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night〉

〈One night〉



  綠茵枝蔓順著壁岩攀植滋長,交雜在一片晦暗的漆影之中,從江子平的角度看來,糾纏的蔭影像是依縮在羊水中的胎盤。中央冷氣吹得他頭痛,他伸手揉了揉耳廓,身旁友人持著手機搜索資訊,眼睛直穿螢幕。

 

  偌大的教室早已人滿為患,所幸他們來得早,坐到後排靠窗的位置。烈光輕緩的俯臥而下,落在綿密的林蔭樹,被掩蓋其後的蔓條卻鮮活的攀長,甚至盡攬小半個建築角落。

 

  「看啥呢你?有正妹嗎?」

 

  「沒什麼。」

 

  他撐著臉,一頭未經整理的黑髮凌亂不堪,肆意捲翹的髮絲卻帶點慵懶的味道,略長的瀏海掩著半個眸子,仍遮不住眼底的凜冷深邃。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線條結實柔韌,幾條輕淺的筋紋伏在上面。他就是令人稱羨的衣架子,就算只著一身簡便的大學T搭配格子褲,也穿出一番韻味。

 

  友人叨叨絮絮又說了什麼,江子平實在沒心力捕捉一堆廢話中的關鍵詞彙。他拿著手機點開通訊軟體,跌進一堆繁雜冰冷的文字,大抵審視過後他一一傳了貼圖回覆,那些另有所謀的更被已讀個遍。

 

  「聽到沒啊江子平?耳包嗎?」友人撞了下他肩膀,江子平懶得搭理,只輕哼了聲,沖散在嘈雜凌亂的人聲之中。

 

  「美女而已,沒必要像處男一樣興奮,很丟臉。」他這麼說完,友人立刻沉思,從中挖掘到一些道理,不自頻頻點頭,卻意識到自己被從中隱射,不禁憤恨罵了他幾句。

 

  「你是在公三小?是沒看到照片逆?不知道這門課教授正到飛起嗎?」像是說得不夠,還拿著手機硬是往他面前懟,恨不得把他的榆木腦敲醒,「人美奶大都硬不起來?你是gay嗎?」

 

  江子平沒興趣跟他刨根究底,只體諒某人無能太久,飢渴難耐。若非友人死纏爛打拖著他旁聽課程,自己也不會出現在這。

 

  除去想要一探美人真身,周圍也有不少雜音是源自於他,江子平並不介意被偷拍或議論,駐唱或者打工時也經常如此,身邊的人時常怨嘆或嫉妒世界不公。倒不是有極大的自戀,而是明白自己擁有一定資本,無論樣貌或音樂。

 

  在鐘聲壓點時,那位美人教授總算姍姍來遲,要比她的人先到來的是富有節奏的跟鞋聲,每一下都平穩的踩踏在地,清脆的響聲迴盪在整個教室空間。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不住屏氣。

 

  「要來了。」友人低喊了聲,像在驗證他的話,不稍半秒,門邊走進一位女性,她笑吟著臉,悠悠走到中間的講台,一放下包包便提筆在板書上寫下大名,在所有人還未從驚艷中抽身,又被那酥軟婉媚的音色直撓心窩,瞬間臣服於她。

 

  「讓我們愉快度過這學期吧。」

 

  望著友人同樣溺斃在那蜂糖罐子裡,江子平卻覺得平白無奇,比起台前的女性,他生命裡的那個人更要耀眼光采。不光擁有一副無用的皮囊,她的才華是世界贈予獨一的饋禮,無人能及。她是洶湧冗長的譜曲,經久不衰,豐滿而狂放,是靈魂都覆著一層細閃的晶膏,是天擇也會將她引向康莊。

 

  他半闔著眼,默默打了哈欠,無趣的趴臥在桌面小憩半刻。

 

 

 

  接連幾天的巡迴轟炸彷彿在他腦子開了百來場搖滾演出,江子平冷著臉推託稍後的慶功宴,提著背包走出後台,在冷風直撲臉面時才稍稍清醒了些,重拾與世界的聯繫。

 

  他站在路街下等待約車,眼皮底下一層枯重的黑眼圈帶著幾絲頹喪的韻味,配上冷硬俊俏的臉龐,總被調侃自己就是天生的音樂人。

 

  接待的車輛停在他面前,確認過後江子平便打開門坐了進去,兼職人看他氣質出眾,忍不住和他噓寒幾句,江子平卻無心搭理,垂首滑著手機,草草結束話題。汽車平穩行駛在道路上,他就著街邊昏明的路燈和屏幕上的光才得以聚焦。他點開軟體,一眼就被那被置頂在上,顯眼又使人頭痛欲裂的傢伙吸引。

