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营的涂鸦墙大战 | 苦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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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lem Yassin

【编按】刚出版的《巴勒斯坦的11个生命》,收录了11篇由巴勒斯坦难民书写的故事,每一篇故事都呈现了书写者独特的视角与生命经验。这篇文章摘自书中的第一篇故事,原标题为「涂鸦墙大战」。

我从小和11个兄弟姊妹一起在巴勒斯坦难民营中长大,以日月星辰为伴,住在一间三房铁皮屋中。这片铁皮屋顶掩盖了我微乎细微的声音,在冬日中尤其如此。雨水拍打在屋顶上的啪嗒声以及外头嘈杂鼎沸的人声,澈底淹没了屋内轻柔的话语,不让声音传达出去。

我在黎巴嫩内战(Lebanese Civil War)1爆发的9年前出生,而巴勒斯坦在这段冲突期间不仅是导火线,也是炸药桶。战争肆虐时,我是难民营的人质,困在乌姆・安瓦的家和阿布・纳美的空地之间。

家中墙上满布着牺牲烈士的照片,他们盯着墙外的路人,喊着他们的名字或小名,倾诉着含恨而死的不甘。外面震耳欲聋的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响彻了整个难民营,与我记忆中的石榴眼社区公车声2重合。

儿时梦想在难民营的小弄萌芽,在这片令人喘不过气的潮湿空气中,于死气沉沉的石墙上绽放。

我在那里认识了战争、死亡、伤痛,却也体会到爱与和平。我在那里第一次接吻,也于不眠的漫漫长夜中在桑树下喝茶时,随着谢赫・伊玛目(Shaykh Imam)3悲恸地唱着:「我对话语的喜爱征服了沉默,我对沉默的厌恶带来了悲哀。」

早在我还左右不分的幼年时期,就能熟练地穿梭在营区的小径,惊险地走在暴露的下水道边。沿着未封起的下水道,脏水在四通八达的逶迤巷弄中流淌,跟着走就能去到任何地方。我挤进狭窄的道路,溜到载着配给面粉的车子旁跟司机打闹,结果每次回家的时候全身都是白白的面粉。祖母萨达会笑着说:「全身白溜溜的,活像只掉进优格里的苍蝇!」

我在联合国救济工程署(UNRWA)4的学校学会认字写字,让我想起布满营区冰冷墙面的涂鸦字样。墙上的字并非亘古不变的铭文篆刻,我每天都能看到新的、更清晰的文本出现。那些是人们免费的报纸头条,每当历经重大事件,就会有人在墙上留下沉默的怒吼,挥洒出一连串可能带有文法或拼字错误的文本,却为墙面带来缤纷色彩与纪念意义。这些多半是悄悄写下的字吸引着难民营民众的目光,保存在巷道中,融入地貌空间,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一旦刻印在了铁皮屋的墙上,再无声的反抗都可能像免提器播出的叫祷一样刺耳;匿名人写下的话语直率而不矫揉造作,直截而不拐弯抹角,映衬着官方报纸经过审查后粉饰太平的文本。

营区的墙围出了一方天地,给予难民文明的生活方式,而后透过涂鸦文本,转化成反映我们生活的镜子。这些墙所传达的消息,使得它们有别于世上其他墙面。

它们是活生生的墙,经历生老病死,拥有独特的暱称,犹如野莓树丛般恣意生长,颠覆建筑应有的样貌。因为无法横向扩张,我们的墙笔直地朝着苍天生长,对抗真主所降下的甘霖。而在战乱时分,则向下扎根,庇护烈士的坟及孩子的墓。

这些墙也记录着难民如何成为严苛租赁条约的阶下囚,落脚的土地仿佛一座监牢,宣判他们死刑。戴着善意与人道光辉的假面,地主房东故作无知,一副不知道百年孤寂(准确来说是99年)的隔绝后,人口通常会有所增长的模样。房屋的租赁期限是99年,用以确保我们永远不能拥有土地,全多亏了这个沉浸在往日荣光的国家所制订出来的愚蠢法律。

