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譚桑桑喜歡新年，那是個處處都洋溢著鮮紅與吉祥意兆的日子，即使街頭巷尾從一月初開始播放的新年歌，聽到二月已經要令人耳朵長繭，幾乎能把旋律與歌詞倒背如流，大同小異的敲鑼打鼓聲充分融入在每一首年節歌謠裡，她還是不嫌膩味。這段期間全國都是熱熱鬧鬧的，到處都販賣起春聯、預購年菜，還有跟著不同生肖年變換的吉祥話，在新聞與網路上反覆分享。
她喜歡的就是這些數十年如一日的傳統，了無新意卻深得她的心。
父母早已知道小熊過年期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所以讓他來家裡圍爐吃飯。譚桑桑甚至順勢提出大年初一到初四那段期間，也想帶小熊回他們的老家。回家與親戚朋友小聚是每年的既定行程，民宿年節不打烊，都是付了加倍的薪水請沒打算回去過年的員工留守，他們則會在初六回來。
起初她的父母顯得有些為難，因為家裡沒特別言明的老習慣是，晚輩會帶到家裡的交往對象，通常是要為將來結婚做準備，提前給爺爺、奶奶留個眼緣，順便打招呼的。在他們眼裡，她回來還不到一年，跟小熊交往的時間也就四、五個月，未來的事難說，這麼早就帶回去，會讓爺爺、奶奶誤會。
「可是叔叔他們店裡新年又不開，你們要西奧一個人待在這裡過年嗎？」譚桑桑才沒那麼容易就被勸退，小熊工作的咖啡廳新年是不營業的。從除夕下午幫忙收店後，到大年初五才開工。就算只有四天，怎麼能把人放在她套房裡獨自度過？
這種事她考慮都沒考慮過。
聞言，她的父母面面相覷。前陣子他們小倆口甚至還跑去日本過聖誕節兼跨年，片刻不離。要把他們倆分開個四、五天，尤其是在這種節慶氛圍下，似乎是辦不到。其實他們也不是不能讓小熊一起回去，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副碗筷而已，加上他們交往的事在親戚間也不是秘密。
她光是把和小熊出遊的照片放上社群平台，平常就有互相關心生活的堂表兄弟姊妹們，一看見就都問過了。連帶那些叔叔、阿姨、舅舅、嬸嬸的聽自己兒女提起，就會在日常的電話裡問起他們的事。
譚桑桑不介意其他人問，因為她意圖用最快的方式，讓小熊的身影留在她親朋好友的腦袋裡。照片裡有他、動態裡有他，甚至只要小熊願意，在某些朋友聚會裡一樣也有他。在外人看來這就是一段高調的戀愛，可是她無意炫耀或曬恩愛，她不過是希望大家也能認識她喜歡的對象而已。
這世上面對喜愛的事物，不同人有不同的對待方式。有人巴不得藏起來不要被其他人知道，只有自己獨享多好。但對譚桑桑而言，愈是喜歡愈要讓人知道，她的成長環境，是她珍愛的事物都能跟著被其他人寶貝，所以她不擔心被搶走，也不害怕有人意圖傷害。
而且每逢新年，譚桑桑的老家無疑更是熱鬧滾滾，家裡的親戚朋友多得可以請人來辦個幾桌。她父母的兄弟姊妹加起來就超過十個，更別提這些兄弟姊妹們除了他們家，沒有一個是獨生子女，至少也都要一男一女湊個「好」字才算福氣。
但譚桑桑的父母都是老么，當年他們結婚時，她的表哥表姊、堂哥堂姊都已經出生了好幾個，自然就不要求譚桑桑的父母還必須再生個兒子。也因為如此，她更是一大票親戚中排行最後面的，年紀最小又最討喜，是大家最喜歡的孩子。
每次一回到老家，她的親戚們都會湊過來問她過得好不好，要不要吃點他們帶回來的零食、餅乾，一群人歡歡笑笑的。今年雖然恰好碰上她失蹤這件大事，可是當時親戚們也都在她回來後輪流關心過了，這個話題就不再那麼不識相地於這種歡樂的年節期間被提起。她很感激所有人的體貼與溫柔，所以那時聖誕節和小熊去一趟日本，她也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
儘管大家都很好奇向來在談戀愛這事上沒什麼動靜的她，怎麼一談起戀愛就驚天動地。甚至這回還把人一起帶回來了？爺爺、奶奶們尤其好奇，拿小熊猛盯，最後乾脆拉他去客廳泡茶。她看見小熊求助的目光，可是她自己也被堂哥、堂姊們拉走……
大家也只是出於關懷，想知道小熊對她好不好，有沒有欺負她，尤其向來疼愛她這個妹妹的表哥，還說這裡就是他們地盤了，有什麼話都可以直接說不用怕。她笑得開心，搖搖頭，重複說著小熊的好話。
於是午飯時間，其他人開始會喊著「西奧吃飯了」、「西奧要不要吃點肉」，就像在對自己的家人一樣親暱。小熊有點靦腆的笑著，倒也不好意思讓其他人幫他夾菜，很捧場地什麼都吃，親戚推什麼給他都不拒絕。
「你不用勉強自己啊……」
下場是小熊撐得吃不下後來端上桌的甜點，她拍了拍小熊的背，兩人一起在老家外的街邊散步消食。其實她也明白小熊是不想辜負親戚們的好意。她看得出來小熊正在努力適應自己家裡的氛圍和熱情，也已經很盡力拿出自己好的一面想讓其他人留下好印象。她認為小熊是成功的，至少爺爺、奶奶喜歡和小熊說話，剛才的飯桌上也都會提醒小熊要多吃一點。
