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


拥抱——亲吻——忍痛剖开来全是迂回缠绵的试探,而试探是他惯用的伎俩。

十年如一日,改都不愿意。

 

叶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咬了下去,和铁锈一般倒人胃口的鲜血味道顷刻在唇齿间弥漫,蒋烨怔怔地看着他,眼角淬着一抹红。

看看,连差点被咬掉舌头都能抛出七分肝肠寸断深情。

偏偏他的深情最不值钱,洋洋洒洒,雨露均沾。

末了他又想起来,他们俩什么分明关系都没有,牵着嘴角要死不活地拉出个将哭未哭的苦笑。

蒋烨见缝插针吻上他的嘴角,带着一点鲜血的腥味。

叶风闭上眼睛回应他的吻,不着边际地想搁后山半山腰算命的穷道士算得可真准,蒋烨生来就是注定要克死他的。

 

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有名无分的“爱”是从哪里开始的。

当家的说他长了张天生劳碌命的脸,空有一副少爷躯壳,恁大点儿事都能奔前忙后闲不下来,比路边小贩五文钱卖得陀螺都转得勤快。

叶风没反驳,懒得反驳,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就往蒋烨怀里撞。

迎面而来的人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扶住了他的腰,附赠一句流里流气的调戏:“这贿赂不错。”

叶风转过头去,看见他背着光,周遭晕着一层朦胧暧昧的暖光,唇边的笑意足够令人醉生梦死。

这是他和蒋烨第一次见面,简单得甚至有点敷衍。

 

从地上爬到床上花了三个月,蒋烨和他睡的第一张床是胡玉楼的。

当官的喝醉了酒,似乎早早料到自己被人追着灌酒的光景,特意拉来了他这个专司收拾残局的人。

去客房的一路上对方都口齿不清,他被漫天酒气熏出一腔怨气,没来得及发泄,便被一声字正腔圆的“叶风”消磨殆尽。

或许他就是在当时意识到自己——他们对彼此是有那么一点不能见光的旖念的。

带着酒气的唇猛然贴了上来,在他嘴里结结实实掠过一圈,叶风被他缠得不行,半推半就倒进床榻,用膝盖撑起身体,重复了一夜无聊的起伏。

隔日醒来蒋烨一句都没说,黏黏糊糊地吻了吻他的耳垂,也怪他自己,被性事迷惑了头脑,没意识到这是个不怀好意的伏笔。

没头没脑的关系就这么定下来了,叶风私自以为这里头会有几分值得珍重的情义,拖了很久才发现不过误会一场。

 

糖衣炮弹之所以是糖衣炮弹,都是因为足够甜,乃至齁得慌。

蒋烨从没避讳过他们俩的关系,颇有些要昭告天下的意思,做什么都正大光明,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底气为所欲为。

最初他以为蒋烨是爱自己的,若非是那个翻来覆去都嚼不透的“爱”字,蒋烨怎么会愿意吻他,反反复复在无数个人面前吻他。

然而他依然被不确定死死扼住咽喉,蒋烨每日每夜过来找他,重复着他们之间重复过无数次的情欲,他挂在蒋烨身上,搂着他,胸膛紧紧相贴,隔着两层皮肉数他的心跳,从第一句绵长的呻吟出口开始数第一下,数到一百下再数到两百下,清晰得不得了,可惜安定感仍旧是缺失的。

安定感从初始就是缺失的,嗅到蒋烨拜访时周身缠绕的脂粉气的瞬间就应该懂得,自始至终自欺欺人的都是自己,不是蒋烨。

叶风脱掉一身天真与幼稚,开始学会闭嘴,再也不和蒋烨说“爱”字。

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要守住寥落的尊严和残存的爱意。

蒋烨也许察觉了,也许没有,反正他渐渐回过味来,明白自己并非蒋烨的独一无二。

浓情蜜意在一夜之间化为穿肠毒药,而他饮鸩才能止渴,心死都变得不痛不痒。

至少蒋烨的一句“宝贝”在眼下仍是属于自己的,他所贪图的亦不是什么太过珍贵的东西,叶风聊胜于无地自我安慰到。

 