人们构思过后,挥毫将文本洒在墙上,即兴地记录了历史,自己却消失在其中。文本凿刻了记忆,织就了未曾言说的故事,在墙上褪色却在记忆中鲜明,层层叠叠地攀附上头,慵懒等待着能够破译的读者;刻下的一字一句都成为「公报」的创刊号,或见证烈士殒落的报导草稿。有些字句的含义自言自明,有些则已然失落于深海。巴勒斯坦,我们那片愤怒激昂的「死海」——

「我们将回到妳身旁,亲爱的故乡,让熟悉的风将我们吹拂,横越大地和汪洋。」

字字句句像是墙上的标志,贴伏在旅人迷失的巷弄间,目睹他们原地兜圈子。

「噢,睿智的浪人,你唯一的向导是映入眼帘的话语。」

沉默的墙保存着我们所有的秘密,从日常生活中耳语的爱意到巧声无息的死亡。

「巴勒斯坦,亘古之伤!」

流着血的爱心配上「我爱你」、黑白的玫瑰与一对恋人的名字前缀,还有我们失去的家园地图。

凌乱的焦油糊出了字样「巴勒斯坦革命,直到胜利来临」,炭黑的颜色呼应着难民营的主要道路。

错落的掌印模糊了厚重的直线,在阿布・萨马家的墙上依然可见,即使上面漆了层层混入赭黄的洗白颜料。

「书呆子」阿布・萨马在一场「内部行动」中光荣战死,尽管遗体失踪多年,他在营区学校刻写的语句留下他曾在人世的证据。还记得我随着队伍前进,纳闷着他们肩上扛的棺材里放了什么。巴勒斯坦国旗包裹着棺材,上面堆满了玫瑰以及吊唁的缎带,纪念以革命之名牺牲的烈士。

「找到的部分遗体就放在棺材里。」

「棺材中有他革命时穿的衣服、母亲的披巾和父亲的赞珠。」

「才不是,棺材是空的!」

女人们用披巾掩住嘴,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在外围跟着葬礼队伍。

在人群中,我听见某个压低的声音说「象征性的葬礼」,而从那天起,「象征」这个词总是让我联想到葬礼和烈士。

除了「书呆子」之外,还有很多故事深藏记忆中,像是会拿藤条乱打狗的阿布・杰帝、风流倜傥的努曼、支持烈火足球队的阿诺布,还有在喧嚣的沉默中以学校墙壁上课的许多老师。

渐渐长大的我开始注意到,除了墙上字迹,还有巨大的标语因承载着沉重字句而下垂,或是密密麻麻的小标语,例如悬挂在阿布・卢南的咖啡厅附近的标语:「别插手越南!」由于这句话有违我们的认知,我们一致认定那是人民阵线(­PFLP,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简称「人阵」,巴勒斯坦政党与武装阵营,亦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一员,规模仅次于法塔)挂的标语,完全不会靠近这些「复杂」的地方。不过,有一次我们小团体的老大阿里夫决定要脱离法塔(Fateh/Fatah,全称「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隶属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主要政党,成立于1959年并领导至亚西尔・阿拉法特逝世),因为他不赞成政党理念,想要去「报名」人民阵线。阿里夫比我们大了几岁,长得更魁武,人也更机伶,我们都难以反对他的决定。我们一行人直接跑去人民阵线的临时办公室。逼仄的空间,搞得我们像是一群野猫挤在阿布・马姆德的肉铺似的,这里的茶和法塔办公室的一样又甜又浓,用一个焦黑的茶壶煮开。但在这里,所有人不是在阅读就是在抽烟。相连的房间摆着一堆堆书,红色的封面上印着无法辨识的语言。阿里夫悄悄眨眼,我马上就发现他在提醒我看这里的丰富宝藏。难民营最近流行用这些人民阵线发的书(外国政府的政治文宣品)来做花瓶。我们拿了很多本,用来制作物品或是赏给苦苦哀求的孩子:「看在真主的分上!看在您母亲和姊妹的分上!求您给我一本红书吧!」我们会把最大的恩赐(深蓝色封面的大书)赏给央求地最恳切的人。我们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敬爱主也爱我们的母亲和姊妹」,才牺牲了身穿制服、手拿火炬在年度游行庆祝法塔创立的机会。