 

  江子平沒忘記今天演出前某人捎來電話說要借用他的住處當炮房,他已然習慣藍昕云現今種種舉止,甚至有種詭異的自信──這人就算又做了什麼,他也必然不會動搖──這般扭曲古怪的優越感此刻充實他的腦袋,江子平甚至揚唇笑了,但當他點開訊息,笑容肉眼可見的迅速垮下。

 

  「又約了幾個炮友,你不會很快回來吧?」為顯自己與眾不同的體貼,句末還加上調皮的笑臉,除此以外就沒有更多解釋。江子平緊握著手機,怒火充斥他的腦袋,徹底將微不足道的疲倦沖刷殆盡。

 

  敢情他的房間變成一日酒店?

 

  朦朧的陰影壟罩住他整個人,他的臉色沉了幾分。司機咽了口氣,從鏡面反射出那匿藏在黑暗的人,隱隱感覺有抹氣焰劇烈竄燒。在到達住址時,江子平不溫不熱的道謝,邁著步伐竭盡最快的速度前進。

 

  十月的晚風柔柔迎在他的臉上,拂過他焦急濫躁的心,一縷細細的光映落在他的腳邊,伴他前行。江子平越走越慢,越來越緩,直到站在門前的那一刻,內心忍不住浮動,汗珠順著他的鼻翼淌流直下,砸在他握著門把的手背。他打開門,除去玄關餘留一雙熟悉的高跟鞋外,毫無意外嗅到濃郁的、情事的腥羶味。

 

  他眉眼一抽,換過鞋子後便逕自走向臥室,看見藍昕云坐在床沿捻菸,那纖細修長的指節輕夾著捲菸,煙霧在彼此之間,模糊卻清晰勾勒出那人的輪廓。藍昕云整身只剩內衣和底褲,江子平並不覺得尷尬──這副場景要比自己預想情況好上太多,他甚至無意間做好目送炮友離去的準備。

 

  床單、被褥雜亂堆在她腳邊,藍昕云抬腳將其踢得遠了些,看著江子平神情複雜的臉,她豔唇微開,將煙氣呼出口腔,細柔的長髮傾散在皙白的肌膚上,如綢緞般滑潤盈薄,一雙冷戾的丹鳳眼此時卻有些柔和。

 

  「歡迎回來。」似是剛才的情事獲得了滿足,藍昕云還挺有興致的恭迎他,「演出得如何?」

 

  「要是沒人在我這開房間做愛,我甚至可以笑出來。」江子平放下背包,過去將窗戶打開好散去濃重的煙味,又撿起地上的薄罩衫遞給她。藍昕云掐了菸,眼神示意一旁桌上,江子平鎖緊眉頭,表情五味雜陳。

 

  「一起嗎?」

 

 

 

  常綠的藤植紐纏在一塊,那模糊的血肉向外肢展,肉囊都長開了不少,隱隱有了輪廓的雛形,開始長向一旁的白楊樹。江子平垂眸凝視著每一條訊息,經過一番過濾,原先舒展的眉眼卻又微微蹙起,他放下手機,失落與疲倦侵襲而來。

 

  蟬鳴吟吟。

 

  台上教授高談闊論,談及文學的人卻一身子嫵媚撩人的蘇骨,台下學生聽得如癡如醉,恨不得坐在她面前,好吞下那蓬蓬香氣,飽腹欲望。

 

  除去姣好的身姿,作業也是輕鬆至極,只需繳交一篇心得便完成了。江子平不過是旁聽的人,沒打算做那些浪費時間的事。他要花費精力在更重要的事情,儘管一無所獲。

 

  「我老覺得她在看你。」

 

  江子平把友人湊到面前的臉往旁邊推去,徹底阻殺八卦的搖籃。筆記本上凌雜的記錄大量淺短的字詞及旋律,那些粗礪乾扁的靈感在每一次的跳動都被精準的捕捉而下,淤在白茫平面的紙張上等待往後的深挖打磨。

 

  下課時,學生一哄而散,唯有幾名另有所圖的男性圍繞著她轉,一人一句自負的淵博,實則冗長又爛臭。教授仍是彎著一雙含水的眸子,軟聲熨貼了那些急躁的欲望。

 

  他收著本子,鬼神使差的向前望去,那被人群簇擁的女性一臉羞怯含色,一口膩人的嗓音被喻作天籟,一襲優雅恬淡的白裙襯得恰到好處,匿藏在衣著底下的窈窕身姿不知在多少人心窩上打轉。

 