她的爺爺、奶奶很注重禮貌。前兩年堂姊帶男友回來時，對方看見誰都不叫，連微笑點頭都做不太到，就是帶著伴手禮問好以外，安靜得嚇人。吃頓飯後很快就走了，但離開時也沒跟每個人問好，爺爺、奶奶就忍不住一直抱怨怎麼嘴巴這麼不甜，年輕人這樣日後會很吃虧之類的……她印象深刻。
於是回來前她也多少提點過小熊，總之把長輩會在意的一些小細節都提前告訴他了。
譚桑桑是有想過這樣或許會給小熊帶來不小的壓力。只是她這麼多年來唯獨某一年新年掛病號，沒有辦法跟大家一起同樂。當時獨自躺在房裡的床上休息，街坊鄰居的玩鬧聲、鞭炮聲，對比家裡掉一根針都能聽見的寂靜，更讓她感覺一個人有多麼孤獨。何況是小熊，他甚至不是待在自己原來的世界與城市，新年了也只能一個人留在租屋處看電視等她回去，這種事也許更加殘忍。
所以就算明年小熊就不想來了，起碼第一年她不想給對方被拋下的感覺，後面他想怎麼選擇度過新年都沒有問題，她完全尊重小熊。
也為了讓小熊透透氣，不用一直勉強自己跟親戚說話，她還牽著小熊在外面到處逛，介紹他小時候新年期間自己都在哪和小朋友們玩耍……
雖然頂著大太陽，寒風依然颳得彼此臉上紅通通，他們兩個後來卻還是跑去雜貨店買了冰棒，邊吃邊抖，到處溜達，最後才被用電話叫回去打麻將。
「你們人那麼多，又不缺我們兩個。」譚桑桑對於被喊回去有些不解，家裡的人隨便都能湊個三桌吧，連爺爺都禁不住手癢，要大家陪他摸兩圈。怎麼想都不缺人，何必非要他們在。
「是爺爺說的，他剛剛就在找西奧了……西奧會打麻將吧？」堂姊附在她耳邊低聲說，小熊已經被爺爺招過去坐下。
「會吧？」其實她也不知道，他們又沒一起打過麻將。但小熊敢坐上去，代表多少會一點吧？
「那就好，我們說要陪爺爺玩，結果他還指定西奧。誰知道你們跑出去偷偷約會，就只能打給你們，叫你們回來。」堂姊不忘擠眉弄眼地調侃著，她也有點羞窘，要堂姊別笑話她了。兩個人嘻嘻鬧鬧地才到一旁觀戰。
小熊在牌桌上比在餐桌上的話還多，但有一部分應該也是為了配合爺爺的問話。小熊很懂得適時開點玩笑，但不會太失分寸，和她的大伯、姑姑們也都有話聊。甚至能隔空和旁邊那桌的堂哥們說話，氣氛歡快。加上他們賭一台的錢都很少，純粹就是娛樂性質而已。
她會來回在兩桌之間偷看其他人摸牌的狀況，然後繼續和堂姊聊天。偶爾聽見誰先碰牌，另一個人嘆氣或裝模作樣說著「可惡」，幾個人也是笑得很開心。她很少打麻將，對於遊戲，她的興趣都不高，當初會學也只是喜歡和大家做同一件事的感覺。
現在看來，小熊比她更適合參與這樣的活動。
爺爺明明說了只玩兩局，結果還是多在牌桌上待了一會，還是奶奶安靜站在後面看他，他才飛速要結束這輪，難得被胡牌沒有生氣。那一輪正好是小熊胡牌的，爺爺還順道發了紅包給他，拍拍他的肩在耳邊說了什麼，就跟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語的奶奶乖乖回客廳，不敢逗留。
小熊沒有馬上離開牌桌，被拉著又玩了幾局，到她都開始感覺有點睏倦了，偷偷跑回房裡小瞇一會。醒來時小熊已經坐在床邊使用手機，她伸手去拉拉小熊的衣角，對方才看過來。
「睡飽了？」
「嗯，你們不打了嗎？」她捲著被子滾到小熊身旁，小熊連鞋都沒脫，也不敢太往床裡頭坐。大約是顧慮到房間隨時會有人進進出出，過於親暱的舉止不恰當。
「他們說要去大賣場買東西……」小熊的手撫過她睡亂的髮絲，才擦過她睡得紅撲撲的臉龐，她含糊地「嗯」了聲，用臉頰蹭蹭那隻手，撐起身坐起來，伸了個懶腰。
「那剛剛爺爺跟你說什麼？」
「嗯？」小熊一時沒反應過來，明顯頓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她的問題是指什麼。
「剛才爺爺打完最後一局不是給你紅包嗎？那時候說了什麼。」她當時看見那個畫面就有些好奇，不過他們又很快接著開始下一局，她也就暫時拋到腦後。現在醒來就又想起，而且房裡只有他們兩人，也不怕被別人聽見。
小熊這才一臉恍然大悟。
「他說，希望我明年也會來……」
她愣了愣，好一會便笑顏逐開，「那代表他很喜歡你。」
小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露出了她最熟悉而喜愛的笑臉，她實在很難不趁四下無人，偷親這樣的小熊兩口。如果要說過年回老家最麻煩的是什麼，那應該就是不能隨意摟摟抱抱了吧。現在這樣也能稍微彌補這兩天在親戚面前都得收斂自己的不易。
「不過你麻將有贏錢嗎？應該沒輸吧？」
小熊只是默默從口袋裡掏出好幾個紅包。
現在她覺得爺爺提前離開牌桌也是好的，不然今年的紅包錢說不定都要給小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