阿里夫没多久就看腻了红花瓶,宣布我们必须回归法塔。比起人民阵线,法塔的标志当然比较难画在墙上,但是手榴弹配上两把机关枪,怎么看都比人民阵线的箭矢图样来得厉害多了。再者,阿里夫也说了,法塔的规模比人民阵线还大,因为后者「只有七百零七位士兵」。年幼的他如此解读我们画在标志旁边的数字,当时没人告诉我们那其实代表了1970年人民阵线劫持的那架波音七○七班机。

于是我们重返法塔——除了艾哈迈德・阿法,他说闪电突击队(al-Sa'iqa,隶属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政党,与叙利亚政权挂钩)听起来比暴风突击队(al-'Asifa,法塔的武装部队)还强。我们开始在远处监视他,从加卢(Jalloul)社区最远程的低洼处,盯着他和其他人用干草点火,并跳跃过篝火。到最后我们都没敢加入他们的组织,但在联合国救济工程署厕所的黄色墙壁上和垃圾焚化场看见「烈焰军团」的炭黑色标语后,我们不得不提笔,用自己的标语抢占地盘。但我们双方都无视了一个孤零零、字体特出的标语——「真主旅」(Jund Allah),我们才没那个心力去管是哪个坏蛋把真主跟祂的军队扯进

我们的涂鸦大战呢!也没有能力参与一场我们注定会落败的消耗战。

我不怎么服阿里夫。他还在襁褓时,产婆用他自己的尿洗过他的脸,说是能让他「脸皮厚一点」。他诡计多端,总是有办法到处捞一点油水。我持续探究促使阿里夫和我们回到法塔的真正理由,直到有天他总算告诉了我真相——他从他的父亲那边听说,法塔不久之后要免费发送成堆的绵羊肉,甚至还附尾巴。接着阿里夫又跟我说起他临走前的成就。每本红书里都有一页羊皮纸,盖住了金日成的照片,一打开封面就能看到。他在脱离人民阵线之前把所有的羊皮纸都撕下来带走,打算之后用来充当描图纸,描绘法塔的党徽!

涂鸦的文本在墙上跃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也随之起舞,勾起遗留在难民营巷弄深处的回忆。有一次,我不得不暂时脱离揩油的活动,因为得了黄疸。我下胸疼痛,母亲(愿我的母亲安息)说我的眼睛「跟手推车卖的糕点一样黄」。但是生病的不适和隔离的孤单都没让我沮丧,因为我可以独自享用一整罐蜂蜜,这就让我满心欢喜了。我会对探病的人夸大病情,也一定会记得要紧紧按住下胸表示痛苦,才能正当化独占一罐蜂蜜的特权,以免我的兄弟姊妹也想分一杯羹。

有一天,我最要好的童年玩伴,贴心的哈里来为我探病。我眉飞色舞地讲起发现自己生病的精彩故事,说我当时注意到尿液变成棕红色,一告诉父亲之后,他立刻带我去看了医生。但我还没跟他夸耀医生有多厉害、吹嘘我被隔离在房间时享用的蜂蜜,哈里突然打断了我,眼中闪着泪光:「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告诉别人。我只会在墙上写『孤立主义垮台』!」

我们很快又投入了残酷的厮杀,疾病也不能妨碍我们运行幼稚的日常工作。我们一行人掠夺的资源根据季节变换有所不同,通常包含摘取蚕豆、鹰嘴豆和西瓜,还有在难民营附近的果园采集扁桃和柳橙。葡萄和无花果成熟的季节是最棒的时期了,这两种果树结实累累又不算太高,很方便采集。但我们不只会掠夺果树的果实,也会捕捉树上鸟巢的幼鸟。我们会仔细观察鸟巢使用的材料、筑巢的方式,还有鸟蛋的颜色,由此就能分辨出哪一种树上栖息着哪一种鸟。我们几个平时就会四处走动观察树木,看看哪些上面有鸟巢并牢牢记下树的位置。之后,我们会观察幼鸟的成长,等到牠们够大了就会抓回家接着养,用细细的树枝把流质食物滴入幼鸟的小嘴里来喂食。