  他看著,看那散落在面前的髮絲被她掩在耳後,一頭墨色的長髮被徐風撩起,如輕紗般飄散開來,像掩在他面前的濛霧。江子平抿緊了唇,眸子閃著幽幽亮光,他理智又清醒的想。

 

  不是。

 

  教授突然與他對望,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金色的光灑在她身上,落在她眼裡。江子平揹著包,走進一片逆光之中,朦朧暗淡。

 

 

 

  有人織雜一曲交響樂,並不是那麼好聽,樂器尖銳的摩擦聲用力刮著他的耳膜,數以萬計的音符載著光飛舞,樣子不是那麼尋常的,而是各個裸露的女子,婀娜慵懶,豐腴又美滿。她們在晨光吟唱,江子平一碰到她們,便碎成一塊塊碎屑,堆積在他的腳邊。

 

  他呼出一口濁氣,整個人癱軟在床鋪上,他像淌在最悠長的汪洋,身體浸在溫熱的深水,江子平感覺自己正在失溫──但他的手腳卻異常炙熱,海水灌進他的腦袋,靜謐的深域當中,那些碎屑成了灰燼消散,卻變成盈白群集的蛹蝶縈繞於他身側,還有一頭龐然壯闊的藍鯨。

 

  海洋融成連綿星河,他們遷流在瀲灩的碎光之中,忽明忽滅。流湧過的地方滲開遍地淋漓的白色光軌,四散在寂冷的深淵,江子平緊攥著牠的胸鰭,伴牠遷游在雋長的星群。

 

  他看向距離自己不到幾米的眼睛──那處應是垂聳、厚重的脂層層疊幾條摺線,陰暗漆黑的眼球反射不出任何光芒,卻看見那渾然的冷意,陰鬱、凜銳,與他所念的那人如出一轍。

 

  他們溺在一起,時間以數億萬毫秒飛逝,他似乎也化成一粒渺小的星辰,浮載在另一個維度裡,向死而生。江子平俯在藍鯨身上,柔軟的紋理宛若臥在女性的懷抱,他的耳膜灌進一抹冗長的呼嘯,震盪著他的靈魂。

 

  他竟聽得懂那高頻的叫喚。

 

  江子平喘了口氣,他正想起身,卻感覺自己高速墜落,那黑色的眼眸呈現一種奇異的迷惘,他伸手揉著自己的臉,卻只有細微的蜷起右手食指。精神和肉體撕裂為兩大半,一半被迷煙吞沒,他能輕易感受微秒的流逝,逝去的還有他滾燙的鮮血;另一半吊掛在那年的快要長開的藤葉,他竭力擁吻著那棵參天的白楊樹,乾癟的藤爪刺進堅韌的樹幹,籠罩在整片枝棚上面,不捨得放。

 

  他好像回到了羊膜腔內,裡面的溫度竟與海水分毫不差。他是未成形的胚胎,一團腥紅的肉塊。逐漸歸從成人類該要的模樣,能夠輕易張合手掌,擁有薄弱的感官意識,掙扎著繼續他的輪迴。他順著甬道,在藤花盛開時分,與凋落的花瓣栽進土穰──又歸回那間窄小的琴房。

 

  江子平感覺下顎被指腹抬起,他睜眼一瞧,罪魁禍首同樣望著自己。那雙幽遂的瞳膜中,他能清楚看見自己現在的姿態──藍昕云坐在床沿,一條腿掛在自己肩膀上,他赤裸著上身跪在她面前。江子平頭腦緩慢地轉動,額頭覆上一層薄汗,他唇齒微開,卻吐不出一個字眼。

 

  藍昕云俯下身,兩人吐出的鼻息打在彼此臉上,江子平覺得被氣息撫過的地方都被打上記號──也許那些地方會長出一片猙獰的胎記,也許還有屬名。他的眼角莫名濕潤起來,傾落的髮絲撓著他的心尖,他突然非常渴望這個人。

 

  他小心的側著臉,將頭靠在這人的大腿上,白皙的肌膚瞬間染上極具侵占性的另一種顏色。他的咽喉不住嗚喃,明明沒有被任何物體綑綁,他的雙手卻自主放在身後,絲毫不敢動彈,彷彿將臉靠在她身上就是自己此刻能夠做到最大限度的動作。

 

  「江子平。」藍昕云說。江子平卻渾身一顫,用一種極盡貪婪、乞求的眼神看向她。

 

  藍昕云瞇起眼,她撫弄那英挺的臉龐,掌心貼覆在他的面頰,感受到江子平細細蹭著她時,忍不住漾起笑意。

 

  他真好看。立體深邃的五官極為賞心悅目,稜角分明的輪廓不知成了多少人的遐想,一頭微鬈的黑髮被梳綁成小馬尾,更將整張冷俏的臉顯露出來。她足弓稍稍使力,就見江子平輕蹙起眉,臉上浮起一層緋紅。

