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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深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是在百樂門。女人跟他以往見過的都不一樣,她有別人沒有的那種高貴、端莊、大方的氣質。女人的打扮莊重華貴,臉上妝容、大波浪長捲髮有著不符合她這般年紀的成熟,身上的飾物用品都是名貴的進口品牌,格外注目的她從容地坐在貴賓區域,優雅地拿著紅酒杯,細細品著。

女人那桌沒有其他客人,兩個保鑣不遠不近地站在附近,靜靜地觀察著四周。陳深就在吧檯那邊坐下,叫了一瓶葛瓦斯,邊喝著,邊暗中觀察著女人的一舉一動。女人沒有去舞池,只是微微仰頭,看向舞台上在唱歌的駐場歌手。場子裡的燈光灑在她臉上,在她定睛的眼中流轉,像寶石般閃耀的眼睛特別好看,更讓人看不清眼底裡,到底是否聚焦。

台上的歌唱畢,四周零碎掌聲響起,女人看了看手錶,然後把杯中物喝盡,悠然地放下酒杯,便拿起手包,徐徐向大門走去,兩個保鑣也不聲不息地跟上。陳深目睹了所有,很自然地跟上,竄上了黃包車,等女人上了轎車,車駛走了,他才離去回家。臨下車前,他把黃包車座位上一份報紙的廣告撕下,上面是一則招聘啟事——明氏企業董事長誠徵貼身助理兼保鑣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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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灘裡,滬上名商之中,明氏企業必須排得上號,如今當家的是明家小妹,明月,今年二十八,仍未婚嫁,年紀輕輕就從去世的長姐手中接手家族生意。商場上有些年紀的人都知道,上海名媛中,就數明月最不靠譜,比起她的姐姐明鏡當年十七歲掌管明家事業,她便相形見絀,自小便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跟她的哥哥明台一樣揮霍無度,不學無術,好些長輩都認為,要不是家裡有明鏡和長兄明樓,明家這一房的產業都要敗在她手裡。

明鏡和明台是抗日時被日本人打死的,中間發生了很多事,現時知情的人不多,只記得明家大哥二哥都在為汪偽政府辦事,跟76號走得很近,後來從旁扶持幼妹接手生意,使她一夜長大,短短數年內更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不但在汪偽時期站住腳,趕走日本人後更被國民政府禮待,表揚其為守住上海經濟,不被豪奪之而作出巨大貢獻。

政權交替,時移勢異,曾經為日本人賣命過的明家大哥二哥接到任命,秘密動身前往南京,投身另一番權力風波,明月只得一人獨挑大樑,守住家業。

只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明氏企業在抗戰中貢獻多少,又是甚麼立場和身份,在延安回到上海的陳深作為一名地下交通員的上線,其中一個任務,就是要接近明月,從中協助不方便出面的她傳遞信息和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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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董事長招人,很多人都慕名而來,為的就是那份可觀的薪水,亂世之中,飯碗是最寶貴的,有些人更抱著僥倖,打著明家上門女婿的主意,想趁機高攀,借近水樓台,先得月。不過,這個如意算盤也並非這麼容易就打響,明月要僱的人,豈是等閒之輩,她先是讓人篩選出符合條件的人,再進行多輪武試,僅存的最後五個人才被明月面談。

張秘書看著手中卷宗,向明月匯報:「董事長,已經是最後一位了。陳深,男,三十八歲,浙江人,曾經是黃埔軍校教官,參與過抗日戰爭,後來跟兄弟畢忠良來到上海投靠汪偽政府,在汪曼春倒台後成為76號的兩大人物,分別為行動處處長和一隊隊長。」