我们这个小圈子里,在这方面最厉害的就是沙尔曼・加齐。他经常独自穿梭在树木间,不让其他人参与行动。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其中一个沙尔曼会去的地方,我赫然发现有不少我们之前记下的树,树干上都沾上了泥巴,看起来像是有人爬过树留下的足迹。进一步调查后,我发现这些树的树皮上刻了一些符号。我试图猜测符号的意涵,但都不像是沙尔曼名字或绰号的缩写,接着才猛然惊觉刻的字是在标示树上栖息的是哪一种鸟类。我们大张旗鼓地探勘整个区域,满心都是胜利的喜悦,因为我们发现了所有沙尔曼找到的鸟巢,而且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用辛辛苦苦地爬上树,拨开茂密的枝叶找鸟巢,或是伸长脖子努力看清楚更高的树枝,现在只要看一眼树干上的字就知道上面藏了什么宝藏。比赛开始了:我们要等待鸟蛋孵化,等到小鸟长出第一根羽毛就动手,在牠们学会飞行前捕捉。至于沙尔曼,我们可以打发他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一天,我们一行人在阿布・尼麦的塔布拉尼洞穴碰面,一起烧烤「当季的榛果」。其实就是把附近的鼹鼠采集来藏在地底的酸模种子挖出来烤,这些植物在冬天都会茂密生长。我们找到了鼹鼠的「榛果仓库」,收集好种子后放进铝罐里,带去附近的垃圾场烧烤。一行人都围着火堆,阿里夫突然从袖子里拿出几条香烟,往我这边一递,说道:「抽!」那是根无滤嘴的鸿运香烟。

「还是你生过病之后就要跟娘砲一样抽肯特牌啊?」

阿里夫这个举动有点太夸张了。我们之前会把干枯的葡萄藤和无花果树叶揉碎,用报纸卷成烟卷点来抽,偶尔加入一些干燥薄荷来增添高档风味。如果阿里夫想要耍酷,他就会在「烟斗」里塞入多种不同枯叶来抽。他的烟斗是用粗糙的橡实壳斗做的,里面钻了一个孔后插入吸管。阿里夫会点燃烟斗,伸长他那双跟螳螂一样细长的腿,闭起一只眼再对着烟斗深吸一口气,然后扬起另一边的眉毛。我们会笑并戏称他「拔拔・阿迦」(取自那位传奇的鄂图曼帝国官员)。但是这次阿里夫带来了真正的烟,无疑表示他已经有男人的样子了。我接过香烟,安静地抽了起来,小心不要因为忍住咳嗽而呛到。