秤杆两端被各自挂满心怀鬼胎的秤砣,竟也能维持出一场虚假的平衡。

叶风效仿着蒋烨的模样去感受风月的快意,奈何他无论如何都分不清楚,自己享受的究竟是跌宕起伏的情事,还是背后温暖凉薄的怀抱。

不过是别开生面的消极抵抗。

蒋烨是个完美的情人,永远不会出错,意乱情迷的片段甜腻又煽情地在他耳边叫着“宝贝”,凶狠又怜爱地攻入他的身体,宽厚的手掌扣着他的腰,仿佛再也不会松开。

汹涌的情潮帮着蒋烨挟持他的理智,把他夹在清醒与沉沦的中央,叶风会哭会叫,不遗余力的,却也很好地坚守了自己给自己立下的承诺——他没再说过爱蒋烨。

归根结底,还是清醒占了上风。

这不是件好事,像把利剑日复一日悬在心口,提醒着他——你还爱他,被泯灭成星火的爱意若不熄灭,终有一日会要燎原。

谁都不知道是哪个机会先到来,叶风表现得不太有所谓,横竖结局都是相同的。

一剑贯心罢了。

事后叶风觉悟,当初想得果然太轻巧,一剑贯心一点都不“罢了”,分明痛到呼吸都变得徒劳无用。

 

蒋烨又喝醉了酒,他习以为常,这个人一年到头十二个月,每个月总要喝醉四五回。

消息送过来,当家的问他是不是要去接,他点了点头,没注意到当家的眼里一闪而过的怜悯。

其实他注意到了,只是像往常一样,习惯性麻痹自己。

胡玉楼夜夜笙歌,声色犬马,他站在门前,惊觉自己格格不入,不论是与胡玉楼,又或是与蒋烨。

新酒友没一个认识的,叶风有一丝庆幸,他身边的人一换再换,唯独自己留了下来。

弯腰去拉蒋烨的时候,有个醉得胡言乱语的醉汉含混不清问他是不是某某,他僵硬着点了点头,垂下眉眼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难堪。

蒋烨闭着眼睛,被酒水催得炙烫的体温透过衣料落在皮肤,笑得一如既往迷惑人心,他冲着叶风叫了一声“宝贝”。

掩耳盗铃的平衡终于秤杆连着秤砣一起碎了个稀巴烂。

有一瞬间他忘了呼吸究竟要怎么进行,灵魂与肉身一齐被拖进看不到底的深渊,肺腑灌满咸涩的苦水。

蒋烨把他压进床榻,唇舌带来酒液的辛辣,叶风歇斯底里地抗拒他的吻,用力把自己蜷成一团,彻底的自我保护的姿态。

不成型的醉意被他的呜咽打散,蒋烨彻底弄清楚了他是谁,伸出手掌无孔不入地抚上他的脸庞,叫他:“叶风。”

字正腔圆,与他第一次在胡玉楼叫自己的语调别无二致。

呜咽终究是要变成锥心刺骨的。

 

他们俩不再有来往,旁人亦不会多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故事的结局在一开始就写得透透彻彻。

叶风开始投进无休止的工作,企图靠忙碌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当家的恳请他停一停,他笑着反问一句“怎么了”,不知道自己笑得格外难看。

生活四处透着一股安定,他过往最渴望的安定,一切恢复成遇到蒋烨之前的模样,白日没羞没臊的亲昵,夜晚水乳交融的亲密,与蒋烨有关的触觉与温度褪色到近乎苍白。

叶风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味名为“蒋烨”的上瘾毒药完全戒除,否则便再也没办法好好生活。

这是好事,理智拼命说服他,让他忘记贯入心脏的剑依旧巍然不动,日久天长和血肉长到了一起,生死不离。

 