「根據資料,他由於戰爭的心理後遺症,在任內未曾殺過一兵一卒,曾被黨國列為颶風隊頭號刺殺人物,多次遭遇刺殺,都僥倖存活。畢忠良倒台後據說是逃回了家鄉。」

這條信息引起明月興趣,她依舊閉著眼,不知道在想甚麼:「未曾殺一兵一卒,卻多次遭受刺殺......僥倖生存......有趣。」

「是,值得一提的是,根據明先生的資料,此人不是軍統的人,卻多次暗中協助潛伏在76號的軍統特工。」

明月又疑惑:「幾年前不是有一次行動,據說毁了軍統在上海所有的勢力嗎?黨國居然沒有對他秋後算賬?」

「是有這次行動,據說或投降,或擊斃的共有一百多人,是很大的新聞。董事長,您認為,會不會是因為他救過軍統的特工,所以才放他一馬?」

明月搖搖頭:「能在日本人手裡活下來的絕對沒有那麼簡單。就算他沒殺過人,他為汪偽賣力過是事實,還能混到那個位置,一定參與過大大小小的行動。」

「此人平常愛好到舞廳跳舞,到賭場賭錢,幫過畢忠良經營鴉片生意,平時也就當當跑腿。要說單純是畢的心腹,靠著曾經的特工背景就能活下來,的確不簡單。」

明月和張秘書之間心照不宣。

明月輕笑了一下:「簡不簡單,見了面才知道,你叫他進來吧。」


3


陳深跟明月握了下手:「明董事長你好,我是陳深。」

明月回握,對他笑了下:「你好,我是明月,請坐。」

陳深坐在她辦公桌前,盤腿來,雙手扣在膝上,樣子很從容放鬆,等待著她的問題。

「你會甚麼?」

陳深想了想,便說:「剃頭?」

明月沒有對這個答案感到訝異,倒是引起她的好奇心:「聽說你喜歡賭錢?」

陳深直認不諱:「是,不過董事長放心,我沒欠債,不會給您添麻煩的。」

明月搖搖頭,輕笑:「小賭怡情。」然後又說:「陳先生願意跟我賭一局麼?」

早就聽說過明月不按套路出牌,知己知彼,大家都對對方做過背景調查,陳深便點頭:「好啊。」

於是明月看了看張秘書:「張秘書,把撲克牌拿過來吧。」

「是。」

於是莊家便由張秘書擔任。

陳深進來的時候就留意到張秘書,款款有禮,書生氣重,留了心眼,果不其然,見他還主持賭局,來頭不小。他分別發了牌,明月看了牌,便打開了話匣子:「陳先生家裡幾口人啊?」

陳深也在看牌:「只有我一個人。」

「獨身。」她聽罷,點點頭,然後又解釋,「你知道,幹這一行,時間和人身安全就是最大的代價,要是只為了養家糊口的話,我這還有別的工作。」然後她又好像在自嘲,「父母的陪伴對孩子的成長也很重要。」父親被奸人所害,母親在生自己時難產而死,外面的人其實說得對,沒有明樓和明鏡,她可能活不到今天。明月這般愁緒只是從眼中經過,沒有表露在臉上,卻還是被陳深捕捉到了。

她轉眼就看向張秘書,應下要加牌。

陳深不加。他明牌的點數已經17點了。

明月看著發下來的牌,一把翻過來,臉上得意:「我贏了。」

陳深把自己的暗牌翻開,是2。明月所有牌比他大1點。

他突然覺得,這場遊戲和這個女人有點意思。

「我不用養家,倒是有個侄子,有時候會給他買東西吃,買玩具。」

明月想像到當中畫面,會心一笑:「挺好的。」

陳深應聲說是,他開始賭局之前本來想著要不要讓讓,但玩過一局熱身之後,他發現他根本不用做這些小動作,明月很會,也很老練,玩得可順可溜了。要不是曾經看過她的檔案,知道她在香港逃學去賭錢,跟青幫分堂扯上了關係,現在他一定會很訝異。