突然间,一个如雷贯耳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仿佛大地都为之震动。出声的是阿布・阿齐兹・阿尤布,他带着他的狗高尔达外出打猎。阿布・阿齐兹是巴勒斯坦革命中令人又敬又怕的军官,也是阿里夫母亲的远亲。他像头野兽一样,狂风暴雨般地攻击我们,每个人都至少被打了一巴掌或被捶了一拳才手忙脚乱地逃跑,丢下阿里夫面对惩罚和他母亲娜玛特的暴怒。有些女人会暗中叫他的母亲「娜克玛」(Naqmat,惩处人)。桑椹成熟后掉进娜玛特的庭院,引来一群苍蝇,这个吓人的寡妇会含着满口的煤油,划亮一根火柴之后朝着火焰喷出燃料,烧死聚集桑椹附近的不速之客。飞虫瞬间遭到烈火焚烧,翅膀和脚都化为灰烬,只剩躯干旋转着落到地上。然后,她就会放出母鸡和小鸡去啄食苍蝇残存的尸体。某天,我们被怒吼和咒骂的声音吵醒,阿布・阿齐兹・阿尤布怒发冲冠地发誓要杀死难民营里所有人(「那些混帐王八蛋!」)。有人翻过他家外面的围墙,肆虐了他的菜园,树木、作物和墙壁上全布满了焦油。最可怕的是,那些人还把高尔达吊死在一棵树上。阿布・阿齐兹的菜园是一片漂亮的土地,一开始只是一个小洋葱园,接着他蚕食鲸吞着公用土地来扩增空间。他会在菜园周围竖立铁皮屋顶,一点一滴地向外推,慢慢扩大他的菜园,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至于我们这些孩子,根本没那个胆量接近他的菜园,甚至是用涂鸦亵渎那道诱人的白墙,连一点刮痕都不敢留下,更别说是激怒这头野兽或是他的狗。匿名的入侵者,你真是胆大包天!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入侵者的身分。经过谨慎的调查,我们在菜园墙壁角落发现了用焦油涂抹的字,笔迹再孰悉不过。阿里夫把墙上的字写得稍微向右倾斜,而且看起来是用左手写的,试图伪装成别人的字迹。他写的是「叛徒」。

后来阿里夫变了。除了抽真正的烟,他也在手臂上留下了永久的刺青——「巴勒斯坦」四字和一只蝎子的图案。感觉像是难民营的墙壁已经容纳不下他的满腔话语,所以他开始往自己身上刻。他的手臂成了随身携带的横幅标语,总是展示着他的内心话。

我们现在不敢再和蝎子阿里夫混在一起,不过偶尔还是会看到他穿着修身牛仔裤,透肤衬衫的口袋里总会放上一盒万宝路香烟。我们从他的新朋友圈打听到他的军事行动,像是用黄色火药填满狩猎步枪用的空弹壳,然后在山谷中引爆。他的做法是用一块石头封起重新填进火药的弹壳,留下一个小缝来插入引线,引线则是把火药用纸卷起来做成的。他点燃引线之后会跑到附近一棵树边找掩护。几秒后,小炸药爆炸了,阿里夫就会起身去检查破坏力。他会发出一阵长笑,对成果愈是满意,笑声就愈是高亢。

我们习惯了阿里夫引爆炸弹的声音,武装斗争(Armed Struggle,al-Kifah al-Musallah,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安全机构,负责协调军事行动)安全部队也习惯了二话不说就逮捕他,连是不是他炸的都懒得问。阿里夫受够了一直被安全部队拘捕,于是准备了一个惊人的计划,而这也是他最经典的爆破之一。他到了峡谷,准备了大量火药来填入14.5口径的防空炮弹弹壳,连接到一个蚊香做成的引线。点燃了燃速极低的蚊香后,他迅速爬上山谷,走进安全人员的办公室。

「你们好!要不要一起喝杯茶?」他才刚开始喝第三杯茶,就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他喊道,喷了在场的人一脸茶水,「你们看,真主已经揭露真相。」

有一天,接近日落时分,我在通往家门的巷子口碰上了「蝎子」。他魁梧的身躯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笑着拍我的后颈说道:「阿布・阿齐兹・阿尤布的土地上有一些榛果呢。」约莫一年后,我们得知「蝎子」和他的同袍在黎巴嫩南部波弗特(Beaufort)的十字军城堡与以色列军队激烈交战时不幸战死沙场。葬礼上,他的棺木上盖上了旗帜,枪枝击发的巨响和反抗军的歌曲在空中回荡着,却丝毫不能抚慰我们失去队长的悲痛。

我们在那晚带上了喷漆,分头前往难民营各区,在所有空白或已被涂鸦占领的墙壁上喷下了灰色的标语「烈士蝎子——英雄阿里夫的军团」。这是我们纪念这位烈士的方式,他的「鲜血溅洒在战场上,每一朵血花都将绽放出红色银莲」,正如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悼词所言。在这名烈士房子的墙壁上,我用尽每一分艺术细胞画了一只蝎子,并在下面写道:「若时光流逝而我不见人影,请以此形象来纪念我。」我签下了他的名字前缀「A. S.」。

