙。

  「就算是幽靈的陷阱,我也得跳。」放棄仰仗他人,她決定自力更生。


                  ✶


  「先不提那些⋯⋯下雨,沒車、沒電話。荒郊野外想去哪。」

  靠坐在蛀痕斑駁的牆腳下,平白被數落了一頓的白嘉陵終是毫不隱瞞,朝簷架上翻了個十足十的大白眼,腿長一蹬,便是踢倒了身前水瓶。

  「欸欸阿嘉別那麼粗暴嘛,它們已經夠可憐了。」扶起被心情頗不美麗的少年踢得在地上溜溜直轉的可憐瓶子,夏語寞撐起雲淡風清的笑臉,探身收拾起被白嘉陵扔得到處都是的各色雜物。

  短暫的話題再度結束,四個人面面相覻,片刻間不知該多表示些什麼,好打破這片時不時在上空盤桓的靜寂。白嘉陵嘆然垂眼,對上錶鏡下的螢光指針,距離平日的晚餐時間已經過去許久,雖說他並沒有多少胃口,不過他的生理構造倒可不這麼認為。腹內傳出一股丟人的呻吟,是空轉許久的消化系統被冷落後抗議的泣訴,他微微一滯,無言摸出口袋裡的餅乾、和背包裡擠壓變形的三明治,慢騰騰地將冷肉和生菜放在齒間磨碎,食不知味地充塞胃底的空虛。

  「嗯?外面是不是有主辦大人的聲音?」把顏文志的背包靠在牆邊擺正,嘿呦一聲,夏語寞正偏頭檢視自己的勞務成果,頭上卻忽然立起兩隻不存在的長耳朵,起身說道:「我出去看看,有點事想問他。」

  「語寞!」聽見這話,榮清爬起身,急忙跟進:「現在落單有點危險,我跟你一起去吧。」才說罷,她又躊躇著回頭,返望坐在牆邊的白嘉陵和花荼,清澈的眸光點點如螢,蕩漾不安的憂慮。

  「沒事,小心點。」白嘉陵揉起只剩幾片生菜碎葉的塑膠袋,塞進拉鍊開口間,抬手示意少女不必擔心。

  「⋯⋯沒問題的,大大的沒問題。」深深吸進一口氣,榮清鎮定地點點頭,朝幾步外等待她的馬尾少年走去。

  「謝謝你,小榮。」露出感激的笑容,夏語寞自然地牽起女孩的手,在黃映辰之後,也一起踏上了尋人的征途。


  「主辦大人你在哪——聽到請回答——」

  「陳敬恒同學——」


  回到二樓,夏語寞和榮清一路巡過大教室和圖書間門前。陳列書架的斗室冰冷如故,至於大教室的四角仍遊曳著幽晦的火光,裡頭只有幾件留置的行李,往塗佈駁落的壁面投放小山包似的翳影;除此之外,沒特別存在生人活動的跡象。不曉得各自脫隊的祈夏和酉苗沒有回到二樓休息,在這處處潛伏陷阱的校園中,究竟是躲藏到哪裡去了?

  依稀有陳敬恒預計前往教師辦公室勘探的印象,兩人略一計量,決定也去從未涉足過的中央建築一探。

  二樓辦公室空空如也,如同曾多次遭逢偷兒洗劫般,除了門邊字跡漫漶的木牌、和滿地陳年的落葉灰燼外,整座木造空間裡一無所有,全然找不著往昔作為師長備課休憩之地的影子。到處都找不到堪用的物事,即便有鄰一處隔間,裡邊的狀況也大抵相似,唯有一張跛腳的辦公桌伶仃地斜立在角落,上頭所有的屜格都向外大敞著,彷彿有人先一步來到此地,一一拉開每一只抽屜查看,發覺裡頭空無一物,遂撒手任桌屜傾頹,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步穿廊底,理應和校舍左翼相接的拐角坍了個大洞,黑色的雨水淅淅瀝瀝,像創口滲出的組織液,由敞破的屋漏處不住灌下。早先曾至危樓前散步的夏語寞見過屋梁崩陷的程度,曉得這路不宜貿然前進,因是帶著榮清下樓,粗略地在雨中查過左側教學樓的情況、又遠遠繞至校地後方,這兜兜轉轉了好大一圈,適才拖著濕漉的步子,回到最一開始的穿堂。