下手快狠準,也不是因為沒有賭注就放手一搏,而是她本性作風如此。

玩了幾局,兩人各有輸贏。明月臉上神色愉悅,在最後一局結束的時候,她有些感慨:「很久沒有賭得那麼過癮了,平時啊那些人都不敢讓我輸。」

陳深放下了牌,看著她說:「看不出來明董事長這麼會賭錢,我看啊,不是他們不敢贏你,是贏不了你才是。」

明月回看著他:「那你呢?」

陳深氣定神閒:「我一向遊戲人間,但玩遊戲絕不馬虎。」

張秘書收拾好,便適時地插嘴:「董事長,您有一個會議,馬上要開始準備了。」

明月看了看他,點頭說好,又問陳深:「陳先生今天晚上八點有空嗎?」

陳深回答:「有。」

於是明月便起來,對他說:「那就回去收拾好東西,晚上八點在華懋飯店請你吃飯。」


4


陳深拿著行李箱,如約所至。明月訂了包間,房裡只有她,連張秘書也不在。他由飯店經理領進去,行李箱也受明月指示,將會送去明公館。

經理退出去後,陳深樣子從容,禁不住調侃:「明董事長這麼大手筆,是要讓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我們在這裡接頭嗎?」

明月卻一臉自豪:「全上海有誰不知道我明月在上流人群裡面是最揮霍,最絝紈的?」

陳深不客氣地解開西裝鈕扣,邊坐下,又說:「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知道我來上海,是做甚麼的吧?」

明月點頭:「我知道,是組織的安排,今日往後,我身邊的聯絡工作,就要靠你了。」

陳深點頭,他又伸手去握:「多多指教。」

明月回握。

她樣子有些認真,不再像之前一樣玩味:「在這方面,我沒有太多經驗,需要你的幫忙,希望你可以教教我。」

陳深輕笑:「不客氣,我來這裡就是要幫你的。」

「今天開始,合作愉快。」明月說罷,菜就剛好來了,「先吃了再說。」

吃著吃著,明月突然說:「陳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陳深放下碗筷,看著她,點頭:「可以。」

「我想知道,我大哥......他們好嗎?」她慢慢低下頭。

陳深嘆了下氣:「關於他們,我了解的不多。」他又說,「只聽過他們的大名。」

明月自嘲似的輕笑:「也是,我不應該多問。」

陳深突然覺得,此刻的明月,跟在百樂門、在商行裡見到的明月很不一樣。

明樓、明誠在南京,明台在北平,只有她一人在上海,明明是一程火車就能解決的問題,卻沒法豁然解決。

「明董事長,這個稱號很沉重吧。」

明月點點頭:「是。」然後她強顏歡笑似的,「所以,你可以叫我明小姐,甚至是明月,都可以。」

「那你叫我陳深吧,反正我只是無名小卒。」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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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後他們便回去明公館了,在司機老王把他們送到後,明月特意把他留住,吩咐阿香拿來金條。

「老梁,這些年來謝謝你,希望你跟家人回到家鄉後,生活愉快。」

老梁受之有愧,連忙推說:「小姐,這金條也太多了!我不能要!」

明月便硬氣起來,吩咐著:「你這就別跟我客氣了,最起碼也要拿走兩條,這裡一條是我給的,另一份是大少爺給的,不能不要。」

老梁盛意難卻,只好收下:「謝謝小姐,我也希望小姐事事順利。」

明月點點頭,親自跟阿香在大門口目送他離開。然後進屋這便才跟阿香說:「阿香,這是陳深先生,是我剛僱來接替老梁的。」

熱情活潑的阿香便跟陳深打招呼,笑容滿面:「陳先生你好,我是阿香,有事儘管吩咐我。」

陳深握著她的手,微笑點頭,托了托他的金絲眼鏡:「你好,叫我陳深就可以了,吩咐可不敢,以後多多關照就是了,需要剪頭髮的話儘管找我。」

明月聽著,便跟陳深笑說:「阿香是自己人,我都把她當妹子,你千萬別欺負她,不然我可不會放過你。」

「遵命遵命。」他便板起臉來。

明月這才問阿香:「陳深的行李已經送到了吧?」

阿香點頭,對他們說:「是的,已經放好了在小小姐你吩咐的房間了。」

明月一臉滿意:「嗯,那就好,你帶他先熟悉熟悉這裡吧,我先去休息了。」

阿香應下了,便說:「好的,小小姐晚安。」

「晚安。」向著二人點頭,她便獨自上樓去了。

陳深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後便跟著阿香去明誠房間附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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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香,你為什麼是叫明小姐『小小姐』啊?」陳深如此一問,阿香神色黯淡起來。