 

  「江子平。」她又喊。

 

  江子平忍不住悶哼一聲,側著臉親吻著她大腿內側肌膚,落下一點淺色。他的動作小心至極,連唇瓣都微微輕顫。一身精壯的肌肉都快龜縮成一團,他不敢拱腰迎合,藍昕云隔著布料都能感受熱燙的溫度。她心情甚好,足尖先是挑逗著那溢水的頂端,細細描繪整個柱身形狀,如手淫似的上下來回摩擦。粗重的喘息聲越是急促,她越是滿足。

 

  她用了些力──像扳扣板機,就聽江子平猛然長聲吟呢,身軀都弓了起來,喉結上下滾動,他渾身劇烈的顫動,喘氣的聲音沾抹些許水聲。

 

  他居然被踩得射了出來。

 

  藍昕云移開腳,看著襠部暈出小片深色痕跡,心情頗為愉悅。江子平儼如繃緊的弦弓,這種狀態持續了幾秒後,卻像洩了氣般,蜷彎起脊椎,大口喘息著。藍昕云伸手摸向他後腦勺,順著蓬盛茂密的黑髮,指尖勾起緊纏的髮圈,她往外一拉,一頭微長的捲髮披散開來。

 

  兩人都沒有說話,他卻像得到某種准許的指示,江子平將臉湊上去,手輕輕攀上藍昕云的腿根,皓齒咬著蕾絲布料,再稍稍往下扯弄,將內褲半褪而去,那盛著一片幽密的林叢完整裸露在他面前。

 

  他的下頜收緊,忽然嗅到一股清冷的味道──他無法概括,宛如無垠霜雪中,綻放的一簇鮮花,他甚至不曉得那是不是花──它盈滿溫軟的春光,飽含瓊汁甘霖,香氣馥郁卻又薄淡,若放在十八世紀法國街頭,必然掀起一場最浩大的群交。

 

  他探出半截舌尖,將禍亂的春水捲進腹肚,長年以來的焦慮不安順著熱流一同渡進他的胃袋,化作更綿潮的愛。江子平一手扳著藍昕云的右腿,一手移到下身脹痛的地方,他慌亂的解開皮帶,來不及褪去褲子,就握著硬熱的陰莖,猛烈的套弄。慾火焚燒掉他的五臟六腑,他用力吮吻、舔拭,嚥下那黏膩的淫水,頂進濕窄嫩滑的縫隙。

 

  爛漫的煙花炸了開來,世界都為之震盪,紛去的兩半逐漸合攏成一體,他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江子平頓然坐起了身,卻發現他還是躺在床上,坐在對面椅子上的藍昕云還叼著麻菸,她神情慵懶,一下又一下的吐勻著煙氣,似是饕足。

 

  「醒了?」她問道,聲音與方才叫喊自己的幻覺並無別致。江子平滿身骨頭像被抽去一般,眼神還些許迷茫空白,但清醒許多。他又重重躺回床上,鼻尖除了菸草燒焦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腥味,齒間還殘留一股清香。

 

  他忍不住拿著手機,指尖飛快在螢幕上飛舞,儘管視線還有點重影,但勉強能看清大概位置。

 

  藍昕云問他在幹嘛。

 

  「寫歌。」他聲音有些悶,帶著啞火。

 

  她抽去他的手機,江子平還懶懶散散的,沒力氣也沒打算搶奪回來。藍昕云往他手心遞了麻煙,江子平又模糊的聞到那冷薄的味道。

 

  「還抽嗎?」她問。

 

  他覺得自己今天體驗夠嗆了,該看的不該想的都明晃晃的閃在他面前,尤其那轟烈的情事──他凝視著冉起的白晝,漫天紛雜的塵埃散著碎粒星芒的光亮,藍昕云浸在一整片光塵之中,觸手可得。

 

  她的手還碰在自己手上。

 

  他想扔掉手中的菸,奈何身體太歡愉了,他的血液快速流動在每個管壁,所有細胞都在回味那場靈魂之旅。藍昕云也沒移開手,似乎在等。江子平厭棄自己的寡斷,用菸草交碰了下對方的菸後,狠狠啜吸了一口。

 

  「你看到什麼了嗎?」

 

  「看得不能再多了。」

 

  從江子平的反應似乎摸察到什麼,藍昕云挑起了眉,嘴邊噙著一抹弧度:「下次還抽嗎?」

 

  江子平又陷進那虛實交雜的夢境,意識逐漸支離破碎,在墮入下一場深淵時,他聽見自己又輕又緩的回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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