  「好想回家⋯⋯」

  一道人影杵在黑暗裡,掌中的光束垂至地面,茫然若失歸向。夏語寞拉著榮清快步往前,把手裡的光照指明夜裡的人形,於光圈的眩影中,映出一張欲哭無淚的憔悴面容。

  「你是⋯⋯跑出去同學?」他驚訝地打量站在此地的黃映辰:「你還好嗎?」

  「⋯⋯你覺得呢?」縱然由言語中獲得一瞬溫度,本著對男性的反感,她縮起窄小的身形,在這撞見一人活生生吊死、爾後又困於爛俗傳說中的一晚,笑得十分難受。好在早些時間離開的秦穆嵐此時此刻正好折返,望見她在尋覓著的少女,三步併作兩步、趕上前來。

  「映辰?這個,給你。」已經換上一套純黑連帽外套、五分運動褲和布鞋的她抓著一疊法蘭酥,放進黃映辰的掌心裡。蛋香氾濫的暖黃色薄片揉合草莓夾心的酸甜滋味,完美的圓形上戳印著尖塔繁複的花紋,是青春期女孩們夢寐以求的花都巴黎。

  「不要哭。」她俯下身子,淺淺摟過少女肩背,附在耳畔細聲安慰。

  「這個,給你,打起精神來。」重新出現的酉苗自秦穆嵐背後出聲,也伸出帶繭的小手,遞出一片口感厚實的巧克力軟餅乾。

  「謝謝⋯⋯!」和秦穆嵐重逢顯然令黃映辰安心許多,她抹了抹頰,滿懷感激收下法蘭酥和小軟餅,卻驚訝地發現秦穆嵐交給她的夾心酥下方,還有一折書滿文字的字箋。

  「這是、哪裡找到的?」她呢喃著掀開字條,讀入文意的瞳仁驀然驟縮,好半晌才恍然明了:「⋯⋯圖書室。」

  「⋯⋯找不到,是不是。」從通往鐵門方向的雨霧裡,花荼腳下一深一淺,踩踏著流動的水草艱難歸返。他登上地勢稍高一點的穿堂平面,踱至與秦穆嵐一道同行至穿堂、卻沒有跟上去安撫同伴的白嘉陵旁邊,靠上牆面。

  一旁候待的白嘉陵把視線從女孩們上方移開,當他留意到褐髮少年身姿頹敗、全身注滿雨水的樣態,他突然受到鈍物重擊般,眼前一片昏黑,重心不穩地扶上鄰近的壁柱。

  「⋯⋯沒有。」恍惚間按住太陽穴,他晃了晃頭,驅退眼前迸現的晦色星群,也不知隨口回答了什麼。兩回呼吸調整的時間,白嘉陵回復了平靜,少女們的溫馨集會還在繼續,沒有人留心他的異樣,他逕行走往人堆中,強硬介入她們的話題。

  「圖書室怎樣?」白嘉陵低咳一聲,眉心間的溝壑隨無奈漸深:「剛剛問你們也沒講。」

  被他毫不掩飾的態度嚇著,黃映辰錯愕地辯解:「不、白同學、我剛剛說的時候並不知道有這張字條⋯⋯」

  「你先到圖書室去的,你有權利一起知道。」秦穆嵐瞥給唇色泛白的少年一分眼色,站在黃映辰身旁堅持道。

  「有人知道找出幽靈後要幹嘛嗎?」理不明白狀況,酉苗收起落寞的小眼神,插話詢問:「就算我們知道誰是幽靈了,難不成知道了就能結束這一切了嗎?」

  「我也不知道找出它能幹嘛,但現在找出幽靈就是我們能離開這裡的方法的話,也只有一試了。」暫時找回部分的理智,黃映辰平淡地對酉苗闡述所思:「如果你沒有看過塗鴉,最好跟著人群一起移動,或是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亂跑,不然會很危險的。」

  讀完秦穆嵐的紙條,她轉交給白嘉陵。「那個,圖書室的。」

  「謝謝。」

  接下字條細閱,在並不簇新的紙頭上,白嘉陵找著了方才少女神色驟變的原因。

  是摺痕泛黃破碎,筆劃邊緣因年久減淡析色,介於稚氣和成熟間的字體卻要一筆筆寫著,聯合宿營探路隊的成員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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