她甚至有些哽咽:「大小姐人不在了,可是也改不了啊。」說的是明鏡。

看著她真情流露,他又問:「小小姐,一直都這麼寬容待下的嗎?」

「是啊,小小姐對誰都很好。應該是說,明家的人都對我很好,她曾經想給我一筆錢,讓我回鄉下照顧母親,可是我覺得,要是連我都走了,那小小姐就太孤獨了。」

明樓和明誠是三年前去的南京。

「那她為什麼不多僱一點人啊?你一個人,不會太辛苦嗎?」

阿香強顏歡笑似的,猛搖搖頭:「大小姐去世以後,小小姐變了很多,以前有阿誠哥照應,後來大少爺和阿誠哥去了南京,整個明公館就只有兩個人,一點都不辛苦。」她又遂說,「現在陳先生也住進來,那就太好了。」

陳深便逗她,問:「為什麼啊?」

阿香歪了歪頭,想了想,說:「因為,我覺得,陳先生是可以讓小小姐開心的人啊。」意識到自己好像話太多的阿香,便屁顛屁顛地走了。看著這般真情實感的阿香,陳深輕輕搖頭,她跟那些潛進官員府第的下人,終究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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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每天的行程很單調,但足以把她生活填滿。每天很準時起來,先去公司處理了日常的公務,把需要的文件簽署了,再視情況開各種會議,處理過不同的文書之後,有時候還要會見不同商行的人,親自去談條件。午晚飯時間也不是她的個人時間,很多時候還要把握這個機會,跟很多同行朋友吃飯,趁機打好關係。下了辦公時間,她有時候會留在公司,或者把文件帶回家批閱。

陳深暗中的任務,一般都是在這些時候,以及她的飯局之間進行。他是一名專業的交通員。他擅長收集消息,然後透過自己管理的渠道,傳遞出去,遇到危機和意外的時候,迅速地作出應變和制定解決方案。他代號是麻雀,他自己也是麻雀,那麼的普通,又那麼隱隱於市,一隻擊落了,便由其他補上。

他談不上喜歡這份工作,經歷太多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他甚至不知道生活到底是甚麼樣子的。他還是想去開一家剃頭鋪,每天以剃頭維生,喜歡早點開店就早點開店,喜歡下班要去舞廳跳舞的就早點關門,過著他一個人的小日子,而不是過著這些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沒日沒夜。


7


「送出去了嗎?」明月聽到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有抬,依然在文件上畫畫寫寫,問。

「見到了春羊,她會安排了。」春羊是他的下線,新的聯絡員,會代替他去將消息發散。這次要送出去的是一批藥,明氏企業有投資在藥廠,他們需要把篩選出來、但是仍然可以使用的次品偷運出去,作為供給,避免國民政府大量持有,然後高價倒賣。

「買到了嗎?」她又問。

「嗯,買到了。」他手上用飯壺盛的羹還是溫熱的,便放到她辦公室裡的几上。這是和平飯店的秘製招牌菜,耗時三小時。陳深先去飯店點菜,留下飯盒,然後再悄然去附近的聯絡點,或是跟春羊接頭,時間充裕。