不久后的某天,我坐在一棵橄榄树的树荫下,边抽烟边用一根木头刻画着地面的泥土。我心中满是寂寥,难以抑制的愤怒静静地将我淹没。胸中的情绪不断涨大,身侧隐隐作痛,被质问塞满的大脑几近麻木,却得不到任何答案。我捡起一根生锈的钉子,在离我最近的树干上刻写着,留下脑中最先浮现的字句:「巴勒斯坦是一位新娘,而她的一身嫁衣就是鲜血。」

我突然听见纳兹米・塔希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想要我帮你刺上这句话吗?」他补充道:「价格是一包香烟。」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回答道:「我有十根烟,但我要你刺这句『要到何时』,后面加一个大问号。」

他权衡了我提出的要求和报酬以及他必须花费的力气,又看了看我要刺青的纤细手臂,最后同意了。面对我选择的字句,他奇怪地摇着头:「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和他平时刺下的语句都不一样,不过他秉持着「客人永远是对的」的精神,从口袋中拿出工具,为我增添男子汉的气息。工具有裁缝针、墨笔、橡皮筋和打火机。他用笔在我的手臂上描绘出刺青的图样,接着把笔弄断,让墨水流进笔盖。然后他用打火机加热了橡皮筋,将其熔进了墨水,混合两种素材。他用打火机烧针头消了毒,开始在我的手臂上刺青,在浸入墨水和刺入皮肤之间来回,沿着他打的草稿刺出图案。他密集的针刺没有一次慢下来,力道和动力也不曾减弱,只会偶尔停下来用一块布擦去血珠。刺青的疼痛让我的大脑停摆、喉头哽咽,但我绝对不能掉下眼泪。

酷刑结束之后,他拿了一块布绑在我的手臂上,说道:「最近先盖起来,不能碰水。伤口会有些许灼热感,但几天后就会消退了。」他点了点口袋里的十根烟补充道,「我算你半价,剩下的不用给了,就当作是我为了真主的贡献!恭喜你!」

我立刻站起身,解开包住手臂的布,走进难民营蜿蜿蜒蜒的巷弄中。我对着迎面而来的一切——人们、石块、墙上的文本,甚至整个难民营和其存在本身——挥舞着右手臂,质问道:「要到何时?」

更多刻骨铭心的字句凿在手臂上或墙上,无论写的是灾难日或是苦难日(Naksa:直译为「倒退」,指1967年6月,即六日战争,Six-Day War阿拉军队遭到以色列击败。),是败仗还是屠杀,是爱情宣言还是革命情谊,在这个满目疮痍、灵魂在旗帜的阴影中渴望着效忠国族的年代,这些字句从人们的灵魂深处,迁徙到不受框架限制的墙面上,在最痛苦的流亡中持续被创作出来。

让我们冀望生命力会注入铭刻的字句,无论哪个时代,都在难民营的墙上和我们的身上回响,让这些声音传唱超越边界、广为世人所知。届时,世人可能就会明白:我们写,故我们在。

我们以墙上涂鸦的小型宇宙战争为傲。我们是社区和巷弄的主人,我们是「自由的写手」,这些是专属于我们的话语!

  • 1. 【译注】1975年到1990年间,因政治和宗教派系纠纷而起的一连串武装冲突,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皆参与其中。
  • 2. 【原注】1975年4月13日,一部公车载着巴勒斯坦战士穿越贝鲁特城郊的石榴眼社区,遭到黎巴嫩基督徒长枪党民兵攻击,成为引爆黎巴嫩内战的导火线。
  • 3. 【原注】知名埃及民谣歌手兼作曲家(生于1918年,卒于1995年),以激进的左翼歌曲闻名,赞颂穷人、讽刺埃及政治阶级。
  • 4. 【原注】全名「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工程署」(United Nations Relief and Works Agency for Palestine Refugees in the Near East),1949年成立的联合国部门,为巴勒斯坦难民提供援助,至今持续在难民营供应配给粮食、教育和其他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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