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育杰/从《帝国浩劫:美国内战》到Robert Capa神话:现实世界的战争、媒体与人性反思

詹育杰/从《帝国浩劫:美国内战》到Robert Capa神话:现实世界的战争、媒体与人性反思

詹育杰

史观影像

詹育杰/从《帝国浩劫:美国内战》到Robert Capa神话:现实世界的战争、媒体与人性反思

2024年6月7日,在法国滨海维耶维尔,一名男子装扮成诺曼第登陆时期的战地摄影师。(摄影/Artur Widak/NurPhoto via AFP)

(※本文包含《帝国浩劫:美国内战》剧透,请斟酌观看。)

5月初,最新一届普立兹新闻奖(Pulitzer Prizes)揭晓。今年(2024)特别针对俄乌战争议题,除了《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路透社》(Reuters)因相关报导双双获奖外,还特别褒扬了「报导加萨战争的记者与媒体工作者」。

当时,以战地摄影师为题的电影《帝国浩劫:美国内战》(Civil War)正好在台湾上映。不论是记者或非记者,爱不爱拍照的人都能深刻「体会」这封写给战地摄影师的情书。无需了解这部虚构影片中美国的荒谬复杂性,这两年的俄乌战争、加萨战事中难解的国际局势,也都能从战地记者的视角「穿越」这个社会撕裂、诉诸暴力的内战平行宇宙,反思我们眼前的冲突现实。对于罗伯特・卡帕(Robert Capa)这位战地摄影师近年被一一揭露的「传奇」,在不畏危险的阳刚气息、高压血腥暴力的精神创伤之外,战地记者的道德极限究竟在哪里呢?

在冲突里保持中立的道德循环

《经济学人》杂志(The Economist)在2022年一项调查中显示,40%的美国人认为未来10年内可能爆发第二次内战。然而,当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如火如荼进行之际,《帝国浩劫》并非一部战争片或内战电影,这部「战场」电影一开始就在练习媒体发言的阴险政客总统、与在旅馆休息和整理器材的摄影记者李(Lee)之间展开,电影焦点毋庸置疑在摄影师,而非士兵或战争──内战只是背景,比起描述一个权力四分五裂、脱序的反乌托邦美国,不如说是关于4位陷入这场风暴的战地记者肖像,一部关于战地记者的公路电影。

综观电影史,战地记者一直是战争电影的偏好视角。从奥利佛・史东(Oliver Stone)的《萨尔瓦多》(1986年)、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越战经典《金甲部队》(1987年)、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主演的《危险年代》(1982年)、《杀戮战场》(1984年)到改编自英国记者真实故事的《欢迎光临萨拉耶佛》(1997年)等,这些影片不仅卖座,更建构了我们对战争的认知与想像。这些电影几乎全都发生在第三世界国家,主角清一色都是男性摄影师。而《帝国浩劫》中则是一老一少战地「女摄影师」,经历痛苦濒死的内战旅程,更显得映照当下的局势。

片中虚构的时代背景,除了国家脱序、电力即将耗尽,我们似乎永远不知道为何而战,冲突的起源又是什么。加州和德州这两个在政治光谱两极的大州,在虚构内战中联合起来太过不合理,让人难以将其视为一个过于简化的末日寓言。换句话说,过多的政治会淡化消息,不同场景都清楚表明「双方是谁」对摄影镜头、对观众实际上都不重要;从有组织的军事交战到偶然的平民暴行,镜头迫使我们思考眼前正在发生的各式暴力。打模糊仗似乎是有效的,因为一旦清楚地将现实政治对号入座,观众就会开始选边站,这种「中立性」有效反映了新闻摄影的实际本质。正如主角女摄影师李所说:

「一旦你开始问这些问题,你就无法停止。所以我们不问。」

观众在思考与战争暴力影像的关系时,不得不跟这些职业上必须惯性地维持中立却被逼着「选边站」的记者,一同坠入「中立」的新闻道德循环。

相较于战争片爱用的主观镜头,《帝国浩劫》更令人动容的是记者一路目睹的那些事发后的场景、战事的「背景」──混乱断垣残壁的空镜、人去楼空、散落的文档和翻倒的家具⋯⋯比起暴力正在发生的「动作」现在进行式,战地摄影师大多数时间面对的更是无所不在的满面疮痍,暴力冲突的结果,令人震惊的「影像」。

紊乱荒废的场面也是对文明尽头乏味刻板的想像,正如同疫情之际我们全民共同体验的末世冲击,大城市无不顿时成了鬼城。因活尸电影《28天毁灭倒数》(28 Days Later)编剧而闻名的亚力克斯・嘉兰(Alex Garland),在一手编导的《帝国浩劫》中再次搬演末日荒城绝境的拿手把戏。例如大量汽车被遗弃在高速公路上,虽然已成为新闻画面甚至电玩中的惯例,但在现实中要习惯于此才得以继续工作,超乎常人的战地记者不是对肾上腺素上了瘾,就是徘徊在精神创伤的边缘。

无法避免的创伤

尽管穿着标着“PRESS”的防弹背心,但根据无政府组织无国界记者(RAF)统计,过去20年来,平均每年有80名记者丧命。我们都听过战地摄影传奇人物卡帕的座右铭:

「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

但也如同希区考克(Alfred Hitchcock)经典电影《后窗》中,那位同样爱冒生命危险拍摄精彩镜头、从头到尾坐在轮椅上的摄影师,显然离得「太近」无疑就是一命呜呼。

谁不渴望拍到一张好照片、捕捉到最精彩的镜头?当《帝国浩劫》中年轻、坚持手冲底片的「学徒」杰西(Jessie)发现她拍到一名男子被枪杀的照片很成功时,脸上难掩兴奋。这种矛盾冲突也呼应她在经历血腥死亡场面之后所说:「从来没有像这样害怕过,但也从来没有如此感觉活着。」正是这种高风险的工作伴随着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影响每一个目睹战争暴力和恐怖的人们,而这些角色各种与死神下棋的精疲力竭心理历程之际,新闻的道德问题再次浮现。

1968年2月1日,越南共和国国家警察局长阮玉銮将军于西贡街道上向被俘虏的游击队领袖阮文歛头部开枪。画面被美联社摄影记者亚当斯(Eddie Adams)拍摄下来,成为著名的「西贡枪决」(Saigon Execution)历史画面。(摄影/Eddie Adams/AP Photo)

当女摄影师李要求刽子手为镜头摆拍,我们很难不想到那张捕捉到西贡街头枪决的战地摄影经典,警察局长枪决越共囚犯的瞬间。又或者1972年那张普立兹奖的照片中,受烧夷弹轰炸后一群儿童在马路上奔跑,画面中央的小女孩全身赤裸,一群士兵拿枪走在后面,背景硝烟滚滚。这是标准的新闻道德课堂案例:摄影师是要选择按下快门、还是立即上前帮助她?(历史告诉我们,这些新闻画面与世界各地爆发的反战抗议活动有很直接的关系。越战之后,有经验的美军对战地的媒体报导态度大幅改变。)

记录不参与、不偏袒任何一方,在媒体的客观中立道德原则下,记者不应该对他们报导的周围事件产生任何切实的影响。但正如《帝国浩劫》片中因靠得「太近」而不再可能保持客观中立,若不「被迫」放弃这种客观中立的原则就是死路一条。当战地记者们面对那位在乱葬坑一旁拿着枪、同时扮演法官和刽子手的种族主义军人,此时若是没有人跳出「客观中立」的框框,无疑全员“Game Over”;以暴制暴捡回一条命后,一行人却都受到噩梦或PTSD的困扰,这也正是全片从最开场就不断出现的暴力新闻画面「闪回」(Flashback),全民可以说都是社会撕裂暴力创伤的受害者。

战地摄影「传奇」揭秘

卡帕(Robert Capa)于1944年,在法国诺曼第海滩与美军一起登陆,留下了11张模糊且失焦的照片,一直是新闻摄影史上战地摄影的代表画面。(摄影/Akira Suemori/AP Photo)

《帝国浩劫》的两名女摄影师被设置成一为资深盛名、一为资浅菜鸟,一方面这更凸显「脆弱/创伤」的反差,另一方面也因为神级战地摄影师卡帕,说出「如果你的照片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强调冒险、充满男性阳刚气质、催生出战地摄影记者在众人眼中英雄形象的传奇人物,近年在学者和媒体的研究下却证明这些神话就跟「Robert Capa」的虚构化名一样,都是透过理想化的影像建构起来的。

1936年西班牙内战期间,卡帕那张出名作品「倒下的士兵」,捕捉冲向死亡的瞬间画面,是最早的战争「动作镜头」之一的传奇作品,研究指出实则是在一个没有战事发生的地方摆拍的照片。而1944年,卡帕是法国诺曼第唯一与美军一起海滩登陆的摄影师,只有11张模糊且失焦的照片留存,其他照片都在暗房意外中付之一炬──这超过半个世纪的传说、技术上漏洞百出的故事经过证实都是编出来的,为了顾全战地摄影师的神话。事实上,卡帕在海滩上并没有待很久,没能拍多少照片;他自己也曾说过在海滩上「惊恐症」发作,换句话说他患有当时所谓的「砲弹休克症」(shell shock),也就是今天所说的PTSD。1954年,这位当年才40岁、世界最著名的战地摄影师,在越南的田地里为拍照而误触地雷身亡,而不是死在交战的战火之下。

而几十年后,像唐・麦库林(Don McCullin)等战地摄影师才不再需要编英雄故事掩饰自己的「职业病」。近年来,像卡帕早期那位一同在照片上署名(却英年早逝)的神雕侠侣葛妲・塔罗(Gerda Taro)等一众战地女摄影师,也才为人津津乐道进入美术馆。

法国名导楚浮(François Truffaut)曾说「世界上不存在反战电影」,《帝国浩劫》虽然试图像半个世纪前的反战人士把战争带回自家后院,但「反战」或许并非真命题。

片中两个阵营之间完全对立的隐喻放诸四海,穿越内战的旅程探索了客观中立的道德极限,在暴力创伤与不得不选边站之际,我们都透过战地记者的镜头,深切体会人类文明诉诸暴力的结果,寻找任何冠冕堂皇的意义都不过是为了合理化愚蠢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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