他是私人助理,幫老闆買買夜宵,途中溜走也不會有人在意,在很多人眼中,他不過是汪偽倒台後,會靠點小聰明,哪裡有飯吃就靠哪邊,混混日子的狗腿漢奸。


8


明月蓋上了筆蓋,放下了鋼筆,拿了在辦公室備用的餐具,便過去沙發那邊。

她看向陳深:「一起吃吧。」

陳深輕輕搖頭:「不用了。我剛喝了格瓦斯。」輕輕皺眉,嘴裡好像忍著要吐出來的胃氣。

她輕笑:「憋著難受。」

陳深強忍著,生生把嗝憋回去。他這個舉動,似是把她逗笑了。

她邊低頭吃著羹,邊輕說:「陳深,你以前,是怎麼學會的?又是怎麼麻木起來的?」

陳深聽罷了然,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然後他想了想,「說不定,我跟你一樣,也是這麼啞忍著過來的。」他轉念苦笑,「我經歷的生死太多了,不是很好的參考。」

「自從大姐走了以後,我從沒跟人說過這些。」湯匙輕輕攪弄著,「不經不覺,都這麼些年了。我也說不清楚這是不是麻木了。」

陳深拿起茶几上的水壺,邊盛水,邊問著:「那你今天怎麼想起來了。」


9


明月抬起頭,看著在喝水的他:「總感覺,我們是同類人吧。」

陳深放下水杯,雙手握著,看著她,然後又不禁看著她自嘲地笑了兩聲,搖搖頭:「不,你比我強。」

「你謙虛了。」然後她盛了一口羹,說,「你是黃埔軍校的軍官,可不像我,手無縛雞之力,以前在巴黎的時候炸廚房,在港大成績太差了,被退學。以前總是變著法子惹大哥大姐生氣,家裡有事的時候,我也只會哭、只會急、只會發脾氣,甚麼也幫不上忙。」

「平時在商場上威風凜凜的明董事長居然也有蠻不講理的時候。」陳深突然分不清,是跟相處最多的明董事長真實一點,還是此刻透露著軟弱的明月更真實一點。在他眼中,這個女人總是四平八穩,端正得彷彿在檔案裡看的資料和阿香口中的她都判若兩人,是一場幻覺。

「多著呢。」她深深嘆了口氣,把最後一口羹吃罷,收拾好,「吃了夜宵,就回家吧。」

「好。」

時間不容許他們停留太久,軟弱只是一瞬,他們要馬上戴好面具,繼續下一次偽裝。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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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小姐今天喝的有點多。

明月自己知道原因,陳深也知道,大家心照不宣,雖然明月比他還會喝,但陳深只得多勸酒,卻又沒法親身去擋。

明月今晚有些不管不顧,每當他要湊近,她就和自己微笑,示意自己沒關係。

她是故意的,他也知道。

陳深第無數次陪她出席這種商會聚會,卻是第一次見她如此放肆,第一次覺得時間是這麼漫長難熬。到結束的時候,卻沒想過,這個三小時的飯局快要耗盡了他一生的耐性。

明月到最後要他扶著才能勉強離去,搖搖欲墜地跟所有人打了招呼才被陳深送上車,倒在後座。陳深不時回頭去看,似是熟睡著。

好不容易回到家,他扶著明月,讓她靠攏著自己回去。阿香回鄉去看她母親了,家裡只有他們二人,他只得硬著頭皮去照顧她。明月身子滾燙,一身酒氣,步伐不穩,勉強走了幾步,陳深見到他們家的樓梯便有點無奈,只得一把把她手臂環在自己脖子上,摟著她的腰,抱起她,一步步登上二樓,到她房間。陳深把她放在床上時,她一條腿還踩在地上,裙衩子張開,露出了雪白的長腿。她今天穿了一條青色的旗袍,繡了淡雅的花紋,跟外面滿園春色,同是植物主題的藍寶石項鍊很搭,外加一件及膝的薄外套長大衣,很有女商人的高雅、莊重氣質。如今外套大衣敞開,旗袍的剪裁把她姣好的身材勾勒出來。

