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評文

一、若行惡路

　　許良又嗅到海的氣味。鹹的，帶著苦腥氣，攏上來時是一團黏膩滯澀的空氣，浸著他的四肢變得很重。他的頭垂在胸口，脖子和脊椎折成一道直角。他的眼皮黏再一起，身體動彈不得，半晌才混沌地察覺又是同一個夢。

　　那是海的聲音嗎？

　　細微的沙沙擦在耳邊，比起海浪更像是蟲類腹足交錯的聲響。冷涼的濕意繞著他的腳踝，幾秒後又退開，細密的沙隨著下一次海浪湧上來，慢慢握住他的腳跟。海的氣味枕在他的頸邊，偏過頭像陷在一團發霉的棉花裡。

　　許良感覺自己的頸椎慢慢地被推了起來，生鏽的發條那樣，勉強轉動著還有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的眼皮仍然很黏，但漸漸能看清夢的一角。他站在岸與海的交接處，眼前是一片深灰，而太陽看著他。

　　一切都是黑白的亮色，海水慢慢淹上來、裹住他的小腿，一起一退的潮更像是濕黏的呼吸。一個過於完美的圓懸在天空中央，散著昏暗的白。半點兒都感受不到溫暖，那是太陽嗎？

　　它更像是一顆老舊的燈泡，微弱得彷彿隨時都會熄滅。許良後知後覺地起了雞皮疙瘩，太安靜了，只有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他低頭看著，他站的那塊礁石已經被海水帶來的沙粒埋住了，水漬漸漸爬上他的膝蓋，被浸濕的褲管變得很重，扯著他陷進沙裡。許良知道一切很快就會結束，於是只是望著自己的腳趾。

　　它們正逐漸模糊，海水慢慢融化著腳趾和沙之間的邊際，沙安靜地吻著他的腳。許良愣愣地張開嘴，黏膩的腥氣托起他的下顎，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

　　太陽仍然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

　　許良猛然醒了過來。耳邊嗡嗡作響，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手機在響。青年按了按額角，接起電話，要開口時才發現嗓子啞的彷彿火灼過：「喂？」

　　電話那頭沉默著，許良無暇顧及，夾著電話從床頭抓過保溫杯猛灌了幾口。他的嘴乾的發苦，灌了一大杯水仍無法沖淡那種澀味。他清了清喉嚨，又說了一聲：「喂？」

　　「哥，是我。」

　　許良拉開被子的動作頓了幾秒，半晌才輕輕地「嗯」了一聲，「怎麼了嗎？」他裝作輕鬆地問。

　　「沒事啦，問看看你過得好不好。」聽著弟弟略尷尬的笑聲，許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過了幾秒後才補道：「還好。」

　　「啊…這樣啊。」電話的那頭欲言又止地閉上嘴，許良安靜地等待著，盯著窗簾發呆。許世樺跟著安靜了幾分鐘，但還是率先受不住沉默、小心翼翼地問道：「哥……過年，你回來嗎？」

　　青年抿了抿唇，動作緩慢地下了床。許良走到窗邊，掀開布簾看了眼灰濛濛的天空一眼，輕輕地深呼吸。「…再說吧。」

　　「啊。」許世樺聽起來早有預料，因為許良聽見那頭淺淺的嘆氣。「那你如果要回來的話，再打給我…或者家裡，好嗎？」

　　「嗯。」

　　「…先這樣，不打擾你了。」

　　「好。」許良輕聲說道，聽著通話掛斷後的雜音，反應慢了幾拍才將手機按滅。他的精神有些不濟，整個人陷在一種倦怠的懶惰裡，彷彿剛進入深眠就被人叫醒，四肢都垂著不想動彈。結束通話後的屋子裡安靜的可怕，只有時鐘秒針轉動時的輕微擦響。他捏了捏鼻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浴室裡，忍不住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右頰。

　　還是腫的。許良對著鏡子張開嘴，試圖看清牙齦現在的模樣，但發炎位置特別刁鑽，對著鏡子根本看不清全貌，只能模糊地看見一塊突出的紅肉。其實並不怎麼疼，但總能在上下牙咬合時感覺到那塊腫起的硬肉，如果沒有特意想起來去摸摸，他偶爾還會忘記那塊牙肉的存在。

　　許良無可奈何地悶聲嘆氣，回到房間裡數出幾顆藥，配著水吞了下去。原本以為是長了智齒，但醫生說只是壓力太大導致的牙齦發炎。但藥吃了快一個禮拜，也不見好，他右臼齒後的牙齦仍然是腫的。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臉頰，伸出手指探進嘴裡輕撫那塊脹紅的肉，指尖所觸之處似乎正輕微地跳動著……或許只是他的錯覺。許良闔上牙齒，用下方的牙齦磨了磨那塊腫肉。奇怪的觸感，稱不上硬、但富有彈性，像……像一塊燙過的花枝。許良被自己的想法給逗笑了，他情不自禁地去舔那塊牙齦。

　　門鈴突兀地響了起來，打亂他的思緒。許良慌忙拐進廁所洗了手，趿著拖鞋匆匆忙忙地跑過客廳，他往貓眼瞄了一眼，卻沒有看見任何人。他皺了皺眉，思考了幾秒後慢慢打開門。

　　沒有人。許良皺著眉，視線逡巡了兩圈，踏出門朝走廊看了一眼。樓道裡空蕩蕩的，左鄰右舍都緊閉著門。鑲在牆上的黃燈細微地閃爍，彷彿隨時都會熄滅。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忍不住懷疑方才的鈴響是不是自己得錯覺。

　　許良收回腳，卻聽見一聲細小的「噗哧」。帶著水氣，鹹膩的氣味直衝腦門，混著一絲腐爛的腥臭。腦袋「嗡」的一聲，他屏住呼吸，僵硬地低下頭，看見腳下那團濕漉漉的東西──一團海藻，綠的發黑，一條的黑白橫紋相間的尾巴露了出來，有兒臂那麼粗。它軟塌塌地搭在地上，在他的腳踏墊上被盤成一個圈。那大概是一條海蛇。

　　他的背爬滿雞皮疙瘩，掌心全是冷汗，絲絲冷意鑽進骨子裡，許良抑制不住想要尖叫，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只能僵硬地後退一步，直直瞪著那團扔在腳踏墊上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