时间稳步前行,叶风强迫自己去习惯,尽管无论如何他都无法习惯,一切的风平浪静逃不过“伪装”两个字。

偶尔关于蒋烨的只言片语会袭击他,起初他感到无所适从,随后则有了新的解决方法,他一遍一遍在回忆中重温鲜血淋漓的旧梦,精细到蒋烨的手穿过他的指缝,把痛彻心扉潜移默化成习以为常。

蒋烨的存在被生硬地揉入骨血,既消失无踪,也如影随形。

叶风以为他总算成功把自己逼成一潭死水,风吹不动,如果不是蒋烨在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话。

如果不是的话。

 

胡玉楼的跑堂不知怎的送信送到了他门前,当家的破口大骂“滚”,他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没来由地笑了一下。

“我去一趟。”叶风说。平静,镇定,几乎能使人误以为是蓄谋已久。

 

叶风又站到了胡玉楼前,以故人的姿态。

蒋烨醉酒和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们很久没见面,结果蒋烨的过去依然清晰无比,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再一次陷入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自我欺骗的陷阱,毫无知觉的。

原来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戒除过蒋烨,一瞬都没有。

有人嘻嘻哈哈打趣:“蒋烨,你家宝贝来接你了。”

是生面孔,不认得叶风,更不知道叶风,这让叶风体验到轻松,诡谲的轻松,好像他和蒋烨中间从未夹杂过一段泥泞不堪的历史。

蒋烨挂在他的肩头,不沉,他幡然醒悟对方根本没有喝醉,内心顿时警铃大作,他想逃,在身体行动以前反被蒋烨先一步捕获。

“叶风。”蒋烨喊他,字字分明。

流逝的时间变得模糊,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他忽然想不起来他们分开了多久,满心满眼都是熟悉——语调、呼吸、体温,他用自虐的力气剥离掉的东西全都回来了,一举击碎他筹谋数年辛辛苦苦铸就的壁垒。

呼吸在抖,他捂着可怜的尊严,祈求不要在他面前哭出来。

蒋烨探进他的口腔,轻柔地转过一圈,比起撩拨更像是安抚,叶风用力咬了下去,然后再也不受控制地失声痛哭。

藏在暗处苟且偷生的火种等来了燎原的机会,一把火将叶风的内心烧成空空落落的荒芜。

他们混乱的接吻,如同两个快溺死的人在欲海沉浮,蒋烨捧着他的脸一次又一次吻他,快感暂时性地取代了生根于灵魂深处的痛苦。

蒋烨狠狠侵入他的身体,掰正他的脸,近乎强制地要求他看着自己,叶风挣扎,失败,再挣扎,再失败,在毫无意义的拉锯战中被磨平全部棱角,蒋烨用吻描摹他的面容,说:“叶风,我爱你。”

字正腔圆,一成不变,仅仅多个几个平仄。

死守的尊严终归还是被攻破,叶风哭泣着拉长呻吟,自暴自弃地撕碎曾经坚守的自律,再也克制不住卑微的爱意汹涌成寒彻心扉的汪洋,回应道:“我爱你——蒋烨,我爱你。”

蒋烨把他拉回了泥潭,再也爬不上来的永无翻身机会的泥潭。

 

叶风回到蒋烨身边后唯一学会的事情是放弃安定感。

他们默契地闭口不谈过去,又重复着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亲昵和亲密,被撕扯下来丢弃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叶风仍然过得很忙,却忙里也要偷闲去胡玉楼收拾半醉半醒的蒋烨。

当家的说不值得。

蒋烨还是原来的蒋烨,不会因为一句不咸不淡的“我爱你”变成另一个人,可是叶风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叶风不以为然,他在一团乱麻的关系里惶恐地顿悟了自己没有改变的事实,往昔的挣扎与煎熬才是试图改变谋求脱胎换骨的前兆。

 

否则他不会接受蒋烨送到唇边的,泛着新鲜脂粉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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