陳深嘆氣,單膝蹲下,輕握起她腳踝,幫她脫了高跟鞋,放好在一旁,卻聽到明月的嗚咽。陳深聽不清,以為她要喝水或是又要吐了,便湊近過去。豈不料明月一把扯過他的領帶,一手握著他後腦瓜,吻在他因驚訝而微張的唇上。

女人恃醉行兇,雙手扣在他頸上,不讓他離開。嘴裡已經分不清是伏特加還是威士忌的味道,混著酒精的吻把他熏得有點意亂情迷。女人吻得溫柔、綿長,醉眼半張,眸子依然好看,卻黯淡得失色。

首先清醒過來的是陳深。他伸出一隻本來撐在她頭部旁,支撐身體的手,去輕握她下巴,把吻結束。唇瓣輕輕移開,陳深跟明月臉靠得很近,他輕彆眉,眼神緊緊鎖著她的眼,似是要把她眼底深處看穿。

先開口的卻是明月,她聲音有些沙啞,輕聲地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到的聲音說:「我知道,你不會答應大哥那甚麼組織的狗屁命令,跟我結婚。」

陳深想解釋甚麼,卻被明月阻止。

「我也知道,你假裝不喜歡我,不是因為甚麼門不當戶不對。」

「你是因為害怕,害怕我會像宰相、醫生一樣,因為你,而丟了性命。」她垂著眸。

「明月......」陳深這回不敢去看她。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我很下賤?」她自嘲著。

「我不是。」他眉皺緊了,手輕輕去撫過她額前幾絲碎髮,「我......」

「我不怕死。」她瞳子清晰起來,人也清醒了,沒有像剛才那些吐著氣,散著熱,溫熱的吐息噴在他人中上,一臉狡黠又得意的笑容,凝視著他,「日本人沒能要了我的命,黨國和共黨也不能。我命硬著呢。」

陳深看了她一會,慢慢移開臉,仰起身來,別過臉。她無力的手臂順著他的動作而垂下。他轉頭看著明月放在梳妝台,那束放在花瓶上已經凋零的紅玫瑰。

明月強自坐起來,仰頭去看陳深,眸子盈著淚花,她強忍著,紅著眼眶,鼻子酸著。陳深低頭看著她,有些溫熱的掌心,撫上明月的臉,溫柔得很。拇指指腹撫過她臉頰,指尖穿插進她的長髮中,手掌捂著她的後腦,說:「我不會讓你死。」說罷瞬間低下身,側頭吻住她。

吸吮、舔舐、啃咬,再也不是剛才那般綿密細膩,陳深把她的唇吻得水光澰灩,唇膏都暈開了,紅腫的唇色分不清是本來的唇色和唇膏的暈染。陳深把唇移開,單膝跪在床上,明月猶自覺得不夠,站起來,腳站到冰涼的地板上,身子貼近了他,雙手扶著他肩,又再吻住了他,邊吻著,邊去脫他的西裝外套。

陳深握著她的纖腰,任她解著自己的領帶和襯衫扣子,然後便是皮帶,吻罷了她的唇,又去輕握著她的手,把唇移到她的耳珠,她的下顎線,她的頸側,她修長的脖子,左手伸手去解開她的旗袍的鈕扣,露出她線條突出的鎖骨。陳深舌尖滑過她細嫩的皮膚,留下一片紅痕,跟她旗袍的顏色相映襯。

明月的旗袍就像一張包裝紙,把她玲瓏的身體裹住,陳深偏要在被衣物蓋住的地方那留下痕跡,彷彿那裡私密只屬於他一人。他掀起裙擺,手在她大腿上摩挲,一把讓她勾住自己,順著她的內側伸向了內褲,正要試探時,被她的手本能地抵住了肩,陳深把明月放倒在床上,單手把她雙腕放到頭頂,另一隻手繼續往那探去,把她揉搓成一池春水、一片濕黏,她未經人事,寸寸觸摸都把她眼眶擠出淚花來,他便用碎吻撫慰著她。明月難忍陳深的挑逗和騷弄,雙腿因為旗袍的關係勉強分開,又因為陳深把膝蓋擠到之間,動彈不得,伴著顫抖的身體只能發出幾聲嗚咽吟叫。

陳深見她臉上紅暈,自己也難耐得很,便褪掉她內褲到她腳邊,弓起她雙腿,搭到肩上,慢慢進入到她體內。明月裹住他的每一寸、每一分,她疼得收緊了腹部,被陳深鬆開的手抓住了兩邊被褥,手指關節發白,卻依然騰出力氣去扶住陳深的手,使二人貼得更緊密。疼痛之後便是令人沉溺的快感。陳深本來吻住了明月,吞掉了她嘴裡的嗚咽,卻又鬆開,吻著她的頸側時側耳聽著她有些沙啞的嗓音。陳深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說話的語氣,喜歡她在商行裡訓人那威風凜凜的樣子,更喜歡聽她有意無意的撒嬌,以及此刻跟人前那些形象成強烈對比的嬌柔吟聲。

情況對明月而言有些失控。此刻的她覺得自己是陳深捧在手中的古玩,被他仔細把玩著,而她除了抱住陳深這塊浮木以外,別無他選。她以前總戲笑陳深說些不著邊際的情話,逗弄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而她現在終於明白,被他幾句誘人的羞話語逗出梨窩淺笑,又赧然的感覺。

陳深說,她跟其他女人,終歸是不同的。只有明月,才能騎在他頭上,把控他的七情六慾。

明月說她不信,於是下一秒就被陳深翻過來。

她的視線因為淚花而模糊了,要用手背拭掉才能看清他的臉。她第一次這樣看著陳深,羞臊得想欠下身去要他的吻,卻被陳深握住了腰枝。面對著男人源源不絕的輸送和攻勢,第一次為一個男人張開雙腿的她有些不知所措,雙手抵住他小腹,本能地仰著頭,頸和身繃成了一條直線。陳深便撫上她佈滿薄汗的每一處,享受著她獨有的風情萬種,又伸手去捋捋她的髮絲,想看她愉悅的模樣,醉生夢死。明月想索要他的吻,陳深便坐起來,抱著她的背,讓她已經軟弱無力的雙腿環著自己的腰枝,把吻落在她的頸項和柔軟之間,一處又一處。

明月最後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他翻來覆去,被他纏貼著,她只記得自己在繃緊那一剎那間踡縮起來,雙腕被他輕握住,咽喉間發出了她從沒試過發出的聲音來。一時間想起了在香港那時第一次被青幫賭攤的人脅持住,差點要被扔進海裡喂魚的那種深不見底的喪失感。她不曾被扔進海裡,卻總有那種想像和畫面,被那樣的萬丈深淵所吞噬、瓦解。陳深便在她身後裏著她,讓她靠著自己胸膛,又調整了姿勢,舔吻過她的背,便擁著她進睡。

分不清是宿醉,還是昨晚陳深的蹂躪,明月只覺得她身上每一處肌肉都在叫囂。可是她卻很滿足。快感、情欲、愛意、激情,全部被陳深攪在一起,揉進她的血肉裡,難以言喻。如果有鏡子,看到自己這般情竇初開的模樣,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發生的。

明月悄悄轉過身去抱住他,看著他那張精緻的臉,忍不住伸手用指尖去從眉心一直掃過鼻樑,然後便是鼻尖、人中,最後指腹落在唇上——那片吻過她很多處的唇瓣。正想收回手,卻被他捉住了。明月像是做了虧心事的小孩一樣被抓個正著,她窘迫得不敢去看他打量和狡黠的模樣。

他以沙啞的聲線,睡眼惺忪,打趣地問:「明小姐,又想幹甚麼壞事呢。」

昨晚的壞心思早就被他抓到,便順著他的話去說:「下一步,當然是在計劃,怎麼成為陳太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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